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有鹿,月光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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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有鹿,月光轻轻
文/桑萌
一
苏霂刚来A大附中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青色长空刚刚落了雨,树枝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苏霂穿着破洞牛仔裤,嘴里嚼着口香糖,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挑染成星空色,整体形象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太妹。
A大附中有发禁,校服也是清清爽爽的白衬衫配黑长裤,因此她这奇装异服一出现,立即吸引了所有学生的目光。
“天哪!怎么会是她?”
人群中响起一个男生的惊悚低呼,似乎对苏霂又敬又怕。而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此人初中就读于外省,和苏霂一个学校,没少听说她的“峥嵘事迹”,譬如她一人单挑五个男生,还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时常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成为杀进洲际赛的最小成员;成日招摇过校,呼风唤雨,就连老师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而言之,苏霂是标准的叛逆期不良少女。A大附中虽是私立贵族学校,师资却居国内一流,不仅管理严格,学费也高昂得睥睨众生。虽说附中有钱都能上,但像苏霂这样的吊车尾来到这里,无疑是自讨苦吃,令人费解。
苏霂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在教务处办个转学手续的时间而已,关于她的各种传闻就像插了翅膀一样,飞进各个生活枯燥无聊的学生耳中。
秋风徐徐拂过,夹杂着潮湿水汽和泥土清香,苏霂走出行政楼,一眼就瞧见了那立在桂花树下的清俊少年。
他的眉眼像倏然洒进森林最深处的一束曦光,静谧、清冷,却又耀眼得恣意张扬。苏霂愣了愣,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故作镇定地朝他挥了挥手:“嗨。”
陆之齐没说话,单手插在裤兜里,气质淡漠而疏离。而后他缓步朝她走近,她只觉一颗心都随着他的步伐提了起来。
这世上,许多人天生会怕一些东西,一见到就呼吸急促,浑身冷汗,也就是所谓的克星。而陆之齐正是苏霂的克星。
即将擦肩而过时,陆之齐终于停了下来,眸子直视前方,嫌弃道:“回去把仪容着装好好理一理。”随即不再多言一语,大步离开。
当天苏霂就去了理发店,将头发染回乖巧的黑色,忍痛剪到齐耳的长度,竟别有一番利落美感。
当然,苏霂听话是有原因的,除了她怕陆之齐以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她必须拼命保护的“太子爷”。
陆之齐的父亲是叱咤香港黑道的大佬,而苏霂父亲则是陆父手下的心腹干将。十几年前,陆父萌生归隐之意,遂开始着手洗白产业。几个高层骨干都将子女送进内地,让他们远离是非,在这里安然成长。
可黑道局势太过复杂,总有对手不想让陆父安稳地金盆洗手,眼看如今洗白已进入最后的关键阶段,陆父谨慎,生怕儿子被对家发现迫害,便将年龄相仿又武艺出众的苏霂调到A市,安排进A大附中,以便近距离照应陆之齐,还不会太过惹人注目。
尽管苏霂不愿,但陆父总归有恩于他们父女,她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是最后一次了,待到完成这个任务,她再也不要见到陆之齐。
二
入学两个月以来,苏霂一直跟陆之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在重点班,苏霂在普通班,可不管他去什么地方,课间买水也好,放学回家也罢,苏霂都会不着痕迹地出现在附近,并和同学谈笑风生以做掩饰。
但也仅此而已了。哪怕两人连公寓都比邻而居,苏霂也不会靠近他十米之内。
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还是台风降临后的暴雨天。乌云笼罩城市,滂沱大雨仿佛陨石撞击行星一般,用力地砸向世间。窗外光线昏暗,显得教室内的白炽灯格外亮堂。
陆之齐没有带伞,便坐在位子上看书等雨停。苏霂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故而没有为大少爷多备上一把伞,只好偷偷候在重点班外。眼见陆之齐有些不耐烦地瞟了眼手表,苏霂咬咬下唇,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原先班上还未走的三两同学在聊着天,见苏霂进来后,竟都诡异地噤了声。她咽咽唾沫,僵直了手臂把伞放到讲台上,胡诌道:“陆同学,有人让我把伞交给你。”
一说完,她便脚底抹油地溜了。
不一会儿,陆之齐撑着伞走出校门打车。苏霂又等了一会儿,待到暴雨稍稍变小了些,便举着书包冲进雨幕之中。
夜色降临,街道两侧的霓虹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苏霂回到小区时已全身湿透,还被站在自家对门前的人影吓了一跳。
只见陆之齐漫不经心地倚着墙,单手捧着一本生物书慢慢地看。苏霂咬咬唇,微倾上身,鞠了一躬:“少爷。”
陆之齐清浅的眸光投了过来,嘴角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局促不安的她:“不是装不熟吗?今天怎么又说话了?”
