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心,长留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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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心,长留怀宁
文/顾白浅
一
南疆郑国,永安三年春,匈奴进犯大周。大周常氏皇族为借兵自保,与郑帝结亲。四月,大周怀宁公主嫁予郑帝,被封为常妃。
此时的怀宁公主正歪在美人榻上休息。她微微阖眼,并未睡着。一个宫人卷帘而入,笑着通传:“常妃娘娘,皇上朝这边来了。”
怀宁先是一愣,而后急急地起身命人替她梳妆打扮,末了,行至宫门外,等着迎接圣驾。
自大婚那晚后,已经两个月了,郑铖再没出现在怀宁面前。她以往总是喜欢缠着他,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一国之君,自然没有时间整日陪着她吧。
这样想着,她略略安心下来,看着不远处身着皇袍的年轻男子。
“阿铖,你终于来看我了。”她拉住他的手臂,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他没有一如当初般抽出手臂,反而回头问近前的内官,今日当值的御前侍卫都有谁。
不一会儿,怀宁和郑铖面前就跪着十几个人。
郑铖忽然伸手指着一个御前侍卫,笑容古怪道:“朕记得你叫颜青。你救过朕,却还未得赏赐。”
那个叫颜青的侍卫仍是低着头,语气平淡:“保护皇上本就是属下之责。”
“如此,朕便赐你一段好姻缘。”郑铖温柔地看着怀宁,却仍是对颜青道,“既然喜欢常妃,便给你吧。”
颜青吃惊地抬头,看见郑铖揽着怀宁。
郑铖贴在怀宁的耳侧轻声道:“怀宁公主,你对朕的欺辱,朕自然要一点点讨回来。”
这是怀宁晕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二
怀宁醒来之际早已不在宫中,夕阳透过窗子照亮一室的幽暗。
她警惕地起身,忍着头疼下床,拉开门,刚好有人要推门而入。看见她,来人急忙退了两步,单膝跪地。
“公主。”
“别叫我。还有,离我远一点!”她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不愿让他看出自己在害怕。
看到来人是颜青后,她一瞬间想起了所有的难堪。郑铖将她赐给了这个御前侍卫。想来,这里应该是颜青的府邸。
“请常妃娘娘保重身子。”
颜青以为怀宁是不愿他叫她公主,就改了称呼。可这一声“常妃娘娘”,让听的人更是心烦意乱。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是光脚踩在地面上。换了以前,她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狼狈。可现在踩在这样冰凉的地面上,她竟不觉得冷了。
“娘娘可要用膳?”他打断她的思绪。
见他还端着清粥小菜跪着,她突然觉得怒气无处可撒,摆摆手,示意他跟进来。
面前恰巧摆着她最喜欢吃的藕片,她没什么胃口,只是不想显得太过可怜,才一口一口喝着粥。
她边喝边警惕地瞧着他。
他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手中拿着她那双翘头履出来。
她习惯性地伸脚,等人帮她穿鞋,见他有些踌躇,才发觉自己过分了。他毕竟不是内侍、宫女,怎好做这些。
“去叫个婢女进来吧。”
“属下家中只有属下一人,并无婢女。”
他犹豫地走过去,蹲下身子,可终究不敢,更不好意思托起她的脚。能够待在她身边,于他而言,本来就像是身在梦中。
他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将鞋放在她的脚边。
“属下在外面候着。”颜青想了想,又回身道,“皇上总是要接娘娘回宫的。在这之前,请娘娘照顾好自己。”
郑铖怎么可能接她回宫,他说要将她对他的欺辱讨回来。那一刻,他眼中的恨意,她看得分明。
十年前的大周比现在强盛得多,周边的小国都要将皇子、公主送来做质子,以表臣服之心。郑国送来了他们的太子,郑铖。
怀宁六岁初遇郑铖。那天是她的生辰,父皇特意请来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质子陪她玩。
她是大周皇帝唯一的女儿,是父皇捧在手中的珍宝,身份尊贵,甚至超过了很多皇子。所有的质子都忙不迭地讨好她,郑铖也不例外,可她能看出他眼中的不屑和冷漠。
“你会喜欢我的。”她自信满满地丢下一句豪言壮语。
为了这句话,她努力了整整十年,丝毫没想过只是因为得不到,才如此固执。
父皇驾崩后,四皇兄除掉了与怀宁一母同胞的太子,而后即位。四皇兄原本就心狠,更厌恶她夺走了父皇的全部注意力,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迁出都城。说来讽刺,当年她出生,父皇高兴地给了她“怀宁公主”的封号。须知大周都城便叫“怀宁”,可见她于大周的意义。没想到,她居然会被赶出自己的家。
