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青丝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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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青丝斩
文/金屋藏娇
一
冷筠决心得到瞿陌白是在女皇为她操办的百秀宴上。彼时正值阳春三月,御花园里的梨花开得正盛。微风拂过,洁白花瓣随风飘落,好似一场暖阳里的瑞雪,美得令人心醉。
坐于上首的冷筠暗自喟叹:如此美景烘托,果真是相亲选夫的好时节。她扫视了一圈座下外貌气质皆出类拔萃的世家公子,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当冷筠走到瞿陌白跟前时,他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选你,今夜搬进宫吧。”在众多或期盼或热烈的眼神中,唯独他置身事外,仿若没将她放于眼中。冷筠想他若是剑走偏锋,用独树一帜的态度来吸引她,那么他成功了。
瞿陌白讶然抬眸,传闻圣姬开了灵窍、获得神力后行为乖张,随心所欲至极,如今一见,当真如此。
他沉吟片刻,寻不到委婉措辞,只得直言:“圣姬莫要玩笑,在下是户部尚书的庶子,且身无长物,身份地位、才学容貌皆不堪与圣姬匹配。”
冷筠睨着一身天青素袍、寡淡到极致的男人,唇边笑意更深。他不献媚,又看似卑微,实则身怀傲骨,极难驯服,可她偏偏好他这口。
独坐高位的女皇轻咳一声,插话道:“筠儿,你若喜爱陌白,大可带回宫让他侍奉你左右,但夫君人选切不可草率,需再斟酌一二。”
冷筠揉了揉眉心,掩去眸中讽刺。元嵘国的男人当真可悲,只因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皇当政,女人便拥有特权。想她一名新时代女性,即便意外魂落此地,也绝不想入乡随俗。
“不必考虑,我就要他。我的心很小,容不下那么多桃红柳绿,有一人相伴足矣。”
梨花纷飞间,瞿陌白只觉冷筠的身影蓦然闯入他的心,她张扬洒脱,独具一格,浑身好似泛着金光般耀眼。很久以后,她的这番言辞仍让他记忆犹新。
冷筠胆敢不遵女皇意愿自是有所依托。她是天赋异禀的圣姬,拥有对一捧黄土吹气化人的能力。作为人形兵力制造者,她是抵御外敌的王牌、百姓的守护神。一年前初来乍到,她便觉得这身份足够霸道。
女皇秀眉紧蹙,却未拂了她的意:“罢了,便依你吧。只盼将来你不会后悔。”
月上柳梢时,瞿陌白搬入了冷筠的未央宫。窗外鸟雀寂然无声,似是怕惊扰了殿里那对璧人。
冷筠瞧着在烛火映衬下耳根通红,脸上却不见喜色的瞿陌白,笑道:“我观察了你一年,并非心血来潮。我们不妨打个赌,三月内我若让你心系于我,我们便成婚;如若不能,我会还你自由。”
瞿陌白怔怔抬眸,他们在今日前理应未曾谋面,所谓的一年实在令他费解。他不想与皇家人共度余生,逃出牢笼的机会再渺茫,他也会牢牢抓紧。此时的他丝毫没料到坚定的信念在冷筠面前会如此不堪一击。
男女谈情最风雅之事莫过于赏花赋诗,冷筠邀了瞿陌白游览她亲手培植的蔷薇园。瞿陌白性子寡淡,本不喜吟风弄月之事,但蔷薇艳到极致的美仍虏获了他的注意。
红似火、粉如黛,婀娜多姿似窈窕淑女。他赞叹着观赏了片刻,却眉峰一拧,怅然若失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上男女有几人长情?不过皆是昙花一现。”
冷筠叹气,听闻他母亲早年与江湖侠士相识相恋,后又与左将军结为夫妇。江湖侠士便是他的父亲,如今早不知身在何处。只怪男多女少,乱花迷人眼,她怕是触了他的痛处。
“世间有永不凋零的花,自然也有能到天荒地老的情。”
瞿陌白嗤之以鼻,哪有花不曾凋零?若不是碍于她的身份,他真想嘲讽两句。
事实证明,他到底小看了冷筠。当一只插满火红手工绢花的青瓷瓶放到他的面前时,他便知道第一回合的交锋,他输了。
冷筠脂粉未施,满头青丝扎成一根马尾,随意地靠在桌边,脸上不无得意:“姑娘我赠你永不凋零的花,公子你可否许我一世长情?”
