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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沉疴积重的旧中国,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状元里的街面上传言飞满天,先是鬼节前夕日本兵进了北平,(乡民的传言,时间节点多有谬误)据鮑二傻子推算,日本人里面也有懂周易的高人,瞧人家挑的日子。鬼节----,正是日本人气势最盛的时候------日本鬼子嘛。
转过月来,八月中秋节,鬼子就杀到了德州,随即黄河两岸摆开了战场,国民政府为了征收救国税,虚虚实实的散播着前方的消息,人们整天生活在一片惶恐之中,这时候赵夫人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因为去年夏天提早服用苟先生的药,溜溜一冬,赵夫人一直好好的,就在今春,老人的后牙槽里还无缘无故的生出了四颗新牙,紧接着花白的头发,也渐渐变黑了,儿子们高兴母亲返老还童之余,还特意唱了几天大戏庆贺。可事情传到王洪德老先生那里,老先生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但看赵家兄弟那幅高兴的样子,不忍心再点破事情的真相,只是督促赵至青要更加殷勤的侍奉母亲。
吃过中秋的月饼后,赵夫人便开始觉得身上越来越慵懒,又过了月余,吞食也开始困难起来,好不容易进点米汤,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呕吐出来,赵至青心急如焚,忙请王老先生过来,先生诊过脉象后面色凝重,信步走出内室,赵家二兄弟紧随其后,堂屋里坐定,王先生开门见山:“东家,夫人这病,凶险异常,说出来你们兄弟可要挺住。”
赵至青饶是经过了多次的生死离别,听到先生的话后还是禁不住心尖乱颤,强忍心中的恐惧低声说:“有啥话先生尽管说,我们顶得住。”
王先生叹口气:“以我这些年的行医经验,夫人这病应是‘噎膈’之症,至此,汤药已是无济于事了,只求后期不要太疼痛。”
赵汗青听完先生的话,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更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先生治愈不了的病症。
送走了王先生,赵汗青决定即刻起身去一趟桃花涧,合适的话请苟先生来家里看看诊。
快马加鞭,大半天工夫赵汗青就赶到了舅舅家。
两年前外婆就已安然辞世,现在管家的是舅母王氏,梅子出嫁冯家,表哥远行,现在家里只剩下老俩口和儿媳金瑞香,生意因为时局的动荡凋零了不少,院子里不免就孤寂了许多,唯有簌簌的秋风,冷冷的吹过弄堂,掀起一片浮土,舅母听到脚步声,隔窗远远地看到外甥走进来,忙走出屋子着急地问:“三外甥这么快就知道你大舅不如昨(舒服)了?去看过他了吗?”
赵汗青非常意外,:“怎么,大舅也病了?”
舅母说:“可不是你大舅病了,都快仨月了,滴水不进的,前天就发了个迷昏,醒来后直嚷着要见你,今天一大早你二舅派快腿给你报信去了,你没有见到他吗?”
赵汗青说:“可能两岔里去了,真没见到他。”
舅母说:“赶快地,现在就过府看大舅,这边有事回头再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赵汗青心急火燎,急忙赶到大舅家,进院门,看到月枝双目无神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待赵汗青走近了,才反应过来,急忙带领着他走进上房。
申道增已经被家人抬到地面上,身子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褥,双目塌陷,面如死灰,从前伟岸的身躯瘦如干柴,赵汗青忍住泪,跪在大舅面前,轻轻呼唤:“大舅,这是怎么了?几个月不见,您怎么病成这样了?”
申道增冥冥之中听到外甥的呼唤,努力睁开了半边眼,浑浊的眼睛闪过一点微光,右手点了点褥子,赵汗青忙俯下头贴近大舅的脸,听到老人几句断断续续的嘱托:“磊儿,----是大舅拖累了你们,泉儿。。。这孩子倔,今天舅把她交给你。。。让你妈多担待。。。文定没了,世上再无亲人。。。。。。疼她,舅只有托付给你了。”
听到爹爹的嘱托,泉儿伤心欲绝,拖着如意低泣着爬过来,看见父亲低沉落寞的面色,突然哭着叫起来:“爹,女儿不孝,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先前怕您受惊,不敢说,现在女儿告诉您,爹,您听清了,我的文定哥哥没有死,现在在胶东,现在国共又合作了,他就要回家了!”
