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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年底,我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一座江南古镇。每到深冬时节,空气里总是泛着青森森的湿冷霉气,此时已经临近年关,白天总有零星几声炮竹声在冰冷的雾气里噼里啪啦的响。到了正午,天上才能看见白色的太阳在浮云里若隐若现。
这天仍旧是阴冷异常,我沿着被冻雨打湿的石板路走着。
镇子东头的半山腰便是我王家的宗祠,据说建成于明朝嘉靖年间,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年了。
我们这一支的王家,最远可追溯至东晋大族瑯玡王氏,虽说日渐没落,却世代致仕。然而修这祠堂的王家祖宗是个浮浪子弟,成日家斗鸡走狗,嗜赌如命,眼看就要把家败光。
然而,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却遇着一件诡事。关于这段经历,他在回忆录中只字未提。我也只在后人的旁注里见到过。据说那时,他似乎是被歹人诱去,失踪了半年有余,待到回来时,不仅一身是伤,还带回来一把长剑,性情也和从前判若两人,变得愈发稳重。从此他发奋苦读,终于在而立之年入殿试考取了功名,做罢二十多年京官,颇有政绩。后辞官还乡,在这半山腰修了宗祠,还盖了一座道观,此后五百年,该观名浮云,虽几经战乱,却也不曾断了烟火。
我小时常在浮云观中掀起那些遍生青苔的铺路石板,寻找下边的蜈蚣和蛐蛐。一晃十几年过去,回乡次数却一只手便可数的过来,幼时记忆也渐渐漶漫不清。今年闲来无事,我便把观里观外都逛遍,将大小道士都认全。道士们倒也晓得我是王家第四十八代孙,对我颇为客气殷勤,我转了半天,除了藏书阁没法逛,其余尽皆看遍。几个年轻道人颇为热情,要留我吃饭,我不好沾出家人便宜,就匆匆的捐了香火,告辞而去。
今天溜达出来,约了发小,为的是逛逛镇里有名的棋牌室,也就是俗话说的赌场。我的发小大名侯开阳,因为出生时身上长着存把长的黑色胎毛,活像是非洲大草原上刚出生的小猩猩,刚一钻出来当场就震惊了医生护士若干,等到胎毛退了,好容易正常了十来年,到了青春期,蓬勃的第二性征开始出现,几乎是几年之间,他身上又长满了寸把长的黑色汗毛,因此得名黑毛猴。
我俩三岁便已相识,一起长到十八岁,两地求学才分开。这几年才又得以再聚,自然亲如手足。
赌场就在棋牌室的地下。我们押了身份证件,由伙计引着,七拐八绕才得以进入。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依着百十年前的旧例,四百平米的场子当中摆了八长三圆一共十一张桌儿。周围有一圈小摊位,出售瓜果梨枣糕点茶水之类的吃食,早些年,还设有烟榻,供那些瘾君子发作时烧一泡。
再说那八长三圆十一张桌,长桌就是最简单的摇骰子猜单双,只不过每桌押的注不同,小到一注五百,大到一注五千。圆桌儿比较稀罕,玩的是俄罗斯轮盘赌。我和黑毛猴一来就奔了长桌去。先从一千一注开始,我押七注黑毛猴儿押三注,几把下来赢多输少,玩的入港,半个下午就赢了小三万。
黑毛猴本想见好就收,奈何我正赌在兴头上,哪里肯出来,就转到五千一注的大桌上去,没成想一沾桌,我俩开始走背运,几把下来反而输成了负一万。
我急红了眼,便要透支下注,这也为赌场所允许,不过风险也骤然变大,一输便要翻倍。黑毛猴儿看势头不好,疑人下套,便劝我住手,我哪里肯听。结果可想而知,我们来来回回就输了五万还多,按规矩,输到这个数,已经不能透支,只能叫停退出,拿钱买活路。
不过这时,也并非完全处于绝境,这个赌场的规矩非常奇葩。
如果有人肯相助,加一注,便可再猜三次单双,如果三次全猜中,不仅我们不输,反而能赢个加倍,但是三次里有一次没猜中,不仅须得偿还赌资,而且相助之人,反要倒贴一轮,所以风险极大。历来到了此时,输红了眼的赌徒们只能束手待毙,因而,这个额外的翻盘机会,几乎等于没有。
我和黑毛猴儿如同困兽一般,坐在长桌的左手侧,冷汗涔涔,只听见头顶庄家叫道:“有哪位肯加一注翻盘?”