苏霂低着头,湿透的裤管、衣袖在地上聚起一摊水。陆之齐见她不答,哼了一声,摔门进屋,发出重重的响声。
不怪苏霂这般怕他,实在是曾经的经历让她刻骨铭心。那还是两年前的时候,陆父搞帮派团建,让亲信带上他们的家属,一行人去到马尔代夫度假。
威灵姬丽岛南端,棕榈树千姿百态,万顷碧草连绵,苏霂就是在这儿遇见陆之齐的。
他端着世家公子该有的风范,睿智玲珑,果决骄傲,深得长辈褒赞。那会儿苏霂还不懂事,以为陆之齐当真像他在人前展示的那般随和,故而相处时没了顾忌。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玩起高尔夫球,陆之齐一路领先,但在决赛时,苏霂多进了一杆球。苏霂正高兴着,就见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随后上来两个保镖,“咔嚓”一声掰断了她右手手腕。
球场霎时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苏霂疼得跪在地上,眼泪直流。而陆之齐只是握着球杆瞄准洞口,打进漂亮的一球,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淡淡道:“算了吧,给她接回去。”
又是“咔嚓”一声,她的手骨被扳回原位。
从那以后,苏霂就十分怕他,凡事能避则避,不能避的场合也站得离他最远。后来一群人又去玩了赛马,苏霂眼睁睁地看着陆之齐使计让一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对方摔断了腿,连忙借口身体不适,匆匆回到休息区。
午后阳光正好,牧场广阔,仿若被泼上绿色油彩的油彩画。苏霂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喂兔子,忽闻清冷嗓音在身后响起——
“为什么不去赛马?”
苏霂浑身一僵,讪讪地说自己有点头晕。陆之齐挑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所有人都围着我、捧着我,只有你不敢靠近……怎么,你怕我?”
风吹叶动,沙沙作响,眼前的陆之齐穿着深棕色骑马服,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曲线。苏霂绞着衣角违心地否认,便听他突然转了话锋:“你喜欢兔子?”
当晚,陆之齐命人杀光牧场的所有兔子,让大伙围着篝火烤兔肉吃。苏霂透过跃动的火光,瞧见他俊美的脸上噙着温和的笑,一时间冷汗涔涔。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陆之齐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三
尽管苏霂不喜欢陆之齐,却也得尽心尽责地完成任务,每日跟在他周围保护他的安危。
这世上,知道陆之齐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在A大附中里,他是稳坐年级第一的学霸,是各科奖项大满贯的获得者,是明亮飞扬的清贵校草,更是全校师生心中的优秀楷模。
正值学校文化艺术节,陆之齐身为学生会会长,每天放学都要到礼堂监督排练事宜,苏霂便在外边的篮球场上打球等他。
她生得水灵标致,笑靥明媚,即便穿着规矩的校服,也显得腰细腿长。礼堂里的一些男生隔着窗户,目光追随着篮球场上那道靓丽身影,不禁发出啧啧感叹:“苏霂是真的漂亮啊……”
耳尖的陆之齐听见了,心里莫名浮起一些有趣的念头。
傍晚放学后,苏霂骑着单车,跟着陆之齐一前一后出了校园。他的衬衫被风扬起,踩着单车七弯八拐,走的全然不是之前的路线。苏霂费力跟上他,却在一处急弯后驶进僻静小巷,而他已不见了踪影。
苏霂慌了,连忙下车四处寻找起来:“少爷?少爷?”
