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的,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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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上的,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你
文/乔绥
圣诞节是日本冬天最盛大的节日,我却很早就睡下了。
新租的公寓地段不错,离地铁站不到五分钟,夜幕降临的时候很热闹,周边的新宿歌舞伎町灯火斑斓。因为楼层不高,所以在房间里也可以听见街道上南瓜马车驶过的车铃声。
圣诞歌此起彼伏,我在这样喧嚣热闹的背景中,又一次梦见了蒋初原。
一、初遇蒋初原
我是在警察局遇见蒋初原的。
2008年,我还在深圳读大学。学校的课程安排十分自由,吃喝享乐的人很多,抓紧机会做各种来钱快的兼职的人也不少。
我就是那堆目光短浅的穷学生之一。
那一年首都要举办国际盛事,各个城市都迎来了旅游的热潮,我和室友一起以兼职的形式挂靠在一家小旅行社当业余导游。
九月初的一天,深圳还处在盛暑中,我又接了个单子。一名台湾来的游客需要导游,他把旅馆的地址发给了我。
那家旅馆有些年头了,楼梯间的地毯都长了青色的霉,木制的扶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穿过长长的走廊,我越走越心惊。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我轻轻一推,房间的全部布局就呈现在眼前。
客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带去了警局,关在审讯室,被警察反反复复地盘问。
直到后半夜,他们好像有了其他的思路,把我安置在了一边。我有些害怕,抓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女警察,小声地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她跑过去和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沟通了一下,跟我说:“你找个人带钱过来保你吧。”
“多少钱?”
“五千。”
我坐在椅子上想了许久,确定自己身边没有出得起钱的朋友。我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找到了一串号码,不安地拨了过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个男生出现在警局里。
说实话,我只在他走进来的时候抬起过头。我并没有认为,眼前那个长相英俊、穿着不俗的男孩子会是我的救世主。
我低下头暗自忧虑的时候,他走到了我面前,我看见一双干净的白鞋。
“沈湖?”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认出他就是刚刚电话里的人,惊慌地站起身说:“我是,你……你好。”
“你好,我是蒋初原。”他说。
蒋初原为我交了五千块钱,作为担保人,他把我从警局带了出去。
凌晨的风终于吹散了一些暑气,月光比路灯还亮。
在我背上书包南下求学之前,母亲曾在夜晚忧心忡忡地教导过我,一步都不能行错。但她大约也知道,人生的际遇很难讲清楚。
因此,在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叹息了许久,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她说这是一户很远很远的亲戚,家在深圳。母亲偏执、严肃,但她跟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时,眼神里分明闪烁着一种蒙了尘的光芒。
那时我根本看不懂她的惆怅,就像我初遇蒋初原那天,根本看不出他会给我多舛的命运带来什么。
“你真是走运,你打的号码是老房子的,那里早就没人住啦。我今晚正好回去拿点东西,才接到了你的电话。”蒋初原跺了跺脚,没有顾及我的拘谨,大方地朝我伸出了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蒋初原,你要找的洛先生是我的姑父,但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东方的天空隐隐露出了鱼肚白。疲惫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好像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我就算是在梦里也没有多一些落落大方的底气,我不敢抬头,只说:“谢谢你。”
他大约是笑了,我听到了他的呵气声。
蒋初原没有说话,他走了。正当我暗自懊恼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一阵喇叭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惊慌地回头,看见蒋初原探出车窗朝我喊道:“过来,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晚上格外突兀,连小叶榕的树冠都颤抖了一下。
我看着那辆跑车犹豫了几秒,看了看在小叶榕笼罩下漆黑的路,最终克服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羞耻心。
“安全带要系好。”他歪着头,用眼神示意我。可我实在是如坐针毡,没有及时领悟到他的意思便慌乱地点了点头。
于是,蒋初原俯下身,温柔地帮我拉出了安全带。安全带落扣的声音很轻,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却显得有些突兀。我努力保持镇定,把包里的东西翻过来翻过去,想装作没听到,可那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不去,仿佛能烫下什么烙印一般。
二、不管我怎么想,但那些似乎才是这座城市认可的青春
在案件结束之前,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虽然那天蒋初原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时曾安慰过我:“钱的事不用担心。”
可我怎么会不担心呢,五千块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它对于蒋初原来说或许只是一顿饭,或者一双鞋,可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五千块钱大概是我和妈妈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因此,当我接到警局的电话,通知我要退还保释金的时候,我兴奋得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
我给蒋初原打电话,告诉他要跟我去一趟警局。
他好像在忙,很大声地问我:“你在哪儿?”
