首页 男生 其他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一次相遇,一生铭记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雨娘

  文/吾佟

  一、最想逃离的地方是家里

  七岁时,白雪最想逃离的地方是家里。

  她每日乘公交出行,小孩子坐车七毛,她就把一元找剩的三毛,小心翼翼藏在巨大的布偶熊脚丫里。

  楼下,妈妈又在歇斯底里地吼:“骗子!恶心!”

  白雪捂住双耳,掏空布偶熊身体内的海绵,钻了进去。

  世界瞬间静寂,布偶熊暖暖地拥抱着她。白雪摸出多如繁星的硬币一个十,两个十……十个十。

  “我现在有十个十的硬币了……”她眨着眼睛,小声对布偶熊许诺,“等我再攒够十个十,我们就逃走。”

  布偶熊保佑,她成功了。

  硬币又多了十个十的时候,她永远地离开了爸爸妈妈。

  窗外雨声潺潺,她抱着布偶熊巨大的身体,坐在台阶上数着行色匆匆的大人们。天低云翳,他们一身漆黑,如一片片翻滚的乌云。细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对,就是她,一夜间父母双亡,又没有别的亲人照拂,以后可怎么办?”

  天空今天不开心,它在呜呜地哭,白雪抬头望着低垂灰白的天幕,忽觉它的眼泪滴到了自己眸中,涩涩的,酸酸的。她曾许愿离开爸爸妈妈,可现在她想穿越时空,杀了许愿的自己。

  白雪被警方送往福利院,红枫枯槁,最后一枚叶片颤巍巍飘下枝头时,福利院迎来了一个女人。

  白雪跟着一群努力昂首挺胸的小孩子,站成一排,随她挑选。那个女人看也不看,直指白雪道:“我要收养她。”

  这是白雪第二次见到雨娘。她短发方脸,穿绯色的上衣,肤色黝黑,身材如男人般粗壮。她叫雨娘,长相却没有名字的半分旖旎。

  “轰!”理智土崩瓦解,硝烟乍起,待尘埃落定,看到她的刹那,白雪简直想扑上去咬死她!

  这个女人,白雪至死不忘!

  她在白雪七岁生日时忽然出现。那天香槟炸裂,蛋糕尸体横陈,白雪戴着生日帽蜷在角落里,伴着瓷盘清脆的碎裂声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抽抽搭搭地给自己唱生日歌。

  仿若冰雪女王登上城堡,从此家中如冰雪封城,再无春夏。

  七岁的白雪已经懵懂明白大人间的龌龊,雨娘是父母爱情中的第三个人,是白雪父母之间最碰不得的毒瘤。

  院长问白雪是否愿意跟着雨娘走,白雪咬着嘴唇,用力地点头。撒旦在她耳边缠绵诱惑,去报复吧,让这个女人坠入地狱。

  二、因这突如其来的维护而不知所措

  雨娘带着白雪回了柳镇。

  柳镇的人都姓柳,雨娘原名柳栾雨,白雪是柳白雪。小镇人稀,白雪来了几日,全镇的人茶余饭后便都津津乐道:“那个没人要的雨娘居然带着女儿回来了。”

  雨娘在镇里的纺织厂上班,每日清晨做好饭菜留在家里,整日不归。

  雨娘给白雪买新衣裳、新文具,给她申请镇上的小学,却鲜少同她讲话。她们客气而疏离。

  然而风平浪静下,往往波涛汹涌。

  家中物品在诡异地消失,先是一张手帕,然后是雨娘唯一一条用金丝绣着“栾雨”二字的长裙,再是雨娘藏在抽屉里的金手镯。金手镯盒底压着一张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男人年轻而忧郁,女人却笑得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白雪狠狠地将照片上雨娘的脸画成一只猪,带着报复后恶毒的快意,又将它归于原处。

  首次为恶,她忐忑后怕,每日悄悄检查。结果让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挫败。她最恶毒的报复,雨娘却浑然不觉。

