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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裳是清透的米白色,雨声里,案上的香炉飘起几丝白色的烟雾。熏香的味道,沉静恬淡,这是他向来喜欢的一种。从十几岁开始,他住的屋子换了许多间,可这味道却一直陪着他。
晚年,摇曳的灯火照着卧榻,屋里的炭让周围的空气时刻保持着适宜的暖,雨从檐角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散开成一朵水花,随着似有若无的香味出现,又安静的消失……这或许,是最幸福,最安逸的晚年了。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了,的确,他这一生换了太多个名字。最开始,他是盛梦然,后来跟了师傅学唱曲儿,别人都叫他白牡丹。再后来,到了十岁上,他进了京城,作了几百日的小顺子。小顺子一死,他又被叫作皇帝的“小五”了。从盛家卖下人的那天算起,他已经走过了许多的日子,得了空仔细算算,怎么说也有二三十个年头。
“苍天呀…哎嗨…昏黑…郎呀…”
又唱起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才突然的想起了“梦然”这个名字,也才意识到,自从进了京城,他就没再开了嗓子痛痛快快地唱过一回。这么想着,梦然索性也不睡了,从榻上爬起来,随便裹了件衣服就摆起身段来。
“郎呀…风兮兮夜,月悄悄…咿呀…轻盈步,四十八…装一个粉面桃花。”
他唱起来,手上捏着动作,恍惚间想起来师傅教他这段曲的时候,老拿细竹篾子抽他的手。师傅想让他学曲,梦然也爱学,因为变成“白牡丹”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那时候,梦然常想,要是有一日自己哑巴了,唱不了曲了,那该怎么办呀。可没成想,不出多少日子,他再不需要靠着那幅好嗓子活着了。
梦然看见铜镜里面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头顶上盘着的发髻松了些,嘴边一圈胡子。是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涂上脂粉,比女孩子还漂亮的小少爷了。他已经做了皇帝,在这天下最大的宝座上一坐就是许多年。
在这些日子里面,他看着从前的皇帝老死了,没多久,他的母后也断了气。那群白布衣的大臣们一拥而上,把十四岁的他推着,风风火火走了一场仪式,接着就是山呼万岁。
“满园春色艳阳天…柳如烟…春满玉景园……”
梦然听着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很粗,沙哑。他很不满意,对着镜子再唱了一遍,镜子里面的脸在动着嘴巴,一张一合。梦然突然觉得那张脸很丑,叫人看了恶心。他闭上眼睛,却没了再唱下去的心思。
今年的这个冬天,他四十几岁了,要是从史书的记载上来说,他已经是个长寿的皇帝。虽然所谓的史书,只写了两三个人的死亡,不过比起他们,梦然活的足够久了。这个冬天,他病了,终于是病了。皇宫里面的医师表面上不说,心里头都打着算盘,他们都知道皇帝要死了。梦然不怕死,可他却不想死,于是他找来了一群方士。
“陛下,老道山居数十年,潜心修行至此,终于悟得一事。说在这东海上,有座蓬莱岛,本是仙家住地,偶然落在了人间。”
那方士里面领头的那个头发胡子都白了,说不清有多少岁,他所说的蓬莱也不过是个民间的故事。梦然清楚,这事虚幻,难定真假,可他最后还是给了那些人几匣子的钱,朝着东海派出去数千人。
“陛下,东海下头活着一群东西,那东西长得像龙。据说,那东西能活千万年。”
“蓬莱岛远啊,只有那特别的日子,有一两个时辰见得到进去的路。若是错过了,下一次就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去了。陛下,还要速速决断啊……”
“仙家人有仙家人的规矩,若是坏了规矩,仙药就求不来了。陛下……”
那些老头总有一箩筐的话,排着队等着来劝他。梦然知道这其中真假掺半,可他还是点头允了,钱,人,车马,千千万万地给出去。他要他们去寻一个传言,一个永生的梦。
很多人都说,陛下疯了,傻了,背着他的地方全都大骂昏君。可梦然不在乎,他既然到了这个位置,自然得有他的自由,就像那年学会了唱曲儿的白牡丹,不高兴的时候,谁也没法让他开个口。
梦然觉得,自己已经有“大出息”了,因为这世上,皇帝大约是最有出息的人。几十年来,他熬死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成了皇家唯一的血脉。一切,都顺理成章。
“陛下!陛下!蛟人找到啦!”
梦然还记得那个老道脸上疯了似的表情,似乎要长生的不是面前的皇帝,而是他自己。
“好。这些人给你,做事去吧。”
一块小小的瓷片从宝座上抛下来,被跪在地上的老道拥进怀里头。那是个雕刻着龙的瓷片,有这块东西,千万的人马远赴东海,也不过是一句话。
老头嘿嘿地笑,磕头咚咚响:“陛下千秋万岁,千秋万岁!”
梦然在等,可他并不在意回来的是什么。仙人,灵药,蛟人……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没有区别。他想要的,只不过是长生而已。
在他的世界里,活着,早就和吃饭睡觉没有什么两样了,活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宫里住不完的房子,穿不尽的衣裳,还有那群总爱磕头的大臣,梦然一丝一毫也不觉得稀奇。这么多的日夜,他看得惯了,烦了,不稀罕了。
“谁不想当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无数金银财宝,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你说说,人要是有了这些,谁舍得放手?”
宫里的人,一个二个总是这么说,他们以为他真得病入膏肓了,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实际上,他清醒得很。
梦然不是舍不得富贵荣华,桥洞地下讨饭的日子,对他来说不稀奇更不可怕。他只是,想要活着而已。活着,看看这世界的日升日落,看看这皇宫的万代千秋。
在熏香的夜里,梦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据那道士说,派到东海去的人逃了,可江山太大,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这梦,又有谁信呢……”
梦然一笑,把枕头旁边的小匣子打开来,取出里头那一颗半个拇指大的药丸。给他药的方士说,这药延年益寿,炼足了九九八十一天。
“斗转斗转沧海尽…红烛孤云相对谁…醉青衣,欲伴君,万有因果…难道尽……”
烛火下面,人影吞了那丹药,摇摇晃晃,终于还是倒下了。咕咚一声,只一秒,屋里头又再度恢复了安静。雨夜,天那样的黑,某个道士打扮的人走进来,冲着不动的尸体挥了挥手里的拂尘。老道走出屋去,在他背后,有一道不明晰的绿色光线,也跟着他的步子走进雨里去。 六季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