“我在学校。”
“在学校哪里?”
在我握着电话,说出了“宿舍”两个字后,不到五分钟,楼下就响起了鸣笛声。
我没在意。学院里有许多漂亮姑娘,她们拎着价格不菲的包,出行都有豪车接送。我曾遇见过她们很多次,她们经过时会在空气中留下不知名的香味儿,好像永远活在春天。不管我怎么想,那些似乎才是这座城市认可的青春。
我没有理会喇叭声,收拾了自己准备出门时,电话响了。
蒋初原无奈地说:“我按了这么久喇叭,你都不知道伸头看看。”
我像个傻子一样趴在窗户上往下看,蒋初原的车停在路边。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在极个别探究的眼神中,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我就在文博楼呢,今天我们班排练话剧。”
“你们班?”
他自然而然地俯身帮我系好安全带:“对啊,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们是校友。”
很久以后,我都没有忘记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毕竟,若是把生命比作奔涌向前的河流,任谁看,我们这两条河都不会有相交的一天。
因此,在警局办完手续以后,我再一次向他表示了感谢。在他看来是举手之劳的小事,确实解了我走投无路的困顿。
“谢谢你。”我说。
蒋初原穿着纯白的T恤,没有任何的装饰和点缀,可他单单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聚集了全世界的光芒。
“一会儿有事吗?”
我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去看我们排练吧。”蒋初原转过头,笑着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女生爱看,去的都是女生。”
直到我到了地方,才知道蒋初原有多么不客观。
仅仅是非正式的排练,观众席上就坐了三四排的女生。我坐在最后面,还能听见她们极小声地讨论着自己关注的对象。
“蒋初原演什么?”
“不知道,男主角吧。”
她们爱看的哪里是戏。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有姑娘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蒋初原上了台,饰演率性而为的佟振保。与他对戏的两个女孩子各有风情,一个穿着丝绒吊带连衣裙,一个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前排的女生激烈地讨论起来,而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走道里的地毯翻起了褶皱,我被绊了一跤,膝盖擦地,渗出了血。
三、你出生那天,全世界都很开心
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蒋初原。
话剧正式演出那天,他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我给你留了一个位子。”
室友都凑过来听,我有些紧张,看着空荡荡的课表说:“可是,我有课。”
“好吧,你好好上课。”他停顿了很久以后遗憾地说,像一只偷偷叹气的小松鼠。
挂上电话,我突然有点想哭。这种悲伤难以言喻,因为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蒋初原。与他相识更像是一场奇遇,我并不丰盈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一切建立在幻想之上的关系都注定夭折。
窗台上的桔梗已经枯了,褐色的枝干耷拉着,垂到了窗外。这座城市似乎没有冬天,在第四次入冬宣告失败之后,我将早就准备好的大衣收进了衣柜。
我再次见到蒋初原是下个学期了。
春末夏初,大街上的靓女早就迫不及待换上了热辣的短裤短裙。傍晚的风裹挟着海鲜大排档飘出的烟火气,温柔地拂过颈窝。
我一早便注意到了那个裹着军大衣的怪人。
那条路靠近女生宿舍,路上来往的女生很多,我不由起了戒心。
果然,当我们经过时,他怪叫了一声,打开了衣服。
那棉衣之下未着寸缕,我下意识就捂住了室友的眼睛。
女生的尖叫声响彻整座校园,一些男生和保安合力擒住了变态,押去了派出所。
室友还不清楚发生何事,钻进人堆里八卦。
我承认自己确实受到了惊吓,虽然已经竭力控制,可依然在走到第三棵榕树下时没绷住,蹲了下来。一种类似于委屈和恶心的感觉在我脑海里交织,我捂住嘴巴,还是难以抑制胃里的不适。
头顶响起一个声音:“好巧。”蒋初原在我面前蹲下来,递过来一瓶水,“胆子小,身体也弱,还要逞能保护别人?”