后来大周日渐羸弱,匈奴挑起事端,四皇兄只好四处借兵。愿意出兵相助的郑铖,唯一的条件就是娶她为妃。四皇兄乐意之极,不仅解了边境燃眉之急,更将她这个惹人嫌的皇妹彻底送出了大周。
她也是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等到了阿铖从未启口的爱意。
不承想,却是恨。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在他心里竟是质子生活中最屈辱的象征。
三
颜青多数时候都在皇宫当值,回来也只是给怀宁请个安就消失。他仿佛一直记得她说过的,离她远点。
其实怀宁以前也是见过颜青的。
她嫁来南疆的第二天,一整天都找不到郑铖。她觉得委屈,想直闯大殿,是颜青和另一名侍卫拦住了她。
她悻悻地缩回想要叩门的手。别说是郑国,就连在大周,她都没了胡闹的资格。只是见了阿铖,她实在开心,似乎回到了曾经。
她只能打道回府,可颜青追了过来:“属下送娘娘回去。”
她看身边的宫人没有反对,便知没有逾矩,于是点点头,让颜青跟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七王爷的后苑。
七王爷是郑铖的皇弟,一个四岁的孩童。他一个人正没劲,远远看到有人来了,乐得冲过来。小家伙认出怀宁是新入宫的皇嫂,拉着她和颜青陪自己玩。
怀宁拗不过七王爷,蹲在地上和他一起玩泥巴。怀宁哭笑不得,颜青的表情也挺纠结。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她在皇宫里也没趣得很,天天也是到处找人陪自己玩,认识郑铖后便好多了,她觉得只是坐在那里看他读书,就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她笑出声。
颜青带着疑惑的目光投过来,她才发觉自己傻乐被他听到了。面上有点过不去,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
这次轮到七王爷笑了:“哈哈,皇嫂你成了小花猫。”
她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巴的手,可想而知脸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索性放开了玩,双手掐了掐小家伙肉肉的脸:“现在你也是啦!”
哪知七王爷变了脸色,又气又恼:“皇嫂你欺负人!”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
怀宁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蹲在地上。
“小小年纪,脾气倒挺大。”
她冲颜青抱怨了一句,意料之中没有听到他的答话。侍卫是没资格妄议皇室的,但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分明藏着盈盈笑意,也不知是笑她的脸,还是笑七王爷的小孩心性。
“走了走了,该回宫了。”
她走得急,宫人跟在后面也是一路小跑。
颜青没再跟上去。他负手而立,虽然官服的下摆沾着不少泥土,仍不减风姿。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
颜青转过身,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掩去就低头抱拳:“皇上。”
“看来……你也觉得朕的常妃很有意思。”
颜青面不改色:“属下担心娘娘一直留在大殿外,所以护送娘娘回宫。”
郑铖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怀宁不知道这一幕被郑铖撞见,所以不明白郑铖对颜青的那句“喜欢常妃”从何说起。她只是觉得,郑铖当真冷漠无情。他知道如今的大周皇帝厌恶她,就算听闻她被赐给御前侍卫,也不会有异议。他更知道折磨她的最好方式,是践踏她作为公主的自尊,一如他当初一般,贵为一国太子却连性命都无法掌控,大周提供的锦衣玉食,不过是维系着他面上的尊严。
可他,连“常妃”这样一个维系她面上尊严的位置都不愿给。
不过,若是郑铖以为这样她就会软弱、会求饶,那就错了。她是一意孤行地作为一个女子喜欢过他,可她更是大周的公主。在她儿时,父皇就告诉她:“你是大周的怀宁公主,是天子之女,无论遇到什么害怕的事,万不能退缩,更不可让人看了笑话。”
是了,她绝不能悲悲戚戚,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
四
已经整整七天了。
郑铖愤怒地合上奏章,好一个常怀宁,居然真的安心当起了侍卫夫人。
“皇上……”郑铖身边的内官给他斟了一杯茶,“匈奴派使者来降,今晚是否设宴款待?”