他仿佛被她敲响了心门,一声比一声有力,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只见她又从怀里摸出一根萝卜,手中匕首刀锋翻飞,不到一盏茶,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呈现在他眼前,鲜活艳丽,煞是动人。
“只要你想,萝卜都能塑成花,何况还有木雕、玉雕等皆能让花开不败。”冷筠将萝卜蔷薇凑到他的唇边,示意他张口,“世事无绝对,陌白可愿信我?”
萝卜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渐渐漾开,一路甜到了心间:“元嵘国的女子可不会如此用心去讨好一个男人,圣姬当真特立独行。”
他目送她走出院落,遥遥一句轻笑传入他耳中:“取悦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如何都不过分。”
冷筠半点不心急,每日只与瞿陌白相处一个时辰,不过多打扰,却总能让他心悦。时日愈久,他从起初的漠然到后来的期盼,心动不过转眼之间。
三月之期未至,元嵘国边境被异族人大肆侵扰,冷筠受命带黄土军前去平乱。
二
黄土军为圣姬以神力吹土化人所塑,只听圣姬号令,且无血肉、无感情,遭遇攻击化成黄土后可快速复原,是为不死身,全凭圣姬灵力操纵。
瞿陌白在未央宫等冷筠归来的日子,每天抚摸珍藏宝剑,一颗心好似长了翅膀,想飞到她的身边见证她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但他并不想承认盘桓在心间的愁绪是担忧她的安危。
异族人成功被击退的喜讯传入宫中,瞿陌白心中喜悦刚起,却得知冷筠在战后失踪,同去的侍从遍寻她踪迹无果。
他一刻都未犹豫,带上宝剑冲出宫门,策马向边境而去。前所未有的焦急、冲动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她肆意洒脱、清丽灵动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浮现,若她无恙,他便答应完婚,只愿不负余生。
瞿陌白找到冷筠时,她正被一群企图轻薄她的山匪团团围住。一见之下,他怒火中烧,剑势如虹,转瞬便将恶徒毙于剑下。
冷筠愣了半晌,道:“你武功竟如此了得?”
“圣姬真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成?”瞿陌白还剑归鞘,脸色冷若冰霜,“你为何不抵抗?”
冷筠撇了撇嘴,圣姬也有弱点。大战时消耗过多,她目前的状况犹如正充电的电池,恰是最虚弱时。战后她体力不支,晕倒在树林里,被匪头掳到了山寨。说来也是有缘,她出逃被追,正愁难以应付,就遇上了瞿陌白。
她故意不提之前的艰险,戏谑道:“这般担心我,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他张口便想否认,一张俊脸却涨得通红。
冷筠不再为难他,遂转了话题:“陌白有何心愿?为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努力替你实现。”
他不以为意,摇头笑道:“曾在林宗玉的《飞虹贯日》画中见识到七色飞虹,而我至今未曾有幸亲眼见证这一奇景。此事非人力所及,圣姬不必挂心。”
直到他们平安返回未央宫,瞿陌白才明白,圣姬果非常人。常人不能达成的事,她却可以。
邀约之地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瞿陌白算是大开了眼界。只见甩着马尾的冷筠从布袋里掏出两捧黄土,嘴里轻吟咒文,紧接着吹一口气。他亲眼见证了黄土化成人的神奇情景,一时惊叹不已。
两名黄土人听了冷筠的耳语吩咐,分别拿起她准备好的大水袋,站到两边。
她将他引到阳光最好的地方:“我要送你一份礼物,看仔细了。”
瞿陌白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却见黄土人拔开水盖,向着阳光用力挤压水袋。两束水雾相对交叠喷射,晶莹水帘下霓虹乍现,虽不及飞虹贯日的盛景,却已足够让他心潮彭拜。
盛夏的午后烈日炎炎,黄土人持续不断制造彩虹,平凡无奇的稻田里竟生出了一幅百年难遇的奇景。
“这是怎么做到的?圣姬,你……”他赞叹神奇的同时内心充满了感动,长到这般年纪,从没人对他如此用心。
冷筠不敢用现代光学现象来给他解释,只得胡乱说是从江湖能人异士口中得知方法的。