  直到一天,她终于成功惊动了雨娘。

  纺织厂机器嗡鸣,正做工的雨娘被叫去接了白雪新学校班主任的电话。她急匆匆赶到办公室,只见一个耳朵包着纱布的男孩在号啕大哭,他的母亲正怒气冲冲地呵斥白雪。而小小的白雪仰着脖子不服输地跟他们对峙,眼神暴戾、凶狠,嘴角带着干涸的血迹。

  班主任道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上语文课时,老师请白雪上讲台朗读她的作文《我的妈妈》,她读:我的妈妈温柔而美丽,她长长的秀发带着栀子花香,她喜欢穿着白裙子弹钢琴……

  台下恶意地哄笑,一个男孩掐着嗓子改编:“我的妈妈粗壮而丑陋,她嗓门大,没人要,还总穿红色的衣服……”

  “那不是我妈妈!”女孩尖细的嗓音如杜鹃啼血。

  “那就是你妈妈!你妈妈是雨娘,没人要的婆娘!”

  她孤独地站在讲台上,像个伶仃的战士,倔强地立于高墙,死守自己的城门,墙下乌压压的精甲如黑云压城,声音刺耳地嘲笑她自不量力。

  他们在碾碎她的尊严,而她决不允许!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班级静止了三秒,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

  一丝殷红从白雪的嘴角滑落,她眼睛猩红,带着瘆人的笑。

  她跳下了讲台,咬坏了那个出言不逊的男孩的耳朵。

  雨娘安静听完,对白雪道:“道歉。”

  “给我们跪下道歉!医药费一个子儿也别想少!”男孩的母亲咄咄逼人。

  白雪梗着脖子,目眦欲裂,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做梦!”

  “好。”出乎白雪的意料,雨娘居然干脆放弃。众目睽睽下,她猛然“啪”的一声跪下,“咣咣咣”,居然磕了三个响头。

  男孩忘记了哭号,他母亲忘记了谩骂,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个疯女人癫狂的举动。

  磕完头,雨娘飞快地起身,径直向男孩母亲走去:“该你了。你的孩子骂我女儿,让他跪下磕头道歉。”

  男孩母亲不敢置信,雨娘一挑眉,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不磕。”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啪啪啪”给了男孩母亲三个响亮有力的耳光,“孩子教育得不好,还舍不得他受伤,那就你来替他担吧。”

  白雪因这突如其来的维护而不知所措。

  雨娘拉过她,大步流星向外走。脸被抽肿的男孩母亲缓过神,口出恶言:“雨娘,她是你男人跟别人的女儿!你还帮着她!”

  身边脚步停下了,白雪抬头,烈日灼眼,雨娘的脸融化在光里。

  她轻轻道:“不,她是我丈夫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她一路牵着白雪,回到冰冷的家中。

  雨娘若无其事地做饭,等白雪吃完就赶她去睡。黑夜蚕食着肾上腺素激起的勇气与坚强,白雪辗转反侧,忽然想极了妈妈,那个身着白裙、长发带着栀子花香的妈妈。

  她悄悄爬下床,转去客厅。脏碗散乱地摆在桌上,疲惫的雨娘躺在破旧的小沙发里已入眠。白雪磕磕绊绊打了一盆热水,蹑手蹑脚搬起她一只脚。

  雨娘猛地被惊醒:“你干什么?”

  白雪慌乱地编了个借口:“今天老师留的作业,给妈妈洗脚。”

  雨娘缩回的脚轻轻弹动了一下,她抿唇看着白雪,目光深邃而复杂。

  雨娘的脚格外小而白,像极了妈妈的脚。白雪仔细认真地给她揉捏脚,蓦地头都没抬地问:“妈妈,你舒服吗?”