郑铖点头。内官正欲出去向各宫通传圣旨,又被郑铖叫住。
“今夜宴饮,三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夫人入宫。”
身处颜青府邸的怀宁,自然不知道大殿之上的郑铖正在咒骂她,现在的她忙着跟小芝一起晒书。
小芝是颜青给她请来的婢女,说是住在隔壁的孤女,靠浣衣度日,瞧着也挺伶俐,就被请来照顾她。
回府的颜青看着院子里摆满的书籍,不明所以。
怀宁一边忙着展开书页,一边冲他道:“我瞧着艳阳高照,就和小芝一起帮你晒晒书。”
颜青放下佩剑,走过来帮怀宁:“南疆不像大周阴雨连绵,娘娘不必如此麻烦。”
“我也是闲着。不过你的书可真多,一点不像习武之人。”她随手拿过一本《品茗集》翻了翻,“讲茶艺的书也看?”
颜青和她以为的很不一样,看着难以亲近又死板,相处之后却觉得温柔又细心。他明明习惯了独来独往,却替她请来了小芝。知道她尴尬,所以除非必要,他就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现在,她又发现他是个能文能武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娘娘觉得习武之人不该读这个?”
“怡情养性,当然好。”
见他放下心来,她打趣道:“真觉得我的想法这么重要,倒不如跟我学。一国公主,这点东西还是懂的。”
他的眼睛明亮,仿佛不相信怀宁这样看重他。
怀宁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转念道:“你的腿可好些了,今日不用换药?”
他更高兴了:“属下已经无碍,劳烦娘娘记挂。”
颜青是为救郑铖才受的伤。
听在场的内官说,皇上当时在马场,有一匹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吓,朝皇上冲了过去。颜青迅速将郑铖推开,自己被马踩伤了腿。
当时的怀宁没工夫关心一个侍卫的死活,仍被拦在寝宫外的她只能安慰自己,阿铖是受了伤才不能见她。可现在她觉得,他救了皇帝却捡回她这个大麻烦,实在是不划算。
前几天她喊小芝,没听见回应,就去寻人,结果发现小芝在帮颜青换药。虽然他已经行动自如,但伤口看上去仍是骇人。
怀宁调侃他:“你可真是为郑铖鞠躬尽瘁。”
颜青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匈奴来降,皇上今夜在宫中设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和夫人一同参加。”
见她还在兴致勃勃地指挥小芝晒书,他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属下也需参加。”
她翻书的手这才顿住,她怎么忘了,御前侍卫恰是三品。
“娘娘若是不愿,属下就称病好了,索性都别去。”
“去,为何不去?他等的就是我。”她怒极反开起玩笑,“说不定他想借机请本公主回宫。”
她的话让颜青的心情沉到谷底。
原来保护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当真如此艰难,她一刻不停地想要往危险里冲,倔强到让人拉都拉不住。
五
郑国为了帮大周对抗匈奴,倾兵而出,仅用月余,即大获全胜。郑国兵力之盛让素以兵强马壮闻名的匈奴都不得不佩服,派小王爷作为使者前往郑国。
怀宁身穿一袭白色华裳,在这场欢宴中十分突兀。她知道不管如何都会被郑铖发难,倒不如奋力一搏。
匈奴民风彪悍,这小王爷更是个口没遮拦的主儿,席间夸赞了郑国的军队,也不忘展现本国士气,直言若不是郑国相助,一定早已拿下大周。
怀宁听得简直七窍生烟,大周即便已非昨日,又岂是什么小国都能觊觎的。
她紧握拳头,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这时,身边的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诧异里带着感激。
颜青从来都是恪守礼数,而现下为了安慰她,竟不顾身份的束缚。温热的手掌带来的暖意,竟让她的心不再冰凉一片。
她正想对他示意自己没事,却用余光瞥到七王爷带着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好在很快开宴,七王爷的注意力被桌上的鸡腿带走了。
怀宁刚要松口气,匈奴小王爷的话又飘进耳朵里——
“皇上是为大周公主才出兵,本王倒是想见识一下那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绝色美人,才能得如此厚爱。”
这话给七王爷提了醒。小家伙紧盯着怀宁,眼中慢慢蓄了眼泪,“哇”地大哭出声,用拿着鸡腿的手指着怀宁:“皇兄不是说皇嫂生病了才不能陪我玩吗,可皇嫂明明坐在那儿!”