不屑嗤笑在耳边响起,陆之齐悠悠地从隐蔽处走了出来:“我爸让你保护我,你却连人都跟丢了。”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苏霂,你再这么敷衍办事,还不如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苏霂绝对相信,陆之齐有能力让她永远消失。整整一晚,她都在仔细琢磨他的话,猜测他大概是傲娇,想让她近距离保护,却又碍着面子不想直说。
对于少爷的吩咐,苏霂当然得照办,于是调整了几天心态后,开始主动接近他的生活圈,却无一例外地被他无视了……
校园林荫道上,陆之齐与几个同学迎面走来,苏霂堆出一个灿烂的笑:“嗨,陆同学。”而前者目不斜视,淡漠地从她身侧走过。
苏霂报名学生会,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填表格时,陆之齐始终在忙手头的工作,连余光都不屑赏给她。
文化艺术节开幕那天,全校师生都坐在礼堂里,尽管开了空调,却难敌人多气闷。苏霂施威强迫陆之齐身边的同学跟自己换了位子,而后坐在他身侧,举着电动小风扇为他送凉……
她如此殷勤,成日跟前跟后,渐渐地,流言蜚语多了起来。
“原来苏霂转学是为了追校草啊?”
“苏霂比附中原先的校花还要漂亮,不追校草,难道追你?”
听见如此种种,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陆之齐满意地勾起了嘴角。他享受被人拥簇,被人追捧,特别是美丽姑娘的“喜欢”,因为这些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起初陆之齐懒得给出回应,维持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矜贵形象,可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想要将这份美好绝对占有。
苏霂班级有一节体育课和重点班的时间相同,那天跑圈路过他们班时,陆之齐正和同学打着网球,只听一个男生朝苏霂吹了声口哨,轻佻地大喊:“苏霂,加个微信呗?”
“啪”的一声巨响,网球直直砸上那人的鼻梁,一行鲜血流了下来。陆之齐神情冷淡地转了转手里的球拍,没什么诚意地道:“抱歉,失误。”
当天晚自习,他第一次走进苏霂的班级。彼时她正咬着笔头,对着幂函数的奇偶性头痛欲裂。虽说她转来A大附中不是为了学习,但这里学风抓得严,该过关的测试不容马虎。
班上一名白净男生见她这副模样,好心地上前关怀:“苏霂,我教你吧。”
说着他就要拿过她的数学课本,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按回课桌上。陆之齐站在桌前,居高临下地勾起微笑:“不麻烦你了,我自会教她。”
陆之齐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每当他瞧见有男生想要接近苏霂,抑或她对别人笑得灿烂时,他都想将那些男生撕得粉碎。陆之齐无心思考这是为什么,反正他陆少爷想撕碎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四
后来,陆之齐当真每晚都来教苏霂,还旁若无人地揉揉她的脑袋,好脾气地说:“以后有不会的,都来问我,嗯?”