  只有今天,让她任性一次吧,假装妈妈就在这里,她给妈妈洗脚,假装她还小,假装时光早。

  一只手迟疑着落在了她发上,暖暖的,像是妈妈慈爱地抚摸她的发顶。

  白雪低声请求:“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我……我唱歌跑调。”

  “那我给你唱。”稚嫩的童声渐起,“竹子开花啰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在哪里……”

  歌声从鸾鸟般清脆逐渐变得字不成句,曲不成调,盆中温水渐冷,白雪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水里她哽咽得失语,却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妈妈就碎了,化为齑粉,她就又是那个无依无靠、认贼做母的孤儿。

  她唱着妈妈哄自己入眠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也不舍得停下。谢天谢地,雨娘善解人意,不言不语,只一遍一遍轻抚她的头发。

  哀恸的白雪无从得知,那天她哭至睡着后,雨娘曾来过房里,对着她犹挂泪痕的小脸沉默良久,直至破晓。

  三、这是她的女儿

  雨娘将白雪转去了市里的小学,在郊区租了房,上班来回蹬一个小时的自行车,与黎明和星辰为伍。她每日给白雪一点钱支付车费跟午餐。她们亲近了许多,白雪会甜甜笑着叫她“雨娘”,给她捶背洗脚。一年又一年,一个孤苦的女人,一个伶仃的孩子,她们相依为命。

  旁人说得没错,这是她丈夫的孩子,她给女孩食物果腹,给女孩屋檐避雨;这是她男人跟另外一个女人的爱的结晶,她心里苦涩、屈辱,曾吝啬到不肯多跟女孩讲一句。

  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疼痛侵袭之时,丝丝温情也会乘虚而入,鸠占鹊巢。

  那夜,白雪悄悄爬起来想给她洗脚,她简直受宠若惊;之后白雪抽泣着唱歌,她又觉得诛心般疼。她从未有过孩子,可那一刹那,她奢望自己是白雪的妈妈。

  白雪是无辜的,她不应是成人荒唐后果的承担者。

  她们一起生活数年,白雪从幼童到豆蔻,她是整个过程唯一的见证者。她不善于表达,却偷偷因白雪的蜕变而欣慰、自豪。

  她原以为这样的平静、温馨会持续很久,可现实又恶意地嘲弄了她。

  一日假期,白雪应同学之邀出去玩,她想着帮白雪洗一洗那个白雪带来的巨大布偶熊,可刚抱起熊,熊体底部便传来硬币“叮当”的撞击声。

  布偶熊一只脚丫里塞满了钱,都是零钱,她在其中找到一张缺了一角的五元,那是昨天她给白雪的午餐钱。

  白雪在瞒着她攒钱。白雪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要钱?白雪想干什么?

  她隐隐有了不愿承认的不祥预感。那天晚餐,白雪吃得香甜,没有注意到她晦暗复杂的神色。

  一夜无眠,第二日她浑浑噩噩。下班回家时,她骑车转过一个拐角,突然,一个骑着摩托车、染着绿头发的人影从她身边疾驰而过,用力抢去了她的包,自行车被带翻在地,砸伤了她的小腿。包里装着一月份的工资,她绝望地咆哮,跛着被砸伤的腿追去,可摩的早已不见踪影。

  自行车车把歪了,她只能一瘸一拐地推着车回家。家中黑暗死寂,没有亮灯。恐惧笼罩了这个孤苦的女人。

  “白雪?”她声音颤抖,摸索着打开开关。

  蓦地,一点暖黄的烛光亮起,驱退了噬人的暗夜。她的白雪一只手捧着烛台,一只手抱着一束粉白相间的康乃馨,笑盈盈地自烛光中走来:“雨娘,母亲节快乐你这是怎么了?”

  白雪仿佛圣洁天使莅临人间,拯救她于孤独之牢。

  她的揣度多么丑陋,原来白雪不是想要逃。今天是母亲节,白雪攒钱给她买了一束康乃馨。巨大的痛苦和感动像雷电一般劈中了她,她的泪水像水气球一样爆炸开来。

  这是她的女儿,这是她的女儿。

  第二日,雨娘紧赶慢赶,天黑之前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没有了自行车,她一咬牙,奢侈地打了车她想去接白雪放学。

  可她还是晚了,初中校门口人迹寥寥。于是她摸了摸钱包,转去街口买了只烧鸡。她拎着烧鸡正要走,变故就在这一瞬发生!