郑铖将怀宁赐给颜青的消息鲜有人知,知道的大臣也装聋作哑。皇帝将妃子赐给有功之臣,古已有之。
“来时听闻郑国皇帝将求来的爱妃赐给了侍卫,这消息竟是真的。”
七王爷还在哭,和匈奴小王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原本无关痛痒的小事,变得让郑国失了颜面。
怀宁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柔声对七王爷道:“七王爷年纪尚小,怕是不知人有相似一说。皇上同你说常妃生病,自是不会骗你。至于将妃子赐给侍卫……”她又冲匈奴小王朗声道,“皇家内苑的传闻多如牛毛,岂可尽信。若是我说,我今日穿此素衣是因为听说常妃娘娘已薨,所以聊表伤怀,小王爷信是不信?”
“放肆!”郑铖气得脸都白了。
“请皇上息怒。”怀宁只是微微垂了脑袋,“既然民间对皇室有如此多的猜疑,请皇上示下,以正视听。”
怀宁不怒自威,素衣衬得她宛如一朵白芙蓉。
郑铖算是着了怀宁的道,若是指出她就是常妃,不仅当众承认骗了七皇弟,更是在匈奴面前丢尽脸面。昔日那个天真简单到只懂围着他转的怀宁,原来有如此心计。
郑铖语气阴沉得可怕:“常妃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如此,真是国之大幸。”
她端起酒杯,向郑铖敬酒。知道内情的大臣也附和着,希望这不和谐的一幕赶紧过去。
重新落座的怀宁,全身的力气似乎瞬间被抽空。她觉得渴极了,又倒了一杯酒,可手上没劲,整杯酒洒在了裙子上。
她好笑地看着颜青慌忙地用衣袖替她擦拭酒渍,顺势半倚着他:“我被吓得没力气了,快带我回府。”
“娘娘……”
“你不是喜欢叫我公主吗,以后便叫我公主。”
怀宁知道不必在颜青面前逞强。没有由来地,她就是笃定他不会嘲笑她软弱,会一路护她到底。
郑铖无法阻止臣下带着夫人回府,只能放颜青和怀宁出宫。
夜晚,怀宁仍是辗转反侧。今日她是在鸿门宴中全身而退,可郑铖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派人将她强抢回宫呢?
怀宁不敢再想下去,她必须马上离开。
没等燃起桌上的蜡烛,她便听得院内窃窃私语。听清了说话人的声音,她心中一凛,推开了房门。
“你们在做什么?”