往日见面,他总是礼貌而周到,可到底年岁都不大,那样的客气便显得有些疏离。如今这样语调轻快的调侃虽是责难,可听起来着实亲切了不少。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无措地摇了摇头。有小飞蛾在头顶飞来飞去,我甚至听到了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
“走。”蒋初原拉着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干吗?”
“带你去个地方。”他朝我笑,眼神湿润如梅雨季绵密的风。
他不由分说把我塞进了车里,我才发现他换了一辆车。车里面只有两个座位,深红色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我被吓得不敢动弹。
蒋初原带我去了盐田码头。那里车水马龙,船来船往,等待远行的货轮密密麻麻,正在作业的吊机都开了灯,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升高又降低,暖橘色的光穿梭在冷冰冰的器械之下,把这都市的繁荣一角变成了梦幻城堡。
“有没有好过一点?”蒋初原席地而坐,扬着下巴问我。
湿润的海风时而强劲,时而温婉,我紧绷的神经确实缓解不少。
于是我也坐下了:“你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吗?”
“没有。”蒋初原笑了,“为什么这样问?”
我转过头,看着另一侧忙碌的风景:“总觉得你会坐在那些集装箱上唱歌。”
“我不可以唱给自己听吗?”
“当然可以。”
暮色四合时最适合发泄自己的失意,衣角的褶皱在心上重叠,月亮像悬浮在头顶的一扇窗,所有的空虚都有了稳妥的住所。
“今天是我的生日。”
蒋初原挑了挑眉:“今天愚人节,我该信你吗?”
我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出生大概就是一个笑话。”
他看着我,眼睛明亮,认真地摇了摇头。
母亲对我的出生讳莫如深,对父亲一无所知,这些都不是我的悲伤。在这城市一隅,海浪声偶尔能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片段像走马灯似的。那些看起来无法原谅的浓烈情感,背后的本质都是空洞。
我很久没有这样分享自己的冲动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出了那个陌生的词,“我的爸爸。”
“他去世了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妈什么都不跟我说。”
海风温柔又凶狠,蒋初原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口琴,开始断断续续地吹起了曲子。不远处有工人坐在地上休息,指间明明灭灭的火光像缺乏生命力的太阳。
那曲调实在算不上动听,可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间倒显得格外动人。我辨认了很久,才听出他吹的是《生日快乐》。
我有些紧张了,绷直了身体。
蒋初原磕磕绊绊地吹完了,面上无一丝羞赧:“你出生那天,全世界都很开心。”
四、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种动物
从码头回到学校以后,我被室友堵到了墙角。
“老实交代,你和蒋初原什么关系?”
我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也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啊?”一个女生兴奋地揽着我的脖子,“蒋初原啊,又帅又有钱,还那么平易近人。”
她用了“平易近人”这个词,这让我感到失落。那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蒋初原天生就是高高在上,我们这些没有名字的路人甲是无法真正与他比肩的。
“听说,他是过继到现在的家里的,大概是什么亲戚家吧。”有八卦的同学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跟他们一个圈子的人都知道。”
我想起初遇那个夜晚,他落落大方地说“你要找的人是我姑父”。我不是没有疑惑过他为什么会去帮八竿子打不着的我,可我当时十分慌张,什么都来不及想。
蒋初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在食堂拉面窗口长长的队伍里,他隔着三五个人,高举着手跟我打招呼:“沈湖,一会儿给我留个座位。”
室友兴奋地掐了我一把,而后在吃饭时默默去了另一张桌子。
“怎么就一个人?”蒋初原坐下以后问我。
周遭几十道探究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而我分辨不出心里究竟是苦楚多一些,还是侥幸多一些。
“啊,是啊!”我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了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种动物?”
“啊?”
“就是这样。”蒋初原挑眉笑道,“像考拉,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哪有。”我低下头笑了,隐隐地察觉到有什么秘密正在那个春天膨胀起来。
大三下学期,学校的课程突然多了起来。我背着书包穿梭在校园里赶课时,又一次看见了蒋初原。
他在运球,面前有两三个人防守。我经过时转头看了一眼,看台上有几个女生拿着毛巾和矿泉水等待着。
六月的深圳已经进入盛暑,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人身上,像着了火的箭矢。
我觉得场边的欢呼声有些刺耳,于是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蒋初原抱着球站在我旁边,汗水打湿了他的几缕刘海。
“你去哪儿?”他问我。
“上课。”
“什么课?”