  在巷口拐角,她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放倒的摩托横在巷口,巷子深处,一个绿头发的黑衣男人将单薄的白雪堵在角落,撕扯白雪的包——居然就是昨天那个抢了她包的男人!

  雨娘像是一只被伤了幼崽的母狮般,咆哮着扑到了男人身上。厮打中,她被抓着头发狠狠撞在墙上,又被按倒在地。血疯狂地自额角涌出,伤腿被踩踏,她却仿若不觉得疼,只是死死地撕咬男人脚踝。

  白雪吼道:“我打110了!”

  男人狠狠地踹了倒地的雨娘几脚,骂骂咧咧地骑车绝尘而去。

  白雪哭着去扶雨娘,雨娘浑身剧痛,一时爬不起来。

  雨娘绞尽脑汁想安慰她,最后摸索到了那只滚满灰尘的烧鸡,献宝似的捧到了她面前,咧着嘴难看地笑着:“本来想着,今天我们吃烧鸡的。”

  白雪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她抚着雨娘布满血迹的青肿的脸,喉咙哽住,再不能发声。

  四、我们分道扬镳,再不相欠

  白雪终究还是逃了。

  凌晨三点,雨娘和柳镇仍在沉睡,她拿出自己所有积蓄,坐上南下的火车,没有行李,只抱着自己带来的布偶熊。

  她虚脱般靠着车窗,看天边猛然被擦亮,鎏金的光芒冲破黑夜牢笼,照进她泥淖般的心底。

  “我不报仇了。”她极倦地呢喃,“我要回家。”

  在那个曾经破坏了她家庭的女人舍命救她,鲜血满面,可为了安慰她而难看地笑着时,她忽然泄了力气。

  出站过街,她不识路,一个好心的大叔给她指路。她渴得舔唇又囊中羞涩,大叔贴心地买了瓶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白雪笑着谢过大叔,背地里先倒了一点给街边的流浪狗。狗闻了闻,扭过头去。

  白雪瞬间警醒,电光石火间,刚刚还笑眯眯的大叔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掌心的纸巾带着刺鼻的化学药品味。她惊恐地剧烈挣扎,却被死死禁锢!

  “放开我女儿!”一声怒吼响起。

  昏迷之前,白雪隐约看到,对面一个红色的身影蹒跚却飞快地奔来。

  白雪自混沌中醒来,只一眼,又逃避般闭上果然是雨娘。

  原来她走时,雨娘就醒了,一路尾随着她。她终究没逃开雨娘。

  火车上,她为离开柳镇后的生活浮想联翩时,雨娘就在她身后两个座位的地方。出站时,雨娘解个手,回来就撞见了她差点被拐卖的一幕。

  雨娘又是那副该死的若无其事的模样,不问她为何不辞而别,只说带她回去。

  “够了!我不想再跟你装了,我恨你。”丢了假装的懂事乖巧,她眼神冰冷淡漠,“我看见你就想起我枉死的父母,你从来不是我妈妈。你让我家破人亡,却也救过我。现在你放我离开,我们一笔勾销。”

  雨娘的絮絮叨叨停止了,她瞬间面如死灰,嘴唇剧烈地颤抖:“一笔勾销?可能吗?”她语无伦次,“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说一笔勾销就再不认我?这就是沈婉的女儿?”

  白雪被触到痛处,怒目圆睁,暴喝道:“不许提我妈妈的名字!”

  雨娘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死盯着她:“对,沈婉的女儿被我养了这么多年,别的不说,钱,你总是欠我的吧?就凭这个,你就别想跟我一笔勾销!”