瞿陌白圆了心愿,便问她为何选在稻田,一问之下方知她考虑周详,她不愿为私心浪费淡水,在稻田里便是灌溉了农作物,两全其美。闻言,他心中早已暗暗滋生的情愫愈加明朗。
“往后有机会,我会陪你看真正的飞虹。”她明眸皓齿,两个梨窝浮现于粉颊上。冷筠在炽烈的艳阳下美得让他心颤。
“好。”话音方落,瞿陌白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举动,他展臂将她抱入怀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赌约我输了,我们成亲吧。”
筹备婚事期间,瞿陌白独身出宫会友,他要与好友分享他的喜悦。
景宸一袭白袍立于湖心亭中,瞿陌白过来时,他将手中的银质面具扣上面颊。
瞿陌白见到好友,难掩兴奋:“景宸,我就要成婚了。圣姬是个很好的女人。”
景宸莞尔一笑:“都要肌肤相亲的人了,你竟还唤她圣姬?是否太生分了?”
“喀,筠……筠儿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同元嵘国的女人大不相同。”
景宸与他脾性相投,他虽不知对方家世背景,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他连景宸的相貌都未曾见过,他仍将对方视为知己。景宸见识广博、心胸豁达,对他多有助益,两人时常促膝长谈,久而久之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恭喜你得到如花美眷。”景宸凑到他近前,神神秘秘道,“相识一年有余,你就不好奇我的长相?”
“好奇。但你戴着面具便是不想透露,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尊重你。”
景宸扑哧一笑,抬手取下粘在脖上的假喉结,又摘了面具,一张秀美清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三
瞿陌白做梦都不曾想到,与他相交甚深的景宸竟是一名女子,还是人人敬仰的圣姬。
彼时冷筠初来元嵘,身体自带记忆,帮她很快了解了这个世界。元嵘女子稀少,引人注目,是以她扮作男儿游走于才子聚集的风雅场所,见到的公子不是自怜自哀生不逢时,就是妄图攀龙附凤、平步青云,唯有瞿陌白云淡风轻,好似堪破了红尘俗世。两人结交为知己,她本就对他有好感,百秀宴上他又丝毫不想攀上高枝,她对他的喜欢越发多了几分。
冷筠与瞿陌白的大婚万众瞩目,元嵘的男子无一不羡慕他的好运,但鲜少有人相信他们的感情能长久。
皎皎月色下,冷筠拿出特别打造的对戒给他戴上:“婚后夫妻要佩戴婚戒,寓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纯银的戒指上镶嵌七彩宝石,好似飞虹,内侧刻有两人的名与成婚日。或是月光太过温柔,瞿陌白只觉胸腔里的柔情几近满溢而出。
他学着冷筠将小一圈的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今夜妆容精致的她美得令他心颤。他大着胆子搂住她的纤腰,俯身缓缓凑近她的唇。
冷筠见他俊脸通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嘴角微扬,踮起脚将唇凑了上去。
两唇相贴,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尖一颤。他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急报!山海关遭辉聿国突袭,守将请求圣姬支援。”一纸急报抵达女皇手中,她不得不让还未洞房花烛的冷筠立即动身御敌。
烟花易冷,前一刻甜蜜旖旎,后一刻却清冷孤寂。没了冷筠的婚房,红烛暖帐不过是摆设。忧虑爬满了瞿陌白的心,这次的敌袭总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冷筠率三万黄土军对阵敌方十万铁骑,滚滚黄沙漫天,不断有黄土兵被腰斩后再次恢复。她额上沁出冷汗,体内灵力被抽空的虚脱感再次袭来,黄土兵复原的速度渐渐迟缓。她已在山海关苦战三日。辉聿国的将领十分狡诈,十万人分成三股轮流进攻,打一阵就退,保存实力又让冷筠没有时间恢复灵力。
两军僵持不下时,敌将王迅拖了一人到阵前喊话:“冷筠,你看看这是谁!你放我军进山海关,我就放了他。”
瞿陌白身上挂彩,显然经过一番苦斗才被俘虏。冷筠不动声色,朗声道:“我若不答应呢?”