微微上抬的尾音,透着一股暧昧不明的亲昵,以及,宣示物品所有权的霸道。
说不清为什么,两人的关系突然就变得和睦了,甚至在周末,陆之齐还会让苏霂来自己公寓,帮她补习课业。
很快就到了年关,二月的A市早已银装素裹。周日这天,苏霂照例在陆之齐的书房里学习,两人做完一套卷子后,他伸了个懒腰,突然说自己想吃饺子。
屋外大雪封路,断了路面交通,根本叫不到外卖。而陆之齐喜欢独居,公寓里也没有什么保姆,好在前些日子家政阿姨来做卫生时,往冰箱里塞满了食材。
陆之齐坐在地毯上,双手撑在身后,清浅的眼眸淡淡看向苏霂,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会意了,识趣地起身走向厨房:“我来做……”
苏霂刀工娴熟地将蔬菜、鲜肉剁成馅儿,加入调料搅拌腌制,随后拿出面粉和面。她这厢正卖力地揉着面团,陆之齐就慵懒地走了进来。
桌面上放着一盆鲜红欲滴的圣女果,陆之齐明明可以从侧面去拿,却偏偏站到她的身后,伸手拣了一颗放到嘴里,这姿势,看上去就像他将她圈在怀里似的。
窗外飞雪簌簌,屋内暖气却开得很足,两人都只穿了单件毛绒衫。许是觉得甜,陆之齐自己吃了一颗后,又拿了一颗放到苏霂嘴里,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柔软的嘴唇。
温热呼吸拂到耳畔,撩得苏霂只觉耳朵发痒。可陆之齐似乎玩上瘾了,一颗接一颗地喂着苏霂,指尖无一例外地碰到她的唇瓣,最后大概是不小心用力了些,指尖碰到她的贝齿,猝不及防之下被她咬了一口。
苏霂吓得不轻,连忙捧住他的手查看,发现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可她一抬头猛地发现,自己此时距离陆之齐竟格外的近。
他垂着眸,目光沉沉,不知在看哪里。苏霂强装淡定,往后移开一步,调整站位后继续和面。
后来那顿蒸饺吃得倒还愉快,陆之齐喝了一口汤,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二月十四。”苏霂道,见他不说话,又补了一句,“情人节。”
“还有呢?”陆之齐面带笑意,眸底却潜伏着危险的波光。那一瞬,苏霂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头在森林里乱撞的小鹿,踏过锦绣繁花与泠泠清泉,然后一头撞上猎人染血的枪口。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今天还能是什么节日。终于,陆之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墨黑瞳孔也变成了冰冷深渊。随后他离席回屋,一整天都没再出来。
莫名其妙地,陆之齐又与苏霂疏远了。这天放学,她照旧到重点班门外等他,可他只顾着与同学说话,几人一起走远,自始至终,他都没瞧她一眼。
身边的同学好心提醒道:“之齐,大美人儿又来等你了。”
接着他们又说了什么,苏霂没听清,只亦步亦趋地跟上前,隐约听见几句话从风中飘来——
先是女同学清脆的笑声:“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怎么可能。”陆之齐轻笑,“我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朋友。”
苏霂:“……”
五
苏霂到底还是猜不到二月十四那天是什么日子。转眼就到了寒假,年节时她和父亲都回了老家,她在饭桌上随口问了一句,苏父想了想,说:“二月十四……好像是少爷的生日。”
“……”苏霂不由腹诽:那陆之齐到底是个怎样矫情的主儿啊?
好在她对他的为人早有了解,倒也没有多生气,只是更加反感罢了。
新学期开始后,苏霂觉得自己还是得哄哄陆少爷,补送一份生日礼物。经过多方打听和商讨,最后她买了一台雅马哈蓝牙音箱。
为表诚意,她原本想当面赠送礼物,但尚未靠近,就被他周身的冰寒气压吓到却步。苏霂琢磨片刻,最后决定将礼物放到他的公寓门前。
当晚她刚洗完澡,就被陆之齐的一通电话叫了过去。大少爷心血来潮,夜里十点突然想吃城南的牛肉粉,待苏霂风尘仆仆地买回来后,他又说想吃城北的梨花糕。
早春夜凉如水,薄雾在黑暗中弥漫开来。苏霂裹紧大衣,一整晚都在为陆之齐四处跑腿,直到外套濡湿,眉毛和发顶都沾上水雾,时针也转过了数字1。
苏霂气喘吁吁地将馄饨放到桌上,见陆之齐房间还亮着灯,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他:“少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陆之齐转过身来,神情如幽寂森林里的藤蔓,交缠囚锁了冰凉月光,散发开压抑的气息。他低低唤她:“苏霂,你不累吗?”
