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要如此与朕作对?
郗彻倚门遥望,一袭白衣胜雪,与天地似要融为一体。
朱漆红门,铜环斑驳,盛况不再。
苏楚衣仰视长宁公府四个大字,笔扫千军,浸透苏睿一生金戈铁马,黄沙埋骨,至死不归。
她走至郗彻跟前,纯澈的眸子似蒙了一层轻雾,神情莫辩。
“你对我失望了?”郗彻勾了勾唇,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本不该相信任何人。”
“你看着我长大,送我第一次出征,为我首战告捷庆功。我不曾问过你的过往,当朝名士谁人没有过放荡不羁的时光,阿爹亦是对我三缄其口。我只知道,你是那个与我同悲同喜的郗家六叔,亦兄亦师亦友,甚至你承担了一部分父亲的职责。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也愿意去做。我并不是说,你为高平郗氏着想是错。你本就姓郗,你本该为家族尽力。”苏楚衣渐渐哽咽,眸中含泪,“我本不觉得孤单,边关冷月我过了十载有余,可天子脚下,帝王之侧,浮生若梦,骨肉亲情尚可反目,我又如何能奢望你能待我一如始终。”
“你总要长大,总要明白,谁也不会一成不变。亲情,友情,甚至婚姻,都是建立在利益互惠的基础上。”郗彻不介意再给她最深的一刀,“大宁的皇后之位,谁都想要。而你有什么资格,打碎旁人一生的追求。”
苏楚衣拂袖,越过郗彻步入长宁公府,紫藤花败,残红掩雪,一地狼籍。
拓跋颢脸上的伤极深,但夜风在最后一刻收了刀势,那一刀没有毁了他的眼睛,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但他是拓跋颢,受了伤仍旧与柔然浴血奋战的战争猛兽。
容貌可以毁,却毁不掉他昂扬的斗志与一身傲骨。
只一日的光景,他已是行动如常,直嚷嚷着要与夜风再战三百回合。
宁宣帝决意冷落他,削了他的锐气,自他入京已过十日,仍不宣诏他入宫觐见,驿馆外守备森严,出入不得自由。
拓跋颢更是满腹怨气,无处释放。
终日磨拳擦掌,却不敢贸然行动。
等了十日,他终于把苏楚衣盼来了。
苏楚衣身着皮甲,鸦发高束,深红额束映亮她蜜色肌肤,飒爽英姿,无人能及。
她挑眉,上下打量他,“无碍了?”
拓跋颢抱胸,峭眉微扬,牵动脸上伤口,幽幽垮了脸,但仍是嘴硬地说道:“小伤。”
她故意上前,凑近仔细端详。
胡人的五官本就深邃立体,高鼻深目,两颊深陷,却因为受了伤,右脸无论如何包扎,都高高地隆起,弱化他一身的杀气。
拓跋颢与她一样,十四岁一战成名,从此再没有停歇过。漠北二十三城,每一城都是他身先士卒,奋死拼杀的累累战果。
世人只知道他是强悍的战争猛兽,却忘了他今年方满二十,只比苏楚衣大一岁。
“横竖你身上到处都是伤,也不在乎多这一刀。”她揶揄道:“男人嘛,脸上有伤倒也不失英武。”
拓跋颢半边脸一红,“老子也觉得比萧允辰那小白脸要好看一些。”
苏楚衣心头一跳,眼前浮现他那张清俊凌厉的脸,微微蹙眉,拿起丈八长槊扔给拓跋颢,“走吧,找人练练手去。”
拓跋颢来了兴致,胡乱披了件外袍,也不去管脸上的伤口,跟了苏楚衣便走。
不由因由,不由究竟,只要她说走,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义无返顾。
过了晌午,狂风卷地,天地变色,宛如黑夜降临。
苏楚衣抬眸,满不在乎地跃身上马,“黑骑军的驻地,你怕吗?”
“龙潭虎穴孤都敢闯。”拓跋颢说话时牵动脸部肌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偷偷地低下头,不让苏楚衣看到他痛苦的神情。
苏楚衣憋了满腹的闲气,自入京以来,她一直想与夜风比试,可每次都未能如愿。唯一一次见到夜风,可却未能与他交上手。
夜风,一个战功赫赫的将领,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享有黑骑军统帅之名,却从未行统帅之实。只在两军对垒战况胶着时,他才会悄然出现。正是因为他的横空出世,当年封地在远南交州之地的益王萧允辰,以雷霆之势,迅速脱颖而出,早苏睿一步抢先占领帝京建康,奠定胜局。
诚然,夜风这个名字是化名,因为他擅长夜袭而得名,他真实的姓名、真实的面目,没有旁人见过。
这样的一个人,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好奇心,可萧允辰治军雷霆,治国强硬,朝野对夜风之名三缄其口。
在他登基后的这四年,夜风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风般消失无踪。四年的休养生息,四年的整顿朝堂,黑骑军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蔽,护卫着大宁的京城建康。
但,夜风悄然无声,如同不曾出现过。
黑骑营的治所在皇城的西门一处隐蔽寂静的宅第,从外面看不过是处再普通不过的高门宅第,白墙乌瓦,绿树成荫,大门常年紧闭,如同荒废的宅子,不见生机。
苏楚衣和拓跋颢推开门,门内一个守卫都没有,如入无人之境。
“这地方真的是黑骑营的治所?”拓跋颢有些怀疑,府中连杂役都不见。
苏楚衣说:“据本帅所知,这里确实是黑骑营的治所。这黑骑营是萧允辰在交州时秘密培养的死士,平日里就是益王府里极平常的杂役仆从,有些甚至只在益王府四周以小贩之名掩藏身份。是以,闵太后对远在交州的他放松警惕。”
拓跋颢神情复杂地沉默着,抬步向前,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
“本帅的亲卫只有五百余人,从三十万精锐中精挑细选之人,可萧允辰的黑骑营却有三千人之多。大宁向来有定制,藩王的兵马不能超过三万,即便是天下大乱的八年,各地藩王能召集的兵马,也不会超过十万。可他却能有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死士,助他最终杀入建康。”苏楚衣想不通也看不透,萧允辰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拓跋,你的前锋营也不过三百余人吧?”