小芝吓得攥紧手中的信笺。而颜青站在月色中,神色带着不安。
六
“公主,大周有难,属下……”
怀宁是何等聪明之人,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一切。
怪不得颜青以往总错叫她公主,又对她言听计从。小芝手上的茧也不是浣衣导致,根本就是习武、拿兵刃所生。
颜青当真是属下,是她大周国的属下。
三年之前,郑铖的父皇病逝。郑铖返回南疆,四皇兄也派出了探子潜入郑国。颜青一直以御前侍卫的身份打探消息。凡是和大周有关的,他都写成密信交给小芝,由她送入大周境内。这也是他一直独来独往的原因。
颜青得到消息,原来郑铖这一次倾尽兵力不是为了打击匈奴,而是为了夺得大周。请神容易送神难,郑国兵力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大周,自然不会轻易撤兵。
这让怀宁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郑国先帝曾想用他刚满周岁的七皇子换回太子郑铖。本以为可以离开大周的郑铖却被怀宁浇了冷水,她居然说服她的父皇,送出五座城池强留他。
“南疆五城让太子长留怀宁,也是值得。”
可不久后郑国皇帝驾崩,郑铖必须返回,城池也没送成。郑铖离开那天意气风发,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
“属于南疆的城池,终有一天大周要拱手相让。”
原来他早已下定决心,而她还傻乎乎地落入陷阱。原来父皇早已知道郑铖一走是放虎归山,才会舍得用城换人。
事已至此,怀宁反而镇定自若地对颜青说:“这样啊,还以为你们有私情。”
说真的,看着两个人在夜晚背着她传递信件,那一刻,她真像个委屈的妻子目睹了丈夫跟别人谈情说爱,甚至联想起,小芝为颜青换药时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愤怒到忘记郑铖、忘记自己还要逃跑,满心想的竟然是,颜青怎么可以有红颜知己,怎么可以不是她一个人的呢?
夜色掩住了颜青涨红的脸:“属下……从来都以大周为重。”
她点点头:“这次送信去大周,我要跟小芝同往。”
“不行。”他不答应,“这么危险的事情,恕属下不能答应。”
“那你要我留下?”留在未知的恐惧中,留在只想着报复她的郑铖身边?
“小芝留下,属下亲自送公主回家。”
他这一声“回家”勾出了她全部的软弱。
怀宁定了定心神:“你不能走。”颜青是大周培养的探子,一定费尽心力才成了郑铖的御前侍卫,不能轻易放弃这个身份。
“属下活着,只为保护公主。”
他从未这样直白地表露过心迹。早已被训练得不知情为何物的小芝都忍不住动容,更不消说怀宁。
“你……你不是四皇兄的人吗?”
她信四皇兄作为皇帝,会把大周的利益看得最重。但四皇兄同样讨厌她至深,怎么会让得力的探子保护她。
“不……”他温柔一笑,目光坚定,“我从来都是公主的人。”
七
这场关系着大周安危的逃亡,让两人靠得更近。驾着马车的颜青,把自己隐秘的记忆告诉了怀宁。
怀宁六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她认识了郑铖,再比如,颜青遇见了她。
那是她唯一一次去四皇兄的府邸,正巧看见膳房里的厨子正在狠踢一个少年,他身上已有不少血污。
少年已经九岁,可瘦弱到跟怀宁身量差不多。
怀宁见不得这种事儿,出言制止,细问下得知,少年的娘亲是膳房帮工,前几天病死了。他小小年纪,无处可去,就留在这里打下手。可人们都觉得他晦气,他只要做错了什么就会被打骂。
怀宁听完就怒了,这不是在天子脚下欺负人吗!她赶走了厨子,又让婢女扶起少年。
她年纪小,更不会安慰人,说出的话其实很难听:“你四肢健全、神志清醒,为何要留在这里任人责骂?若是觉得还不够强大,就去习武读书,到时候就不怕这些个……这些个……”
支支吾吾了好久,她都没把话说清楚,后来干脆作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想还是不太对,她跟婢女又说了几句。没一会儿,婢女给了少年一锭金子。
“想要能文习武,也要点本钱吧。”她冲少年说了一句,心里还在盘算这点金子够不够。
后来啊,这事儿没过两炷香,怀宁就忘了,少年却一记就是十年。当初的少年没有离开王府,反而一步步成了四王爷的心腹、如今大周派出的探子,颜青。
怀宁不知道,当初几句话会成为颜青往后岁月里全部的光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不管是习武还是读什么茶艺,他不仅要变成更好的人,还要帮她守护整个大周。
“那天的藕片是你特意准备的?”