  白雪泛白的指尖死死陷入布偶熊的身体中,她们赤红着眼眸喘着粗气,照镜般对峙。仿佛一个世纪后,白雪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时,最后一束火光也熄灭了:“好,我还你。”

  凡为你予,我必将悉数奉还。从此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再不相欠。

  五、藏在心里的秘密

  十三岁以后,白雪最想逃离的地方是雨娘的身边。

  她考上了一所较远的高中,却并不急着还钱。

  事实上,她试过节食打工,不再接受雨娘救济,而雨娘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现在不学习,以后一辈子只能像我一样赚很少的钱。可是如果你拿着我的钱去上学,长大后也许可以一天就赚够钱还我。”

  雨娘读书少,不懂什么叫投资与增值,可岁月与风霜教会了她最朴素的道理。白雪不再拒绝,只是越发拼命地读书。

  其实,她有一个藏在心里的秘密,只在午夜梦回时反复回味。

  那是高三,她劳累过度,大病一场,濒死一般在寝室床上残喘时,雨娘来了。白雪恍惚地看着雨娘,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的雨娘更丑、更老,步态蹒跚。

  迷信的雨娘将白雪带回了柳镇,请了一个镇上有名的大仙做法事。大仙唱着古怪的调子绕着她蹦跳,烧黄符,泡符水给她喝。她被掐着下颚硬灌下一碗苦涩的纸灰水,剧烈地呕吐。

  她神志不清,恍然间看到妈妈,穿着白裙子的妈妈给她唱歌:“竹子开花啰喂……”

  栀子花香萦绕,妈妈怀抱温暖安全,她不知今夕是何夕,自己是否尚在人间。

  也许是妈妈的庇佑,白雪熬过来了。醒来时,她看着比她更憔悴的雨娘,破天荒地笑了:“我昨天,看到妈妈了。”

  她那样虚弱却幸福,雨娘的喉头上下剧烈地滚动,心痛到极致。

  六、你爱过我吗?

  高考时,白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她发挥超常,去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读美术。老师赞扬她的画带着一种偏执的干净。

  这是妈妈留给她的礼物,她暗想,妈妈有洁癖,给她取名字都是无瑕的雪。

  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她,她不只学业顺遂,还收获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天白雪在画室画画,午后阳光温柔,她沉浸于艺术带来的安宁,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叹:“好美!画中是在飘雪吗?”

  她吓得掉了画笔,眼看留白处就要被染脏,一只手迅速地抓住了笔,手的主人夸张地拍着胸膛:“吓死我了,如果这么美的画脏了,那简直是罪过。”

  这是个干净俊朗的男生,他逆着光,对她伸出干净的那只手笑道:“我叫顾朗,雪小姐。”

  顾朗开始铺天盖地地渗入她的生活。

  她在咖啡店打工,顾朗对她招手:“雪小姐,今天有雪顶咖啡吗?”

  她上课时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身上披着陌生的外套,摊开的课本上已经画上重点,一张浅蓝的便条贴在封面上:雪小姐,不怕冷也要注意身体哦!

  她扑哧笑了,一抬头,看到门口顾朗因还没来得及收回而慌张的目光。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暧昧,对此,他们心照不宣。元旦前夜,他们相约去跨年。江北广场上礼花在空中绚烂绽放,他们跟着欢呼的人群大声倒计时:“三,二,一!”顾朗转过头,忽然吻住了她。

  他们在姹紫嫣红的夜空下,安静而深情地接了第一个吻。金丝笼般的烟火将他们网在其中,白雪第一次恍觉,她甘心做一只金丝雀。

  她告诉顾朗,她在给一个大型的秀设计服装稿,已经完成了大半。那个比赛很正规,赢了的话,会有一大笔奖金。男生却只是惊讶:“你很需要钱吗?你不用赚,我来养你。”

  她感动到无以复加,搂住他的脖子,温和而坚定地摇头:“不,那些钱我要自己赚。”

  可正式比赛的时候,她竟然收到主办方来电,她的设计稿被退,并且她被列入黑名单。她不信,反复确认,但结果都是:抄袭,黑名单,永不录用。

  可她的设计稿,她只给他看过,可他并不学美术,怎么会背叛她?