连拓跋颢如此剽悍的勇士,都只有三百余人能与他同生共死,奋死拼杀。
可萧允辰有夜风,还有三千死士愿意为他冲锋陷阵,隐姓埋名。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
拓跋颢蓝眸微眯,横槊回身,槊锋直指身后突然出现之人。
“我要是想杀你们,你们早就死了。”韦拓面无表情,朝苏楚衣欠了欠身,“苏将军还是不死心吗?”
苏楚衣转了转手腕,“本帅的兵马都尽归今上,在家中数日闲来无事,想找人比试比试,只好来这里找对手。”
她说得理所当然,能与苏家军相比的,确实只有黑骑军。
韦拓抬手拍了两下,一队黑衣黑甲的士兵从天而降,如同天兵天将,全无声息,鬼魅一般。
“将军,请。”韦拓话音刚落,另一队黑衣人挡在拓跋颢跟前,抽刀静立,“陛下有旨,只苏将军一人。”
拓跋颢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丈八长槊随腕转动,摆开阵势。
苏楚衣没有阻止,淡淡瞥了一眼,抽出腰间佩刀,“老规矩,以人数定输赢。”
“能杀人吗?”拓跋颢和苏楚衣并肩作战多年,每一次携手杀敌,都要比出一个高下,可天子脚下,黑骑治所,他能随心所欲地杀敌吗?
苏楚衣回了他一句:“你怕了?”
拓跋颢峭眉微凛,唇角上扬,但因为牵扯了伤处而不得不垮了表情,“老子从十四岁起便不知道何为害怕。”
韦拓不得不带着御命而来,为了的是黑骑军不伤苏楚衣分毫,可眼前来看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又拍了两下手,大批的黑骑卫从治所的深处涌出,将他二人重重包围住。
既然避免不了一场恶战,便让苏楚衣杀个痛快。
但是很显然,韦拓低估了苏楚衣。
一个自幼在军营长大的女子,她的好胜心是男人所无法企及的,更何况她还有苏睿那样一个乱世枭雄的父亲,放着儿郎不闻不问,却带着年幼的女娇娥四处征战,终成一代名将。
身为女子,她所要付出的努力要比男子艰辛,她逾越一道又一道的长河天堑,带着三十万的精锐驻守国之北境,却抵不过一道选秀的诏书,敌不过他要收回兵权的国之长策。
她不甘,她不愿,她有满腔的怒意无从宣泄。
她恨,她怨,不是身为女子的无奈,不是身为主将的无能,而是她无法控制心跳如狂,为他魂牵梦萦的失魂落魄。
苏睿教她兵法,教她杀敌致胜,却从未告诉过她,如何不爱上不该爱上的人。
手起刀落,她从未有过犹豫,可面对萧允辰,她却有了太多的奢望与不甘心。
她闭上眼睛,挥舞长剑,把入京近一个月来的愤懑化为凌厉的剑气。
鲜血的铁锈之气撞进她的鼻尖,听着她的剑锋刺入皮肉的声音,她莫名兴奋,杀意再也控制不住。
而另一边的拓跋颢更是势如破竹,包围他的三十名黑骑卫已被杀了泰半,节节败退,等待韦拓的下一步命令。
韦拓眉眼凝重,一身玄甲立于阶前,大雪翩然而至,染了他一头风霜。
今上有令,不得伤她,可她杀红了眼,谁也阻止不了。
更多的黑骑卫从治所奔出。
“本帅不想伤你们,让夜风出来。”苏楚衣并没有失去理智,她自入京以来的目标十分明确——只有夜风。
她执剑而行,黑骑卫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没有人敢先动手,不是不敢伤她,而是敬畏她一介女儿身戌边守土的艰辛。同样都是军人,峥嵘岁月,长河落日,有家难归,每日与死亡同行,只为家国安宁。
她是值得尊敬的战士、将军,没有人敢看轻她。
鹅毛般的大雪模糊她前行的方向,恍惚之间,似有一人立在正前方,苍甲寒衣,肩头落了一层雪白,那霸悍的姿容无人能及。
“没有夜风,只有朕。”
韦拓大惊,在苏楚衣之前狂奔至御前,拔刀护驾,“陛下,您说过让末将全权处理。”
萧允辰寒眸微眯,望着向他步步走进的女子。
她一身是血,如浴血修罗,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那是杀戳的前奏,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
血迹被大雪覆盖,彻骨的寒意袭卷而来,裹挟着冰雪,却未能化解她一身的戾气。
还是他!