王迅拔出匕首,将瞿陌白的头一按到底,姿势屈辱至极,又抬手撕了他后背破烂的衣衫,整片白玉般的后背暴露在众人眼前:“不答应,我便为他刻上乌龟。”
那人毫不含糊,下刀极狠,血珠蜿蜒,爬满了整个后背。瞿陌白咬住唇,竟没发出半点痛呼声。
“我敬瞿公子是条汉子,你这恶妇当真狠心。传闻你们鹣鲽情深,可见并非属实。”王迅见冷筠仍是无动于衷,便手下不停,继续在瞿陌白的后背上下刀。
满地的黄土掩不住刺目的鲜血,他仿若老僧入定,从头至尾一声未吭。一只乌龟大剌剌地呈现在他背上,昭示他的不堪。
王迅心中气闷,拽住他的青丝将他的头拉起,匕首抵上他颈侧:“你不心疼,那我就替你杀了他。”
瞿陌白与冷筠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他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点怨怪,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想在死前多看她几眼。
“瞿陌白,你故作清高吸引我注意,自认我对你情根深种,便与敌军勾结使出苦肉计。对你为达目的忍辱负重的精神我十分钦佩,但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父亲是辉聿国人?我不过看重你的皮囊与你玩玩罢了,元嵘国的女人哪会对男人专情?”
瞿陌白双目圆睁,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般境地。王迅见他没了丝毫价值,气得一脚踹上他鲜血淋漓的后背,还吐了一口唾沫,暗咒了声晦气。
电光石火间,情势陡转。一堆黄土在王迅的背后迅速凝聚成人,他探手将王迅的脖子狠狠一扭,咔嚓一声,王迅死不瞑目,躺在了黄土地上。
一时间,数千黄土兵涌现将敌军拦阻,一人拉起瞿陌白迅速撤离。失去主将的军队宛如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冷筠拼尽最后的灵力将敌军尽数歼灭。
她拖着体力透支的身躯咬牙跑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泪水潸然而下:“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不能背叛国家,唯有用此法让王迅放松警惕才能将你救下。”
“若你为了我弃国家百姓于不顾,我会看不起你。”瞿陌白将脸埋入她颈间,劫后余生让他更加珍惜与她共度的时光。他迟疑片刻道:“我父亲的事……”
冷筠不假思索:“女皇的手段你最清楚,她怎会让对元嵘有威胁的人活在世上?倒是你,怎会被俘?”
四
冷筠奔赴山海关后,瞿陌白内心的不安越发扩大,他按捺不住焦急的心追随她而去,赶至半路收到密信,得知她遇险。他回想边境一役时她的状况,即使知晓或是陷阱,他仍义无反顾。之后他果真中了埋伏,不幸被囚。
冷筠与瞿陌白班师回朝后,他身上的剑伤养了足足半月,两人的洞房花烛夜也一拖再拖。
红鸾帐里一对璧人,帐外红烛摇曳,只待吹熄。
瞿陌白脸色有些难看:“我背上图案太丑,不想污了圣姬的眼。”
归来后,他不愿冷筠为他上药。两人已是夫妻,实不该避嫌,但她仍照顾他的心情,没有强求。她叹了口气:“怎么又喊我圣姬?我已是你的娘子。”
她不管他躲闪的眼神,褪了衣衫,上身只着一件藕荷色的鸳鸯戏水兜肚。瞿陌白霎时红了脸,双眼不知该看向何处。
她扑哧一笑,转身将背对着他。瞿陌白眸光堪堪飘至玉背便好似被粘住一般,再也挪不开眼。只见一只头戴红花的母龟憨态可掬地爬在她的背上,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一股暖流携着心疼猝不及防涌入胸腔,他唇瓣颤抖道:“你……”
“看,同你背上的多般配。这是我们的夫妻文身。”
瞿陌白的眼中有了湿意,他怎能不明白她的用心?他被刻上了耻辱的印记,她便陪着他一起。喉咙似被哽住,他哽了半晌,抬手拂上她后背:“疼吗?”