“管理通论。”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球场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我以为他要回去了,于是准备走了。没想到蒋初原用力地把球扔了回去,向我挑了挑眉:“太热了,我去吹会儿空调。”
我抬头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坦荡,或者一些别的东西。可蒋初原只是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怎么,我最近又变帅了吗?”
他跟我一起进了教室,虽然我已经尽力低头,并且选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可还是有人回头打量。
那些眼神就像深圳的夏天,让人焦灼,却又无处可藏。
临近期末,授课老师开始检查他在第一堂课上布置的作业。同学们自行组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寻找自己的论题,以PPT的形式在讲台上演示。
原本我是胸有成竹的,可当我发现前面的每一位同学都在用英文介绍时,我的自信瞬间崩塌。
我在蒋初原疑惑的目光里,抓住前排的男生绝望地问:“为什么他们都说英文?”
“教授一开始就说了啊,双语讲解。”
我仿佛被掐了尖儿的花草,蔫蔫地趴在了课桌上,我那几两废铁般的川味英语是决计不能在台上临场发挥的。
“你没有准备吗?”蒋初原趴在了我的脑袋旁。
“我不知道。”我绝望地看着他,“我也没有队友。”
蒋初原没有说话,他拿走了我的讲稿,认真地看了一遍,笑着说:“这是我去年的选题,算你走运。”
他替我上了台,在一众女生花痴的注视下,流利地讲完了我的PPT。
深圳进入了梅雨季,天色多变。外面突然变得阴沉沉,凉凉的风驱散了闷热,也让蒋初原的刘海重新变得柔软蓬松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我挤了挤眼,似乎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的惊心动魄我从来没有体验过,他看着我,我甚至从他的沉默里读出了真心。
窗外陡然响起一声闷雷,一部分女孩吓得惊慌失措。
我也受了惊,但我分不清是天气给的,还是命运给的。
五、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蒋初原变得越来越有默契了
我请蒋初原吃饭,他点明要吃火锅。
我原以为广东人都喜欢清淡鲜美的食物,于是忍受着白花花的清汤。哪知道蒋初原十分不满,他看着锅子,难以置信地问我:“你不是四川人吗?”
蒋初原嗜辣,我欣喜地发现了他和我的共同之处。
他带我去吃了隐藏在大学城商贸区的串串店,我们大快朵颐,一抬头,发现桶里已经插了比手腕还粗的一把竹签。
“很少看见广东人吃辣。”我笑着说。
“我原来不是广东人。”
“嗯?”
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空气中都弥漫着辛辣的气息,世界热情得像七月的雨。
“我是九岁那年从香港来深圳的,父母出了意外,姑姑把我接了过来。”他一边喝水一边说,漫不经心得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爸喜欢吃辣,我大概是遗传。”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起身世,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猜想自己一定表现得很失礼,因此蒋初原才耸了耸肩,转移话题道:“你们四川人都很能吃辣吧?”
“不一定,我妈就不是很能吃。”
“那你一定是像爸爸。”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说。
我顿了一下,笑了:“也许是吧。”
蒋初原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说:“那叔叔应该也是一个真诚又可爱的人。”
我心下震颤,不敢看他,心事黏稠似黄昏未尽的霞光。
那天晚上回去,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起蒋初原,把我们相遇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以后,我想起什么,认真地问她:“那位洛先生和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沉默了很久:“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跟父亲有关的事物,往日她唯一肯让我知道的,只有一张压在床头柜最下层抽屉里泛黄的合影。
因着不存在的血缘联系,我松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蒋初原说,他三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没有说话,电话那端的世界静得像沉入了海底深处。我察觉到她有心事,因为我也有。我看着窗外的星星,幻想着它们如何汇成一束光亮落在我的生命里。
“我爸爸是不是很能吃辣?”