为何还是他!
“萧允辰,我要杀了夜风替我阿爹报仇,你要以身相代吗?”苏楚衣压低声音,嘶吼着,带着那一丝无力的挣扎。
她没有忘记,射入苏睿的那一支狼毒箭是青铜覆面的夜风所为,也正是因为那一箭,苏睿再也没有站起来过,缠绵病榻,至死不能归家。
她走到他面前,傲然扬起倔强的下颌,双目通红,握剑的手在颤抖。
雪落无声,冰冷地打在脸上。
“夜风是黑骑统帅,听朕将令行事,杀明公的命令是朕下的。”萧允辰说:“朕与明公都想要这天下,自然是你死我活,不杀明公,朕何以夺天下,对明公亦是如此。取朕的性命,难道不在你苏家军的军令之中吗?”
苏楚衣无从辩驳。
“诚然,今日是朕侥幸获胜,若是朕当日身死,你难道要杀了明公替朕报仇吗?”萧允辰寒眸与她直视,似要望进她的心里,“成者王侯,败者寇。若有一日,你能杀了朕,这天下便是你的。但朕活着一日,绝不会让你杀了夜风。”
“原来夜风比本帅还要重要,你为何不娶了他当你的皇后!”苏楚衣真是气糊涂了,“你处处袒护,他也不过是你帐下的一员猛将而已。本帅的三十万苏家军已然拱手让出,换你一个夜风,难道还不够吗?”
萧允辰冰冷的手掌覆上她的脸,指腹摩娑着她同样没有温度的脸颊,眸光似刃,刀刀凌迟,“不够!你不用激朕,朕不会上当。若你想要夜风的命,也好,你杀了拓跋颢,朕就成全你!”
他另一只手悍然指向处于包围圈中的拓跋颢,“只要你杀了他,夜风自然会出现。”
“办不到!”苏楚衣拍开他的手,眸中除了恨意再也看不到其他情绪。
萧允辰大笑,双手交握,似乎在品味她肌肤间的细腻,“对了,你要是皇后的话,想杀谁便能杀谁。”
苏楚衣抬起手中滴血的长剑,横亘在二人之间,“你忘了,除非你后宫散尽,否则我永不入宫!”
“你当真要如此与朕作对?”
她的剑锋抵上他的胸膛,笑容凄厉。
韦拓上前护驾,被萧允辰抬手阻止。
身后,拓跋颢结束战斗,步步走来。
不愧是北方最强的战争猛兽,数百黑骑士都挡不住他前行的脚步。
他从身后抱住苏楚衣的纤细,长槊架在萧允辰的脖颈处,“放了她,孤将漠北二十三城拱手奉上,永世不与大宁为敌。”
萧允辰淡淡扫过他那只粗砺的大掌,寒意排山倒海,垂于身侧的手团握成拳,骨节泛起青白之色,青筋狰狞地暴起。
谁也没有看到萧允辰是如何出手的,只看到拓跋颢被一股力道打飞,手中的长槊脱手,萧允辰稳稳地接住,随手一掷,堪堪刺入拓跋颢左手边的半寸之地。
“拓跋颢,朕不杀你,不是朕怕你,但是你要是再敢碰她一根头发,朕也不介意与你开战。”萧允辰卸了苏楚衣手中的长剑,揽她入怀,霸道地宣誓他的主权,“她是朕的皇后,这一生只能是朕的。”
拓跋颢被制服后,黑骑卫果断地五花大绑,将他关了起来,不再给他近身的机会。不得不说,拓跋颢是难缠的敌手,这样的人若是盟友,那是再好不过,可一旦成了敌人,只要除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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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痛意从唇间传来,狠绝的噬咬仿若野兽疯狂的撕扯着。
她痛,她挣扎,她反击。
他寸步不让,她锱铢必较。
这哪是抵死缠绵,分明是一场纵马横刀的殊死搏杀。
裂帛之声破空而清脆,他的理智早在拓跋颢环上她的腰际时丧失殆尽,若非他肩伤未愈,又岂能留下拓跋颢这个祸患。无论于公于私,拓跋颢都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他与苏楚衣在漠北的传言,件件桩桩都做成密报直呈他的御案。
她的出色,他从来不曾否认。
四年来,她做的每一件事,他了若指掌。
但却比不上孟冬那日,她一袭红色皮甲撞进他的视线来得真实。
他要她!
从那日起,成了他最真实最直接的渴望。 将本红妆:陛下约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