她一时愣怔,不明所以,便见陆之齐抬步逼近:“我这么折腾你,你为什么不说句软话,为什么不求我饶了你?”
苏霂垂着头,内心大翻白眼,暗道:我哪儿敢啊?她不知道陆之齐又发哪门子疯,反正这位陆少爷向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指针不疾不徐地转着。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陆之齐倏然从她身侧走过,从厨房端了一杯热水回来。而苏霂只觉困意上涌,便朝他请辞。
苏霂刚走出陆之齐的卧室,门扉就“砰”地被关上,她深深吸气,径直走到玄关处,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门。原来,方才陆之齐出来接水时,便将大门用钥匙锁死了,所以,她现在根本就出不去。
苏霂顿时有些头疼,折回去轻拍陆之齐的卧室门扉,连声唤他“少爷”。可里边就像没人似的,始终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苏霂暗叹,明白他这是在故意戏弄她,自己今晚别想回去了。
可苏霂实在太困,便蜷缩到沙发上将就睡下。她常年习武,向来警觉浅眠,可陆之齐大概是为安全起见,夜里会在客厅点熏香,熏得人昏昏沉沉。苏霂不知这茬,只觉这香味好闻,睡得格外甜美,连夜里被人抱回卧室,放到宽大柔软的床上都毫无知觉。
翌日七点,在生物钟的催促下,苏霂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大床上,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发现这是陆之齐的床,更是惊坐而起。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她的大衣稳稳地挂在衣架上,而陆之齐不见了踪影。苏霂躺在床的左侧,伸手摸手机时,无意触碰到床的右侧,发现那里竟带着未散的余温。
难道说……昨晚陆之齐……也躺在这张床上?!
这个念头让苏霂浑身一个激灵,连忙甩甩脑袋,抛开这个荒唐的想法。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发现陆之齐正坐在阳台上看书。清亮日光从梧桐叶间倾洒而下,将其包裹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
这会儿房门倒是大敞着,细细和风吹了进来。苏霂朝陆之齐道谢告别,余光无意瞥到他的檀木书架,发现上面摆着自己送的蓝牙音箱。而他头也不回,只是慵懒地摆摆手臂,示意自己听到了。
后来的两天,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周一清早,苏霂打着哈欠洗漱完毕,便坐在自家客厅里等候,待听到对门有所响动,确定陆之齐出发去上课后,这才跟着开门下楼。
苏霂以为今天也会像往常一样,她不远不近地跟着陆之齐,两人一前一后去学校。谁知电梯甫一打开,她便瞧见那高挑少年倚在光滑的大理石柱上,朝她挑挑俊眉,露出一抹清冽的笑:“走啊,去上课。”
毫无预兆地,他们又和好了。此时的苏霂可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右陆少爷素来阴鸷深沉,她索性不去多想。
六
入了夏后,天气格外炎热,树上的蝉整日扰人地叫着。六一这天正好是周末,陆之齐心情好,所以领着苏霂去了逛A市最为繁华的商场。
他们喝了网红强推的玫瑰奶茶西米露,看了近期口碑最佳的科幻电影。他往她头上戴闪光的鹿角发夹,为她牵着叮当猫的气球,甚至还抓了十几个娃娃。
这对高中学生来说,是难得惬意的一天,也是苏霂这段时间以来最为轻松的时刻。陆之齐忽然低头问她:“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普通的小情侣?”