她嬉笑着转回身,吐了吐舌头:“刻的时候可疼了!痛得我哭爹喊娘呢。”
冷筠的话让他觉得好气又好笑,眼眶酸胀得紧,心针扎般疼。幽幽一声叹息自他口中溢出:“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傻的女人。”
她双臂挂上他的颈,笑道:“没错,我就是如此独一无二。瞿陌白,你运气可真好。”
诚然,这世上不会有比冷筠更傻的女人,也不会有比他更幸运的男人。眼泪几近滑落那刻,他将冷筠的脸按上胸膛。她的笑容自嘴角散去,她微侧头,一滴清泪滑落粉腮。
山海关一战后,各国安分不少,冷筠闲来无事,日日与瞿陌白待在一处,两人如胶似漆,羡煞旁人。女皇不喜她用情过深,怕他成为她的致命弱点,时不时塞几个俊秀随侍入未央宫,皆被她拒之门外。
这夜星河高悬,冷筠缠着瞿陌白将她抱到屋顶。她靠上他的肩,细数一颗颗闪耀动人的星子。“如此良辰美景,我要宣布一件事。”
瞿陌白好奇转头,恰对上她凑过来的唇,他顺势搂住她,细细品味她的甜美。气氛正好,冷筠探到他的耳边呢喃:“陌白,你就要做父亲了。”她的话好似天籁,那一刻,他竟幸福得想要跪谢上苍。
光阴如梭,冷筠临盆日将近。元嵘国人人翘首以盼圣姬的孩子降临。
这日她在永镇寺上香求产子顺利,香烛散发出的异香让她心中一紧,还未及呼救,便与侍女一同昏倒在地。
上天见不得有情人幸福太久,总会降给他们一些刻骨铭心的磨难。冷筠被王迅的儿子王程俘虏时,她已然明白生还希望渺茫。对方替父报仇也算天经地义,只是她未曾想到此事会牵连陌白。
又是山海关,大雪纷飞,满地银霜。寒风凛冽刺骨,冷筠被绑于城楼。她不畏死:“你怎知我怀胎期间无法动用神力?”
王程遥望远处快速接近的黑点,嘴角微扬:“近一年未见你使用黄土兵,我便大胆猜测。可见上苍垂怜,给了我报仇的机会。”
“呵,他死有余辜。胆敢羞辱我的男人,就得拿命来偿。”
一记耳光甩上她的脸颊,堪堪抵达城下的瞿陌白眼露疼惜,他拔剑直指王程:“放了我娘子,我留你全尸。”他的身后是女皇的一千死士,人人怒目瞪视,恨不得手刃王程。
王程张狂大笑,一把剑横上冷筠脖颈:“你该求我留她全尸才对!瞿陌白,你退后五十丈再膝行回此处,我便可考虑让她死得痛快些,不然我现在就划花她的脸。”
冷筠呸了一声,冲瞿陌白喊:“别信他的鬼话。你照做,他也不会让我好死。不要管我,你走!”
瞿陌白深深遥望了她一眼,毅然策马退后,行至五十丈外,下马一撩袍摆,毫不犹豫跪了下去。
王程用内力传音:“且慢,雪地跪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来人,撒石子。”
王程的副将驾马而来,将一袋棱角尖利的碎石撒了一路。
冷筠恨不能食其血肉,好卑鄙!雪地膝行已是酷刑,竟还雪上加石子。他若照做,膝盖怎能不废?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许跪!”