  白雪找遍了整个学校,终于在一个废弃的画室里找到了正和一个女生热情拥吻的他。那个女生正是设计院的天之骄女。

  他们忘乎所以,白雪站在门口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悄声走开。可下了那层楼,她就忽然弯腰,剧烈地呕吐,目眦欲裂,心尖生疮。

  她的妈妈有洁癖,她也一样。她曾因他的干净爱他,可现在,呵,笑话!

  她暗中跟了他一星期。原来他同时有着三个女朋友,对谁都呵护有加。白雪找了家网吧,将所有拍到证明他渣的照片传到学校BBS上,也没忘记加上自己。然后她像一个受害者一样,打电话质问他。

  “你爱过我吗?说实话。”白雪努力让自己像个无辜受伤的女孩。

  “……我欣赏你。”他沉默良久。

  “欣赏我,所以急着将我的设计给别人看是吗?”白雪讽刺地笑。

  “我不是有意的……”他慌乱地解释,“是她看到了我的相册……”

  “所以,你为什么要拍呢?”她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柔,“你应该知道,未经允许,设计师的设计稿发表之前,是不应有电子版的。”

  她决绝地将他拉入黑名单。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很累很累,想散心。

  等回过神来,她却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柳镇,雨娘的家门口。

  七、一个冰凉的拥抱

  雨娘家门口有五棵枣树,结的枣子大而香甜,她小时候最爱吃。而现在,她环膝蜷缩在树下,闻着熟悉的枣花香,疲惫入眠。

  纺织厂的碎布机总是出故障,雨娘又一次披星而归。远远地,这一幕就映入眼底。她小心地放轻脚步,白雪却自己揉着眼睛醒来,软软道:“妈妈,我想吃阳春面……”

  雨娘被这声妈妈叫得晕头转向,忍住瞬间盈满眼眶的泪水,拼命点头:“嗯,我们吃面。乖,进屋睡。”

  白雪迷迷糊糊,吃了阳春面,吵着要跟妈妈睡。雨娘受宠若惊,磨蹭了许久才爬上床。

  那晚雨娘满足地微微打鼾,白雪抓着她的衣角,紧闭双眼,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丝甜腻的栀子花香萦绕于鼻端,她都看到了——

  雨娘翻箱倒柜地找到那瓶早已过期的栀子花头油时,开心地笑了,悄悄抹了一点在发梢。雨娘在小心翼翼地伪装出妈妈的味道。

  她扯雨娘的衣角盖在自己身上,瘦弱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仿佛如此便可不畏孤寒。

  白雪从不主动联系雨娘。入冬后,雨娘给她寄了一个包裹,里面满满的衣服,夹了一张字条:衣服买小了,我穿不了。

  窗外雨雪纷纷,这箱衣服将她藏在箱底的记忆摊开。

  去年的除夕,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对雨娘来讲,仿佛有白雪的除夕才值得庆祝。她兴高采烈,早早地准备了一桌年夜饭。她俩在除夕夜里看着春晚包饺子,白雪的饺子丑而封口松散,雨娘嫌弃地念叨,却耐心地一个一个帮她封好口。

  她们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恬淡温馨,对过往闭口不谈。

  可温柔只限一晚,次日白雪收拾东西要走,雨娘匆忙叫住她,塞给了她一包枣子。

  “这是家里树上结的……”她局促地绞着手指,目光闪躲,生怕白雪拒绝,“没有农药……”

  “多少钱?”白雪打断道。

  雨娘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击毙了,她狠狠地抖了一下,眸中满是恳求:“当我送你,行吗?”