果不其然,半天没人应声。
庄家见状,咂咂嘴,对我们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和黑毛猴嗒然若丧,正要凑钱走人,却听见看热闹的人堆里发出一个语调平平的男声:“我加。”
我一个机灵,顿时精神百倍,循声望去,只见打右边走来个年轻男人,穿着浮云观道士的道袍,下摆却掀起来掖在腰里,没有盘发髻,头发低低的束起来,模样非常乍眼。
赌徒们本来都围着看热闹,见那道士过来却纷纷让开,那架势简直像是圣经里的摩西分开红海,又如狼群里步过来了头狼,都闪至一边不做声响。
庄家是个两眼放着精光的精瘦老者,穿一件对襟的夹布衫,见了道士过来,摇头笑了一声,把两颗骰子扔进桶里摇了三下,砰的一声扣于桌面上,大声道:“猜单还是双!”
年轻道士也轻笑一声,一点也不迟疑:“单。”
人群里几声咂嘴,像是奚落嘲笑。
庄家抬手,面朝上的是三加四等于七,果然是单。
庄家嚯啷嚯啷又摇一阵,猛力一扣,“单还是双?”
“单。”
抬手只见一加二,单。
人群里几声惊呼几声哄笑。
最后一摇时,庄家脸上见了汗,摇的愈加卖力,最后一扣,那声响巨大,使得其余十桌百来号人都惊得一个激灵。
“你这小道长,猜吧。”
年轻道士仍旧神色如常,“单。”
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几十来双眼都齐齐瞅着庄家的手。
庄家叹了口气,慢慢把手移开。
我的心揪到了极点,倒不是因为那几个钱,只是想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只见两个骰子,一五一六,果然还是单。
神了。
人群中一阵惊呼。庄家冲着东边的关圣帝君像,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我和黑毛猴儿等了一阵,才站起来,跟着伙计去取钱,年轻道士跟在我们后面,经过庄家身边时,我听见他低声咕哝:
“……莫要放那孤魂野鬼进来……”
我往后瞅了瞅道士,只见他一脸泰然,竟是一点也不认生,还微微的笑了一下,我心里已经认定他是王家祠堂旁浮云观的道人,只是我拜访时他恰好不在,抑或他并不喜欢出来凑热闹。
一刻钟后,我们仨在赌场外东街的路灯下站着,准备分赃。
此时已近薄暮,黑毛猴饿得眼睛发绿,由于低血糖,脑袋也不很好使,居然结结巴巴的提议说,应该按起初下注的多少来分,我得大头,他俩得小头。
我听着不妥,连忙捅捅他,低声道:“要不是这位道爷拔刀相助,咱俩裤头都得赔出去,亏谁也不能亏他哇。”
黑毛猴儿醒悟过来,不好意思的直挠头连连附和,对道士抱歉的说:“得罪了”。
我偷眼瞅了瞅道士,他只是对我们点点头,完全没有要掺和进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对他的收益多少发表意见,就像做爷爷的看着孙子辈的抢糖吃。再看这年轻道士有点褪色的藏青色面道袍,褶皱处尽皆洗的泛白,我心中居然有点不忍,便道:“平分吧。”
眼见得黑毛猴和道士同意,我又根据目前的迫切需求提出了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来时看见西街上开了家羊蝎子,我请哥几个吃饭?”
黑毛猴一声欢呼,我们两前一后地往西街走。
等进了馆子,先招呼服务员上了两大盆羊蝎子在火上煨着,我寻思着要一打啤酒,道士却拦住了我,对服务员字正腔圆道:“要本地产的黄酒,切进去姜丝和青梅干烫热,再端上来。”
我和黑毛猴儿啧啧称奇,夸他是行家,然后报了姓名。道士吃东西也不抬眼,半晌才停下来,轻笑了一声道:“李端白,无字,现在在浮云观入的籍。”
果然是浮云观。
黑毛猴儿一边吃,一边还想发问,这时候酒已上来,我们一喝,那味道简直了。于是顾不上闲聊,只管喝酒划拳行令。从六点折腾到快九点,居然都大醉,东倒西歪的爬出去,连怎么摸回家的都不知道。
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歹爬将起来,只觉头痛欲裂,口渴之极,便晃荡到客厅去喝水,被娘亲揪了耳朵,灌了一肚子自制的所谓醒酒汤,差点喝到气管里。挣扎了半天,酒倒是醒了,才从她的魔爪下逃脱,待到溜回卧室整东西时,却发现那张来自于赌场的银行卡还放在兜里。
看来黑毛猴儿和李道士,谁都没来得及想起来兑钱。
黑毛猴那份儿自然不急,只是我和道士李端白不熟,昨天有幸得他帮助,已经非常感激。我观此人,端的是不可小觑,不仅少年老成,而且视金钱如粪土,没准儿是个奇人异士也说不定,令我不由得起了结交之心。为表诚意,我觉得应该亲自到浮云观寻他。于是拾掇一下就出门上山了。 行厄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