泉儿一席话,惊到了满屋的家人,申道增弥留之际忽然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他瞪大了双眼,瞬间舒展出一抹极为满足的笑容,喉咙里竟然发出两声“呵呵”的声响,然后挺挺脖子吐出了最后一话,“桂香,他还活着啊-----”一滴清泪慢慢滑过面颊,申德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哀嚎着抹下大哥的眼皮:“哥啊,闭眼吧,老天保佑,还给了咱们文定,你到佛爷那边也要好好保佑孩子们平安啊。”
看着大伙开始忙乱的为自己的父亲装殓,泉儿早已哭倒在赵汗青怀里,主意再大,毕竟也是个女孩,这样关键的时刻,最能凸显出女人的柔弱,赵汗青从来也没有感到如此的无助过,泉儿的悲痛,他感同身受,却无法用语言来安慰。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紧紧地抱住爱人冰凉的身躯,期望着自己能够传递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
装殓到最后,帮逝者穿衣的奶娘不解的发出一声轻叹,赵汗青上眼,见逝者手中紧紧地攥着一件玉器,他轻轻放开表姐,小心翼翼地扒开大舅的手,见一套精致的玉连环,正是三年前母亲托自己带给大舅的那件,原以为就是长者带给孩子的一件玩意,谁知,大舅竟一直带在身边,什么样的渊源,值得大舅对它如此珍重?
申德增目光复杂,接过玉连环,迟疑了片刻,叹着气,塞到大哥胸前的内衣里。
因为时局越来越难猜测,申德增决定还是让大哥的灵柩早日下葬,人没了,入土为安,总归现在还是民国的天,下葬后,也是民国的鬼,隔几日,这大好的河山还不知易手谁家了呢。
赵汗青里里外外的张罗大舅的葬礼,俨然一副沉稳成熟的模样,泉儿伤痛之余,心里不免添了些安慰,这是个重情守信的男人,他终究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片痴心。
处理完大舅的后事,赵汗青又去拜谒了苟先生,老神仙已经下不了地,却依旧思维敏捷,听完赵汗青的描述,重重的叹了口气,结论与王先生同出一辙,只叮嘱赵汗青好好侍奉母亲,事已至此,再好的圣手神医也是回天无力了。
因为心里有牵挂,赵汗青不得不立刻回到家中,,不得不离开再次离开心爱的泉儿表姐,因为热孝在身,一对恋人亦无心花前月下,故,离别显得尤为伤感。
泉儿担心着姑姑的身体,更知道她与爹爹其实得的是同一种病,不由得又为表弟担心起来,回头再想想每个人生下来,其实无时无刻不面临着自己或者家人死亡的威胁,而大多数人面对这些时要比想象中坚强许多。
两人相对无语,就这样摸摸地对视了半刻钟,泉儿终于说话了:“汗青,就这样吧,你回家好好照顾姑姑,爹去了,好在大哥很快就要回来了。”
赵汗青对母亲说大舅病重,隐瞒了老人已经去世的讯息,一心一意的侍奉娘亲,其间陆陆续续的告诉娘,大舅病中托付给自己泉儿终身的事情,赵夫人不再固执,挑了个日子,找媒人去自己娘家下了聘礼,交换庚帖,因为今年两头无春,定亲的仪式就要等到来年春天了。
有情人心愿终了,而樊春雨却彻底绝望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状元里的这三年是怎样熬过来的,面对着心爱的那个心有它属的男子,樊春雨只能用辛苦两个字来形容,她从头到尾都在自欺欺人地幻想着自己的爱情有一天会绝处逢生,毕竟赵夫人还没有同意泉儿做赵家的儿媳。可赵夫人的强硬始终没有折服儿子,三年的坚持,赵汗青终于盼来了爱情的春暖花开。
而樊春雨却实实在在的要退却了,不光是为了自己惨淡的爱情。
时局越来越局促,据说省主席拥兵自重,带着手下的将士退守徐州,让鬼子不费一枪一弹度过了黄河,齐鲁大地大片地沦陷敌手,凭借山间林地仍在顽强抵抗着的,是那些来不及收到撤退命令的,被鬼子分割的的七零八落的国军溃兵,和零星的临时拼凑起来地共产党游击队,这些人哪里能抵挡住鬼子正规军的突破,转眼间鬼子到了周村,兵临城下,国民党益都县政府官员惊恐万状,也要准备弃城逃走。
樊汉民是从县干事丛新竹口里得到国民党溃逃的消息,他首先想到了乡下教书的女儿,这城里人都人人自危,乡下自然也消停不了多少,与其父女分隔两地相互担忧,还不如聚在一起,就是死也要死到一起,心里想着,立马催促儿子去乡下接妹妹,樊家小儿子兄妹情深,巴不得父亲发话,不出两个时辰便驾车来到了状元里。
樊春雨整日忧伤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一时竟忽略了外面,看到哥哥来接自己的马车,才隐约感觉到时局的紧促,经哥哥的嘴一一转述,她才知道前方的战事实在是糟透了,想想同伴前日告别自己时隐约透露自己将要从军的话语,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哎,这个金华,做事总是那么神神秘秘,这么大的事,愣是没有提前透露一点风声。