苏霂吓得被奶茶一呛,连连咳嗽起来。
夜幕降临后,两人选择去大丰收吃鱼。苏霂一边为他倒饮料一边说:“少爷,我爸昨晚特地打电话嘱咐我,说是陈家近来动作多,让我们务必小心。”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往她碗中夹了一块脆鱼肉。
两人慢悠悠地吃,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直到后厨突发剧烈爆炸,所有食客尖叫着逃窜,场面乱成一团。
陆之齐飞快拉过苏霂手腕,两人迅速往外跑去。谁知爆炸声接连不断,在各个楼层里此起彼伏,商场内部警报呼啦呼啦地响,来往行人推推搡搡。陆之齐正欲带着苏霂往应急通道跑,就见一群便衣杀手持着利器扑了上来。
苏霂手疾眼快,迅速将一人踹飞,动作敏捷地与敌人周旋起来。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陆之齐这位娇生惯养的少爷,身手竟也干净利落。
熊熊大火顺着电路迅速蔓延,两人打倒一拨杀手后连忙向下逃生,冷不防前方又有爆炸声响起,桌椅被炸飞,幸而陆之齐及时将苏霂拉进怀里,转身护好她,这才避免她受伤。
她一抬头,瞧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颚线,以及头顶那摇摇欲坠的、燃着火光的巨大广告灯牌。
“少爷小心!”千钧一发之际,苏霂用力将他推开,随即被一股重力狠狠砸到地上,尖锐的玻璃碎片戳进后背,火舌咬上单薄衣物,在洁白肌肤上灼烧出焦黑烙印。
疼痛占据四肢五感,麻痹中枢神经,苏霂只见陆之齐惊慌失措地将她抱进怀里,可他说了什么,她全都听不清了,随后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天的意外发生不久后,一群陆家保镖就从四面八方拥了过来,将陆之齐与苏霂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凌晨四点,A市第一医院的VIP病房内。
苏霂趴在床上,依旧处于昏迷状态,她的背上布满了狰狞伤痕,一双修长的手正轻柔地为她上着药。
陆之齐目光沉沉,淡淡问道:“会留疤吗?”
一旁弯腰听候吩咐的主治医生连忙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回少爷,苏小姐这伤太重,具体复原的情况还不好说……”
闻言,陆之齐点了点头:“没事,若她留了疤,正好在你身上刻个一样的。”
“少爷!鄙人一定倾尽全力,保证苏小姐恢复如初!”
陆之齐这才满意,轻轻为她理好衣服,俯身在她的侧脸上留下一个浅吻,起身对保镖说:“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配合警方,张家那伙人一个也别放过。”快走到门口时,又添了一句,“还有,多派些人照顾她。”
七
经此一事,陆父派了双倍保镖藏在暗处照看陆之齐。而苏霂实在是伤得不轻,这么一休养,一整个暑假就过去了,直到高三开学,她也没有回来。
陆父安排了新的插班生来到陆之齐身侧,有品学兼优的,有性感妩媚的,也有清纯动人的,可陆之齐无一不感到厌恶。
他厌烦那些女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贪婪、复杂,满是钱权色欲。比来比去,还是苏霂给人的感觉舒服,长相也最合他的眼缘。
秋夜雨寒,陆之齐静坐窗前,听细雨敲打梧桐叶,沙沙写化学式的笔尖却蓦然停顿了。
缘由无他,只是在这样一个闲适安然的夜里,他突然有些想她了。
陆之齐拨出一个号码,不一会儿,黑衣保镖敲门进屋,毕恭毕敬道:“少爷。”
“苏霂的伤早该好了吧,她人呢?”