他对她的嘶吼充耳不闻,双膝一前一后碾过石子,陷入厚雪。刺目的猩红蜿蜒了一路,他的脸苍白如纸,神情却没显露一分痛楚。
他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眼,她发了疯般诅咒王程不得好死,眼泪决堤:“我注定是死,你何苦为我白白受伤?!瞿陌白你走啊!”
眼看他的身影越发靠近,他背挺得笔直,丝毫不见卑微,却让她疼得撕心裂肺。她用唇语对他说:“陌白,来生再见。我死后,剖腹取子。”
冷筠将脖子撞向刀刃的那刻,她拼尽全力道:“我爱你。”哀绝的表白宛如凄美的绝唱,在半空中久久徘徊。
五
生死存亡的一刻,一群轻功极佳的黑衣人悄无声息从背后接近王程一行,在冷筠撞上刀锋前的刹那间取下了王程的首级。
原瞿陌白用己身与死士在前方吸引王程注意,再让那群武功卓群的侠客从后方偷袭营救。
他激动地起身想奔赴她的身侧,怎奈腿伤颇重,堪堪站起便再次跪倒在地。
冷筠被侠客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怎可弃我而去?你该信我能够救你。”
冷筠已哭到哽咽:“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动情。你与我一起,迟早赔掉性命。”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她腹部抽痛剧烈,似有早产迹象。
万众瞩目的圣姬产子竟突然而至。瞿陌白执意在产房陪伴,他双腿缠着绷带,被人抬进产房,躺在冷筠不远处,以言语鼓励安慰。
幸得母体强健,早产女婴哭声响亮,未有缺陷。瞿陌白的腿医治及时,行动仍略有不便,倒也不致残疾。
劫后余生,冷筠突生退隐之念,她多么想自私地带着瞿陌白不管不顾地隐居山林,任战火纷飞也不再插手。她并非从小被教育忠君爱国的圣姬,女皇虽与这副身体是血亲姐妹,但她只是意外占了身体的异世之魂,想替原主完成使命罢了。
今宵寒星冷月,大雪初歇。瞿陌白辗转难眠,独自一人披上狐裘到院中饮酒。黑衣男子从天而降:“阁主,地道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好。”
回至屋中,冷筠已醒,他脱了狐裘却不敢接近床榻,怕过了寒气给月子中的她。
她下床从柜中拿出一副亲手缝制的毛皮护膝:“天寒地冻,你往后出门戴上护膝。”
他紧紧捏住护膝,眸光闪动,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又抱起正在吮吸手指的雪玉奶娃,一家三口暖意融融。
他抚上她的睡穴,又点了女儿的哑穴,挪开橱柜,在墙上轻敲三声,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冷筠再次醒来时,已身在牢房。阴冷潮湿的环境令她小腹刺痛难当。但身体上的不适完全算不得什么,真正让她痛苦的根源却是瞿陌白。
辉聿国君站在牢房里看着趴在床上的她,笑道:“乖乖听话,你的女儿才能安好。”
她用目光牢牢锁住一脸漠然的瞿陌白:“我想与他单独谈谈,烦请国君行个方便。”
国君离开后,只剩两人的牢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是你的女儿,你真忍心让人伤害她?”冷筠强撑着直起身,“我不信你对我无情,若有苦衷,你可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瞿陌白展露从未有过的讽刺笑容:“我能有什么苦衷?无非是恨透了你们元嵘女子,特别是如你这般的皇家贵族,满嘴甜言蜜语,实则最是绝情。”
瞿陌白的父亲被他的母亲伤害至深,告诉他元嵘女子皆薄情,而后留下他,只身离开了元嵘。身为没有爹庇护的庶子,他在府里被欺压、遭冷眼的经历数不胜数。长大成人后,其父掌管的凌霄阁归他所有,阁里一众江湖侠士听他号令。他留在元嵘,只待时机成熟,帮助辉聿一举攻占元嵘。元嵘的圣姬必要拿下,他早知她女扮男装外出游玩,便与她结为挚友,后在百秀宴上以淡泊名利之姿赢得她的芳心,婚后只待她产子,夺得她的血脉。
冷筠听得遍体生寒,仍不敢置信:“你们要婴孩有何用?”