她本以为晕倒那天他端来的清粥藕片是个巧合,如今看来,他一定知道她最爱的吃食。
颜青不好意思地轻咳,应了一声。
“我说颜青……”她抚了一下左臂,里面藏着颜青写好的密信,犹豫片刻仍是道,“你是不是喜欢本公主?”
过了良久,马车外的人才开口:“属下不敢。”
怀宁听到这话乐得开怀,静候答案的那丝不安也消失殆尽:“不敢没关系,就怕不是。”
马车在驿道上疾驰,声音在宁静的深夜格外清晰。
颜青没再接话,却无法不想怀宁话中的深意。
他在大周还见过怀宁一次。
他陪四王爷入宫面圣,正巧遇见她兴冲冲地拿着风筝,一路小跑经过他身边,嘴中还念念有词:“我做的风筝是天下独一份的,看郑铖还有什么理由小瞧我。”
他看着她,只觉得她比几年前长高了许多,可一直喜欢吃藕片,一直喜欢追着郑铖跑。
那么现在呢,他还能有别的期待吗?
行至江边时,天已微亮,江上弥漫着薄雾,看不清对岸。
准备乘船渡江的怀宁,看见了等在渡口的郑铖和军队。
“这阵仗,抓我不用皇上亲自出马吧。”怀宁嗤笑道。
“抓你?”郑铖想了想,“哦,常妃逃了是该抓。不过朕现在要擒的,是大周派来的探子。颜青啊,你说你原本藏得多好,怎么怀宁公主一来,就乱了阵脚呢?”
八
郑铖不是昏君,早就怀疑颜青的身份。但颜青早年辗转多个国家,就算是探子也无法判断他是哪里派来的。
可怀宁的出现,让颜青变得不同。郑铖确定颜青喜欢怀宁,而赐婚证实了郑铖的另一个猜想。
颜青救了郑铖,却不要任何封赏,唯独这赐婚连推托都没有就答应了。颜青是真的很着急要将怀宁拉到身边保护。郑铖故意让颜青知道郑国准备用留在匈奴与大周边境的军队反攻大周。他自信,颜青知道消息也没机会带出去。
“就算你在马场救了朕,也掩饰不了你的身份。”一旦露出破绽,他就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救你……”颜青不再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眼神中带着挖苦,“不过因为你是公主爱慕之人。”
“随你怎么说,今日都要把命留下。”
身边的侍卫犹豫道:“常妃娘娘还在对面。”
郑铖看着不远处不卑不惧的女子,见她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期待,恼羞成怒:“杀了,一个都不留。”
颜青抽出佩剑,一只手将怀宁护在身侧,低头看她:“公主,你可相信属下?”
怀宁抱住他:“阿宁自然是信的。”
郑铖带来的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饶是颜青武艺过人也渐渐处于下风。怀中抱着的女子,是他强撑下去的唯一信念。
郑铖故意不让颜青立即毙命,反而在他身上不停地留下触目惊心的剑伤。
怀宁看着眼前的血光,这让她如何舍得?
她重重一跪,大喊:“郑铖,你不就是想让我屈服吗?你赢了,赢了,我求你放过颜青!”
父皇,对不起,阿宁答应过你,穷尽一生只跪父皇、母后,可我身边的男子,值得我用最后的尊严换他平安无虞。
“你凭什么跟朕谈条件?!别忘了,你们的性命都在朕手上。”郑铖满意地看向浑身是伤,只能靠剑支撑才不至于摔倒的颜青,“你到底是救过朕,朕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答应杀了大周皇帝,我就放了怀宁公主。”
“你欺人太甚!”她红了眼眶。杀了四皇兄,大周岂不分崩离析?