“回少爷话,医生建议苏小姐最好再静养半年才不会落下病根,老爷格外恩许她回老家去了,贴身保护您的任务由新人负责。”
陆之齐闻言微微蹙了眉,手指握着签字笔在纸上顿了顿,过了半晌才冷冷道:“把她给我叫回来。”
下属动作很快,迅速禀明陆父,做好沟通,派车接回苏霂。
两天后,附中的放学铃声响起,陆之齐甫一走出教室,就瞧见那熟悉的姑娘穿着白色校服,站在半圆形的公共走廊上,伸手去接被风吹落的细碎桂花。
她的头发长了一点,气色看起来还不错。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苏霂转过身来,朝他扬起个明媚的笑:“嗨。”
陆之齐心上一软,慢慢弯了嘴角,笑得清贵温和。苏霂不禁愣了愣,印象中,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他露出这么纯净的笑容,没有算计,没有戏弄,完全是发自内心。
谁知,让人更加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陆之齐在她的注视中缓缓走近,十分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着她走下楼梯,走出校园,一路惹得无数惊诧的目光。
苏霂倒没自恋到以为陆之齐喜欢自己,毕竟他心思重,城府深,谁也琢磨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以为是大少爷闲着无聊,突发奇想,有了新的整人花招,比如骗骗小女生的真心,来堆砌自己身上的桃色华光。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俩的关系都十分融洽,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如影随形。
买水时他会为她多带一瓶,打球时她会为他抱着外套,甚至每个晚自习,他都雷打不动地教她学习,帮她分析试卷、勾画重点……班主任为此还特地将陆之齐约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劝他以学业为重,切莫耽于儿女私情。
彼时窗外有暖风柔柔吹来,拂过他的衣角发梢,吹得桂花树枝摇摇晃晃。陆之齐突然想到她咬着手指算数学题的可爱模样,情不自禁地绽开一抹浅笑,说:“放心吧,我会兼顾好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之齐回忆起来,都会感念那段时光。恬淡悠然,岁月静好,那是他的全部青春了。
年华匆匆打马过,转眼,高中时代便已画上句点。
毕业后,陆之齐问苏霂接下来有何打算,她说准备回老家一趟,看望祖父祖母。陆之齐点点头,表示自己也要回香港见一见父亲,并与她约好,待到彼此都做完手头的事,就一起去威尼斯旅行。
那天阳光很好,他在机场拥抱了她,并在她额上留下一个轻吻,随后与她温柔告别。陆之齐不知道的是,那趟飞机载着他翻越山川大海,也就此让他远远离开了那个姑娘。
八
抵达香港后,陆之齐先是回了别墅补眠,下午天气晴朗,他突然心血来潮,去到中环的奢侈品珠宝店,买了一对卡地亚情侣手镯。
夜里他回到家,发现父亲正在等自己。陆父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好,果然,他已完成了所有产业的洗白,得以归隐桃花源。
陆父道:“咱们举家迁去美国,暑假你就申请美国大学的offer吧。”
陆之齐没有异议:“我打算带苏霂一起去。”
陆父点燃一支雪茄,隔着烟雾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这一眼,陆父便明白他心中所想,所有未曾说明的话也尽在不言中。
他对苏霂印象不错,因此没有异议:“可以,只要你能联系到她。”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足以让陆之齐捕捉到危险气息,他连忙掏出手机给苏霂打电话,可人工语音竟提示这是空号。与此同时,苏霂注销了所有社交账号,彻彻底底失联了。
陆之齐蹙眉望向父亲:“怎么回事?”
“你一向对家里的事情不关心,我便一直忘了告诉你。”陆父吐出一个白色烟圈,“我们几个生死之交一早就说好,待到成功洗白后,大伙儿就分道扬镳,一人拿一笔钱,到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从此各安一隅,江湖不再见。”
“断绝音讯也是为彼此的安全着想,以防其中一个犯事惹了麻烦,会牵连其他人。之齐,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经明白了吧。苏霂心里没有你,否则不会这般干脆地人间蒸发。”
“砰”的一声巨响,陆之齐用力捶在桌上,雕花玻璃迸裂开数道裂缝。他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管家!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老管家面露难色:“少爷,在道上混的,哪个不是披着马甲?如今重新做人,自然换了一张身份证,再找无疑是大海捞针……”
说不定此时此刻,她正在祖国的某个城市里,因为终于可以摆脱他的控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呢。
后来管家和父亲又说了什么,陆之齐都无心再听。他一口气飙车冲到海边,生平第一次失态,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尽情发泄心中愤懑。十八年来,他的人生一帆风顺,从未受过挫折,怎么也无法接受苏霂突然带给他的重击。
仔细想想,陆之齐的确不曾开口给苏霂任何名分或者承诺,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的傲娇大少爷,从来都不屑于多说,他以为实际行动就足够表明心意了。
可是,就算他喜欢她又怎么样呢?陆之齐只是把自己的爱意强行加到苏霂身上,他从未试着了解过她的想法。
他习惯了当太阳神阿波罗,理所当然地接受万千子民的朝拜,她苏霂怎么敢不为他臣服?凭什么不对他心生爱慕?