“圣姬的第一胎会继承神力。你如今的忠君爱国不过是从小耳濡目染,若辉聿来教导她,她便能为辉聿所用。以她为挟,你也会乖乖听话。”
冷筠嘲讽地笑道:“辉聿既要培养我的女儿,便不会伤了她,我又有何惧?”
六
辉聿国君去而复返,将一条鞭子递到瞿陌白手上:“不必与她废话,不过是女流之辈,给她点苦头尝尝,她自会听我们摆布。”
他握住鞭子的手紧了紧,没有动作。国君蹙眉道:“怎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舍不得?”
他果断一鞭挥至她的背脊,随着她的痛呼声,只着了一身囚服的她衣衫瞬间破裂,血沁了出来。她后背的乌龟露出一截,他眸中起了些微波澜。
“圣姬,这里的土寡人都命人清理干净了,你想动用神力,怕是难于上天。”国君临走前嘱咐,“多来几鞭,务必让她听话。小心别打死了。”他留了一名太监负责监督。
一鞭接一鞭自瞿陌白的手中落下,她痛得已然快要昏死。她想着后背约莫皮开肉绽了,那乌龟文身该是毁了,这样也好,落个清净。
她意识模糊时,一盆冷到刺骨的水兜头浇下:“你怎不骂也不怨?我背弃了你,你就不恨吗?”
冷筠抑制不住地笑出了泪:“有何可怨?当初选你时我便知你的父亲是辉聿人,也知他恨透了元嵘女子。但这些并不能改变我喜欢你,我做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即使你对我皆是虚情假意也无妨,毕竟那段时间我很快乐。”
他的手颤了颤,似是为掩饰心绪波动,他又挥一鞭:“我从未爱过你,你凭什么不恨?”
望着他赤红的双眼,冷筠笑得越发肆意:“你想用我的痛骂来减轻内心的愧疚感,我凭什么让你如愿?”
血染白衣,此刻的她在他的眼中竟有着惊心动魄的美,绝艳而骄傲,仿佛无人能触犯她的尊严。
国君日复一日来到牢房要求她俯首称臣,背叛元嵘。只要她答应,便能重获丈夫与女儿的陪伴。
她这几日因伤痛引发高烧不断,时而梦到现代大学里那些往事,时而梦到她女儿嗷嗷待哺,梦到最多的是冷筠前身的记忆。她这人并没多少傲骨,却始终觉得欠了别人的东西得还。她不但占了人家身子,还背弃对方的信念,等入了地府,她也没脸见正主。
她与陌白那些往昔是她最不愿回忆的,但她总忍不住想起他拿到绢花时的欣悦、看到飞虹时的激动、见了她背上乌龟时的痛心与感动、为她膝行血染满地冰雪时的坚决……
深入骨髓的感情怎会是假?又怎能是虚?