“我不答应。”颜青没有犹豫就拒绝,艰难地握了握怀宁的手,看着她,“我知阿宁断不会为了自保牺牲大周,又怎会答应如此要求,让你难过苟活。”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还隐瞒爱意。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颜青与她是心意相通的。
“那么,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郑铖话音一落,攻势又起。颜青一把带起怀宁,且战且退,很快,退到了江边。
水流湍急,跌进去定会瞬时被卷走。
“颜青,你记不记得说要送我回家?”
颜青点头,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敌人。
她擦干眼泪:“好,大周的怀宁公主现在命令你,活着,在家等我。”说完,用尽浑身的力气将颜青推入江中。
没有她的拖累,他才有可能活着。
“常怀宁!”
郑铖见状,夺了侍卫的剑冲过去,用剑抵着她的颈侧:“你竟然敢!”
怀宁嘴角扯出冷笑:“我怎么会让自己爱的人枉死于你的剑下。”
虽然她让颜青经历了这么漫长的等待,甚至几次擦身而过,可他终于得到了她的一颗真心,相信他一定会一直守着她的真心活下去吧。
这样想着,怀宁带着幸福的笑容闭上眼睛,等着郑铖一剑斩下来。
颜青,若是等不到我,可千万别怪我。
九
南疆郑国,永安三年夏,常妃薨,帝悲痛难止,又闻大周帝曾对常妃亲兄、先帝长子痛下杀手,遂以抵御匈奴之兵力讨伐大周。九月,大周军营忽入一侠客,运筹帷幄,扭转乾坤,竟使大周由败转胜。大周左将军,引其为军师。十一月,大周胜,营内侠客却不知所终。帝闻之长叹:“此人乃常妃故人矣。”
大周的冬天不若南疆寒风刺骨,甚至能感受到春意。颜青自从离开都城怀宁,还是头一次回来。
临近年关,又逢大周与郑国之役大获全胜,都城的百姓们都忙着庆祝,颜青倒是费了些心力才在城郊找到住处。
对面的宅子应该是住着人,门口被打扫得很干净。
突然,宅门被打开,一个身穿青色长裙的姑娘走出来,手中拿着桃符,看样子是在为过年做准备。
她低着头,桃符遮住她的脸。接着她应该是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颜青,微微抬头。
而后,桃符从她的手中摔落。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颜青笑意渐深,抬脚走过去,冷不防被她推了个跟头。
她气鼓鼓地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家等着我,怎么成了我等你?”
颜青不敢相信朝思暮想的人真的精神十足地出现了:“阿宁……他……你还活着。”
她撇撇嘴:“许是他良心发现了呗。”
郑铖那一剑确实落了下来,却只是将她的长发尽数斩断。
郑铖说,要是真杀了她,恐怕他这一生都会被她搅得不得安宁。以发代命,他也算是出了口气。况且他相信,颜青跌入江中,也没有多少活命的可能。
“可怜了我这头发。”
她愁眉苦脸地偏偏头,果然头发仅仅及肩,被她随意地束在脑后。
“现在该你说了!”
为什么明明活着还不赶紧来找她?为什么要跑去当什么军师?让她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之后还要成天担心,就怕他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
“因为阿宁以前是大周的公主,即便如今隐姓埋名了也是。我只想着,保住大周,你才能安心活着。即便你……我也要完成你最后的心愿。”
她不说话,只盯着他瞧,瞧着瞧着,眼泪就往下掉。
他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我说错话了?”
“不,我觉得你说得真好。”她又哭又笑地扑进他怀中,仰头看他,“你带我浪迹江湖吧,周游列国之后再回来。”
“好。”
她故意为难他:“可浪迹江湖也要本钱,我那些玉佩、镯子都换了这间屋子。”
“这些够吗?”他笑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
“是我当年送你的?”她惊得大叫。
“这是公主给属下安身立命的本钱,属下哪能妄动。”
颜青身负重伤,被江流冲至浅滩,昏迷了很久才清醒,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金子是否还在。金子都能在滔滔江水中保住,那他和阿宁一定还有再见之日。
“既然这么贵重,还是要留好。”她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以后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点头,情深义重:“我自然会永远陪着阿宁的。”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