天高海阔,浪涛声声,陆之齐双手插进发间,痛苦地在沙滩上蹲了下来,却被裤兜里的金属硌到肋骨。他将之掏出,是那对精细的卡地亚手镯,颜色一金一银,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陆之齐唇边绽开一抹阴鸷的笑,突然起身将手里的手镯用力抛掷到大海当中,只听叮咚两声脆响,手镯激起白色浪花,随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一切痕迹,终将回归平静。
九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一转眼,就是六个春秋。
陆之齐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遇见苏霂。那天他从洛杉矶飞到魔都谈合作,夜色降临时,疲倦和空虚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陆之齐开着法拉利在街上闲逛,随后进了黄浦江边的一家文艺咖啡馆,点了杯拿铁提神。
苏霂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她长发及腰,烫着大波浪卷,精致的脸上化着淡妆,从店员对她的称呼来看,她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
经年不见,她更加好看,也出落得更有韵味了。那一瞬间,陆之齐仿佛听见全身骨骼在咯咯作响,每一根神经都兴奋地跃动着,似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破。
而苏霂也终于发现了他,先是眼眸一亮,而后由衷地扬起明媚笑容,热络地上前与之叙旧。
曾经,她是那个怕他畏他的小姑娘,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可是如今,她自信、明艳、从容。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能抚平恐惧,带走怨恨,却始终无法磨灭心里的执念与深爱。
就如所有阔别重逢的故友一般,两人开开心心地说了会儿话,随后陆之齐目光一转,落在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突然呼吸停滞,心脏重重抽痛:“你……结婚了?”
“还没呢。”苏霂低头抚摸戒指,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只是先订婚,等他明年从S大研究生毕业,我们就结婚。”
陆之齐动动唇,发现嗓音已沙哑得无法说话。恰好此时有店员叫了一声“老板娘”,苏霂抱歉地表示她需要过去一会儿。可陆之齐再也待不下去,趁她离开的空隙,跌跌撞撞地推门而出,茫然地闯进无边夜色之中。
他跑到黄浦江边,撑着栏杆大口呼吸,胸腔如有万顷波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陆之齐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个法子,要将她抢回身边,哪怕她恨他也好,厌恶他也罢,他都要把她牢牢拴在身侧,生生世世不再放手。他知道,他确信,凭他的能力和谋算,他绝对可以。
这么想着,陆之齐平静下来。万千思绪心中过,他此时已有了主意,于是回去找苏霂,却在咖啡馆外瞧见这样一幕——
她的未婚夫此时已来到店内,那是个清润俊朗的大男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文又温和。
两人在吧台处调着拉花咖啡,头顶的暖橘色灯光缱绻缠绵。苏霂一会儿轻敲他的脑门,一会儿又靠在他的肩上,他们对视的眼神含情脉脉,画面幸福而温馨……
只是一念之间,陆之齐突然就放弃了那些恶毒的想法,心底竟真诚地生出祝福来。
盛夏好风如水,而他始终愣愣地站在门外。直到苏霂再一次发现了他,推门出来关切地询问:“方才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陆之齐笑笑:“有点急事,需要先走。”
“啊,那你急事办完了吗?临时折回来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望着苏霂真诚的双眼,陆之齐心里软了软,说:“没,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忘了要你的联系方式。”他顿了顿,用尽力气才将后半句说完,“等你结婚的时候,能给我寄一张喜帖吗?”
“当然啊!我们可是老同学!”
城市霓虹流光溢彩,她的笑靥却如璀璨星河,陆之齐突然想,那就这样了吧,有些爱意,就让它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