我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妈妈恍惚的声音。
“是。”她说。
我突然很开心,仿佛多了什么希望似的。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蒋初原变得越来越有默契了。
每周一早上七点,我慌慌张张地跑进食堂,直奔靠西门的最后一排座位。蒋初原的宿舍离食堂近一些,他可以不用排队,点好我爱吃的虾仁肠粉或者及弟粥,边吃边等着我。
“不好意思,我又迟了。”
他笑着说:“没关系,女孩子的特权。”
与他在教学楼门口分开,各自去找教室,我习惯偷偷站在二楼楼梯口偷看一会儿。蒋初原穿过竹园长长的走廊,伸出来的竹叶蹭着他的胳膊,身后的女生兴奋地踏着小碎步,书包上哆啦A梦的吊饰搅动着平静。
他偶尔会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顿住脚步抬头。蒋初原眉骨开阔,笑起来好看,我们隔着几层楼用力挥手。
我说:“放学见。”
他说:“等你。”
像是在提前预热一场遇见。
六、他的目光坦诚又真挚,让我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沦陷感中
2009年末,深圳终于有了一点儿冬天的样子。
室友都去了校招宣讲会,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努力,而我穿上呢子大衣出门,要去活动中心找蒋初原。
经过练琴房后门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与蒋初原对过戏的女生,在那场话剧里,她扮演风情热烈的红玫瑰。
蒋初原在弹一首十分哀婉的曲子,曲调平稳,却极尽忧伤。
我扒着窗户偷看,看到蒋初原朝她笑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清楚,只是那旋律没有间断过,直到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太阳出来了,阳光来势汹汹,仿佛可以扫清一切阴霾。
蒋初原约我去爬梧桐山,他说山上落霜,远远看去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室友帮我卷了一次性的卷发,还借给我一条好看的针织连衣裙。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给了我很多勇气,我心里满是不切实际的渴望。
蒋初原在宿舍楼下等我,我小跑着过去,看见他眼里隐约的笑意。
他没有说话,想要帮我系安全带。
“我自己来吧。”
他挑眉看我,但手上的动作没停:“我怕你又哭。”
阳光凶猛,蒋初原放了我没听过的音乐。一路上,他轻轻地哼着歌,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上次在琴房,你弹的是什么曲子?”我漫不经心地问。
“你听到了?”
“嗯。”
“那你听到我跟别人说的话了?”他似乎来了兴趣。
想起红玫瑰脸上的失落,我陡然有些紧张,轻声说:“也没怎么听清楚。”
“那你听到什么了?”他扭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装了些什么期待。
我硬着头皮说:“你说,你有……什么人了。”
蒋初原笑了:“喜欢的人。”
“啊?”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段让我无所适从的尴尬虽然只持续了几分钟,可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显得格外漫长。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暗自博弈,眼角垂落的光芒像鲜明的旗帜,心脏仿佛在跳着欢快的探戈。那时,我们都以为赌的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
终于到了山脚下,蒋初原带我去了艺术小镇,并直奔当地的一家四川卤味馆。
“怎么来这里?”我不解地问。
“你今天很漂亮,不适合爬山。”
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仿佛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无处可藏了。
“这家店的卤味挺不错,老板说他是四川人,正好你可以亲自鉴别一下。”
他说着朝厨房去了,我看到地上有一个钱包,捡起来以后看到了里层的全家福。那是蒋初原的,十岁出头的他长得乖巧可爱,偎在姑姑的怀里,眼神涩涩的。
“你的钱包掉了。”
“是啊。”他摸了摸口袋说,“还好有你。”
他的笑很真诚,也许是因为近在眼前,轻易就能掠夺人心。
那天的小食味道很正,老板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蜀地人。他坐在收银台后跟我们聊天,感慨他已经背井离乡近二十年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中国都在看着深圳,这座城市又大又新,可以包容所有人的梦想。
“在这边成了家,回不去了。”他说。
那天的最后,蒋初原把车开到了北大门山脚下。那夜月亮很大,明亮澄澈,倒是夜空不干净,鱼鳞状的云朵簇着,显得头顶白一块蓝一块的,像受了伤似的。