两个月前县里就已经停了教员的薪水,孟先生最先辞工而去,毕竟拖着一大家人口呢,
就这样,小学校里只剩下自己和赵汗青两位先生,好在入冬后,孩子们越来越少,两个人还能勉强的对付过去。
这时天空开始飘飘洒洒的下起雪来,樊春雨犹豫间,地上便密密地覆盖了一层白粉,哥哥的催促让姑娘左右为难,她打心眼里不愿离开状元里,尽管这里如此的让她心伤。但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近些,再近些,多少也能安慰一下自己凄苦的心,尽管她知道这样做只是自己欺骗自己,但她宁愿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谎言里。
但年迈的父母此时正在四十里外的家中渴盼着自己,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乱世之时能够陪在他们身边,也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想到这些,樊春雨下定决心回去,她慢慢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交给哥哥,让他先去门外整理辕马,自己换换衣服随后就来。
打开衣箱,三年前初到时带来的簇新的红裙,因为这里是旧观念严重的乡下,还从未着过身,想着那人的无情,便执意套在了身上,罩起了薄薄的棉裤,只露出鹿皮靴的尖角,想起身上的绒衣不抗冷,又寻了件袄子套在外面,低头走在校园里,正想着怎样去向那人告别,抬头见赵汗青正在不远处默默地迎着自己。
雪越积越厚,赵汗青却再也没有挽留姑娘的理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一时被范春雨的美丽惊呆了。
洁白的雪,连接着山川,冻结了溪流,硬是将姑娘的倩影编织到画中,樊春雨低着头,一袭红裙及地,上身着一件白中隐青的小袄,一段新疆细毛羊皮洁白的皮毛翻出里子缀在斜襟袄领外围,精致的鹿皮靴子早已掩在雪中。
姑娘抬起头幽幽的问:“赵家三公子,看够了么,从我来到这里,您这是第一次注目我吧?您这样绝决的一个人,怎么眼里也有惜别之色?”
赵汗青心里异常难过,这些天先生们接二连三的辞行让他手足无措,但他又有什么理由恳请大家留下来呢,特别是面对眼前的樊春雨,他更有一层难言的愧疚。
“樊先生,我不是您想象的无情之人,只是太多的深情驻不下心底,怕伤了别人,误了自己。”
“赵校长”樊春雨幽怨的语调里重新变换了称呼说:“您真狠呀,不舍得伤了她,有没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难道我不是个让人怜、让人爱的女子吗”?
赵汗青望着姑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春雨,您来此不久,我就已经知道了您的家世,这几年我不说,就想有一天您能看透我的粗鄙,弃我而去,赵汗青何德何能,赢得了姑娘的芳心,作为女性,您足够优秀,甚至早已超过了我的泉儿,先前的拒婚,也是我先有了表姐的缘故。”
樊春雨苦笑着几滴眼泪盈眶而出:“汗青,或许过了今日,你我将永无见面之日,请允许我叫你一声汗青,为我的这段绝恋作别吧!”
赵汗青心如重锤猛击,听到‘永无见面’四个字,一颗心突然被滚滚而来的悲伤掩盖。
他突然感到自己此时竟如此的孤单!难道这也是爱的代价么?
樊春雨继续说:“三年了,为我的痴心,你不该给我留下一点值得回忆的念想吗,比如说,一个温暖的拥抱?”
赵汗青毫不犹豫抱住姑娘,樊春雨俯到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努力听到的却是自己痴恋的男人平静地心跳,两行绝望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樊春雨真想狠狠地咬赵汗青一口,让他也分担一下自己的痛苦,但,不能啊,他毕竟不是那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不是啊!
樊春雨挣开赵汗青的怀抱,理理头发,提起衣箱,絶决地走出学校的大门,风雪中小哥默默地等候在马车旁,扶妹子上车,随即挥鞭驱马远远去了。
北风肆虐着大车的辙印,带走了姑娘生前最后的痕迹。直到有一天她将用另一种形式永远的回到了状元里。 一骑清尘如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