在牢房里最后一次见瞿陌白是她感到熬不住快气绝时,她费尽全力拉住他的裤脚,苦苦哀求:“我快不行了,我求你让我最后看女儿一眼,只一眼就好,求你……”
意识消弭时,她都没等来她的女儿,她没想到他竟绝情至此,连她最后的愿望都不愿满足。
罢了,她爱得问心无愧就好,只愿她的死可让他放下对元嵘女子的心结。
七
还能再见这个世间的曙光是冷筠如何都没能想到的。
将她秘密送出城的凌霄阁侠士忍不住对她道出了原委:“阁主命令属下不得透漏半点,但属下不能让夫人误会阁主。”
瞿陌白起初蓄意接近冷筠,而后却被她吸引动了情、失了心,死心塌地想与她共白头。谁知凌霄阁探子得知女皇想杀冷筠夺子,因她桀骜不驯,难以控制,她留下圣姬血脉便失了价值。陌白无法预测女皇何时动手,只得假意与辉聿勾结。女皇不会眼看圣姬与血脉一同流落他国。两国混战时,他将昏迷的冷筠交给凌霄阁,一把火烧了牢房,制造她已死的假象。
“阁主要让天下人认定圣姬已亡,若只带夫人逃离,终其一生都不得安宁。你们的女儿阁主早已藏了起来,交给国君的是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对您下手实是无奈之举,他必须取得国君信任。饭菜里加了软骨散,其实您的伤并不重。”
情绪大起大落,她没想到这副身体的血亲姐姐才是要将她赶尽杀绝之人。
“陌白为何不离开辉聿?”
“阁主不能走,他走了便无人会信圣姬已死。他说,这次让他像个真正的丈夫保护他的妻子。”
她顾不上伤,拍案而起:“女皇或是国君发现婴孩有假,震怒之下,陌白可还有活路?”
她不顾劝阻,嘱咐凌霄阁的人照顾好她的女儿,便用灵力制作了黄土兵直奔辉聿。
元嵘与辉聿交战,辉聿败。
女皇发现婴孩被人调包,又得知圣姬已死,她将满腔怒火都宣泄在了瞿陌白身上。她逼问婴孩下落,但他宁死不开口。
冷筠赶到时,瞿陌白被钉在木架上,浑身钉满了粗大的铁钉,鲜血淌了一地,灰败的脸毫无生机。
心好似被人活生生地撕裂,她知道,她的世界崩塌了。他千疮百孔的身躯无言昭示着他生前所受的折磨与苦痛。她心中想要毁灭所有的情绪轰然爆发。
她首次有了弑君的念头,指挥黄土兵一拥而上,与女皇的近卫厮杀起来。
“我对你忠心耿耿,你为何欲杀我而后快?我只求与陌白白头到老。”她双眸赤红,嘴角沁出一缕血线。
女皇眸光一凛,恶狠狠道:“你是我施法招来的异世之魂,只有你的魂魄与圣姬躯体相容,但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我一开始便只打算让你活到产子。”
冷筠摸上瞿陌白冰寒彻骨的脸,眼中涌出血泪:“奈何桥畔我们再相见。瞿陌白,即便是死,你也不能丢下我一人。”
血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颤着手将他身上的铁钉一根根拔下。他是如皎皎明月般俊秀美好的男子,她不能让他以这般屈辱的姿态离世。伤口已流不出血,可见他的血早已流尽。他的身体从木架上坠入她的怀里。
一朵火红的绢花自血衣中滑落,花瓣上染满了他的热血。她凄绝的悲鸣响彻天际,这是她做的绢花,他竟视若珍宝,携带至今。
冷筠为他整了整衣衫,将沾满血的发丝拢到耳后,又用巾帕擦拭他的脸。她缓缓勾了勾唇,展露比哭还难看的笑:“陌白,你可真好看,第一次瞧见你,我便再也挪不开眼。我啊,就是那么喜欢你。谁让天地茫茫,我的眼中只一个瞿陌白呢?”
她捧住他的脸,将唇轻轻贴近,一如以往般吻得认真,却痛彻心扉。
女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怒目圆睁:“不,你不能!”
冷筠体内的灵力膨胀到点亮了半边血色天际,轰然巨响后,大地化为寂静。以冷筠为中心,方圆数十米范围内的所有生灵都化为了乌有,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犹如一场噩梦的终结。
失去瞿陌白的世界对冷筠来说太过残忍,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选择与此生的挚爱死能同穴,更要将铸成这一切悲剧的修罗拖下无间地狱,还世间一个清明。
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再也无冷筠与瞿陌白,也不会再有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修罗。
那一夜,大雨倾盆,连绵数日未歇,仿佛整个世间都在为那场旷世绝恋而哭泣。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