我们各怀心事。蒋初原明明是想说些什么的,浓烈的情绪达到了顶点,沉默就显得格外的不平淡。
“喜欢一个人要喜欢到几分,才会愿意抛下一切,只想跟他永远在一起?”我实在疑惑。
蒋初原认为我在感叹刚刚的老板,也不意外,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不是可以量化的,又怎么会有比例的分别呢?我若喜欢上一个人,那她对我来说就是百分百的爱人。”
他的目光坦诚又真挚,让我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沦陷感中。
电话响了,蒋初原接听以后神色就变了,他跟我说他的姑姑突发脑溢血,性命垂危。
我一个人回了宿舍,坐在床上发呆。我曾听蒋初原说过他姑姑的故事,婚姻不幸,膝下无一儿半女,年过半百仍孤寡一身。虽然她年轻时操持过巨大的家业,可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在窗前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蒋初原的电话。
“没事了。”他说。
东面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借着一点儿光,我从床底拿出了行李箱。
七、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和蒋初原会不会走到一起
我离开那天,深圳像是下起了雪。那时我坐在火车上,旁人大呼小叫,兴奋地冲到窗边,却发现只是一阵冰粒。
我一路向西,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里四季分明,气候多变,可以将所有的情绪融入生活里,让风霜雨雪和电闪雷鸣来为我的沉默句读。
我每天都要加班,为一家苟延残喘的公司续命。
妈妈偶尔会心疼我,但她不会表达得过于热切。她是真正吃过苦的人。在二十多年前,因为不想早早地嫁人,她未满二十就独自南下,去了那个特区。
有人说,回忆是盖棺定论的。在经历变成回忆以后,结果会直接影响你对回忆的态度。
我和妈妈的结果差不多,都是守着不算体面的回忆缓缓度日的人。当初在踏上南下的列车时,谁也不会想到,车子驶离的不只是熟悉的小镇,还有一种安稳人生。
四年,我们都在那座城市待了四年。她爱上了一个婚姻不幸的男人,而我爱上的,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蒋初原。
我曾疑惑过,如果我没有在他的钱包里看见那张全家福,没有认出洛先生就是妈妈时常放在手心里摩挲的那张发黄的照片里的人,没有因为内心的道德观而备受羞辱和摧残,我和蒋初原会不会走到一起?
可惜,我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在工作四年之后,我攒够学费,去了日本留学。
我偶尔会和过去的朋友联系,有人留在了深圳,会小心翼翼地同我说些蒋初原的近况:开了互联网公司,不依靠家里也做得风生水起,在毕业几年后就为母校捐了一栋楼。
人人都了解他的优秀,朋友小声感慨:“真可惜。”
她们说我刚离开的时候,蒋初原在女生宿舍楼下守了好几天,把每一个曾在我身边出现过的女生都问了一遍。
“你知道沈湖去了哪里吗?”但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我们年轻的时候,还以为什么都会有答案。
八、我们再没有相见过
在日本的第一个生日,我去听了一场演唱会。
当台上的歌手唱着“能令我一生记得的眼泪”时,我如醍醐灌顶,瞬间就记起了这熟悉的旋律。
蒋初原曾一边弹奏曲子,一边跟别的女孩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是我与他分道扬镳的第五年,我们再没有相见过。
九、尾声
最近我的记性变得很差,但我时常会梦见你。
梦里你站在码头上,身后都是砖红色的集装箱。海浪不停地涌上前,一波接着一波。粗鲁的海风送来了凄迷的湿气,混合着船篷上新鲜的油漆味,一路冲入胸腔,让人头皮发麻。
我试图跟你说话,可海风太大,所以当我问“你在干吗”的时候,我并不确定你有没有听到。
大约过了半分钟,你回头了,我瞬间就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我能想象到你把曾经留过的发型又留了一次,能想象到你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弹奏了什么曲子,能想象到你准备开车前认认真真地帮副驾驶座上的人系好安全带,也能想象到你吃火锅吃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那些都驻扎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我多少次想起,都可以作为我幻想的凭据。
可我没见过八年后的你,不知道你的眼角会不会像我一样,出现两条崭新的皱纹。
因此,在你回头的那一秒,我被内心的失落唤醒了。
在夏日的午后,我从一场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怔了很久才确定,那真的是梦。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