  白雪沉默而倔强地注视她。雨娘终于认命,颓唐地垂下头:“那,值一个拥抱吧。”

  柳镇的初一,天空飘雪,银白埋葬了这座小镇,白雪给了雨娘一个冰凉的拥抱。

  落雪融化在她们眼眶,恍如泪水。

  八、就这样跟我一刀两断

  其实白雪已经决定原谅雨娘。但在这之前,她的洁癖逼迫她还是要先还钱,只有这样,她才能抹掉她们间肮脏的开始,真正像一对母女般只有雪般纯粹的爱。

  毕业后,她成立了一间美术工作室。雨娘不再联系她,她也醉心于事业。熬过了起步的艰辛,天空再次飘雪时,她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这是欠款的最后一部分。

  雨娘若是听到她叫妈妈,会怎样呢?会笑得傻傻丑丑的吧,哈,雨娘的皱纹那么多。

  她笑着拨通了从未打过的雨娘的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雨娘啊,早死了,两个月了吧。”

  怎么可能呢?白雪嗤鼻而笑,她那么健壮,能跟歹徒搏斗,怎么会因在纺织厂中检查出了故障的碎布机,手臂被卷入,没来得及抢救,失血过多而死呢?

  骗子,全都是骗子!是雨娘想要骗她回去,雨娘想她,却不敢说。

  她带着存折奔去车站,买了最近一张火车票。

  柳镇家中,积雪尺厚,那五棵枣树依然枯萎。她翻出从未丢弃的钥匙,开门进屋。

  灰尘扑面,沙发上扔着一件绯色梅花的上衣,枣子打包好了丢在桌上,已发霉了。被吵醒的邻居们乌压压地进来,像那天父母死时的压城乌云。

  他们递给了白雪一张雨娘唯一的遗照。白雪甩开它,疯了一般翻箱倒柜,哆嗦着摸出了另外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男人忧郁,女人灿烂,脸却被稚嫩的笔触画成了猪。

  白雪把存折跟照片抱在胸前,在周围人沉默的注视中,被压垮般蹲下,蜷缩在地。

  我还没有把欠你的钱还给你,你怎么能就这样跟我一刀两断呢?

  她呢喃着,盯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雨娘,目光空洞,泪腺干涸,状若死尸。

  九、她再也没有家了

  有些事情,白雪从未说起,所以雨娘至死不知。

  白雪没说过,她知道雨娘不是第三者。那张唯一的照片是婚照,雨娘身着那件唯一的、用金丝绣着“栾雨”的礼服长裙,照片上面标注的日期早于白雪父母的婚期。结合镇上的闲言碎语,白雪猜到,年少的雨娘跟父亲成亲后,父亲外出打工,结识白雪母亲,于是隐瞒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实,再婚生子。

  多年后,无辜的雨娘终于找到自己失踪的丈夫,但等待她的不是喜悦,而是噩耗。

  她不忍打扰他们,却没想到,白雪的母亲洁癖严重,不堪忍受丈夫的欺瞒,选择打开煤气结束了两人的生命。

  那日白雪放学回家,父母已经凉了。

  她不是不肯原谅雨娘,她是无法怨怼自己的生母。痛苦让这个弱小的孩子麻痹自我,颠倒黑白。

  母亲节的抢劫不是偶然,是白雪的报复。敏感的她发现雨娘动过了布偶熊,于是临时买了康乃馨掩盖真相。而第二天她付款给混混时,碰巧被雨娘撞见。

  她曾经觉得,报复的最好方式是让对方在乎,再狠狠丢弃对方。她成功了,雨娘爱她,然后她逃掉了。

  冻伤的人最怕暖,那会让伤口溃烂。雨娘的爱灼伤了她,她想逃,却总是兜兜转转,在走投无路时归乡。动物的直觉告诉她,只有雨娘身边最安全。

  七岁,她想逃离家里;十三岁,她想逃离雨娘;而现在,她失去了他们。

  她游荡在街头,世界无边无际,可她再也没有家了。

  再也没有了。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