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楚衣瘫了!
苏谨的急切让萧允辰起了疑心。
士族门阀的傲慢与从容是刻进骨子里的,遇事不急不缓,泰山崩于顶而面目不改,刀剑架于脖颈依然从容赴死。存亡之间都无法让这些世家贵女,放弃从小的教养,更何况是一人之生死。
萧允辰快马加鞭,很快赶上苏谨,黑骑卫和启圣军黑压压地围了一圈,胯下骏马喷仰鼻息,对骤然停下的脚步有些不满,不耐烦地尥蹄。
苏谨从车里钻了头,脸色略沉,“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萧允辰说:“朕想送苏将军一程,谯国离此甚远,一路上兵荒马乱,朕不想苏将军的尸首有任何的损伤。”
萧允辰与拓跋颢打了七个月多的仗,从邺城、上党往北至平城,乃至雁门关这一路,都有萧允辰的重兵把守,但杀戳在所难免,收复一城,屠尽一城,乃是萧允辰自交州发兵后军中的惯例。这次也不例外,大宁天灾不断,仅仅只是三年的休养生息,并不能使国库充盈,若非是为了苏楚衣,做为一个明君,他不该在此时发动战争。是以,攻下一城,便屠一城,可以免去收复时的种种矛盾,也因为大宁委实不愿再添这么多的人口来养。更何况,北方杂胡与大宁子民的矛盾颇深,一时间难以调和,会造成更多的深层次矛盾。城可以有,但杂胡就免了。
他打下的城,城中是何血腥的光景,他何尝不知。苏谨不过一介弱女子,上路仅带了崔泓。那崔泓一看就是文弱书生,肤白细嫩,那只手想必除了笔再没有拿过其他东西。他们能越过一座座正在被屠戮的城池,最终回到谯国?不是他看轻他们,而是他带的兵,他知道那些人的脾性。
苏谨也看到他攻陷雁门关后,如何对待拓跋鲜卑的将士。
这个理由很充足,足以让苏谨无法拒绝,即便她有一张巧口,也无法拒绝他的护送。
“有劳陛下了,但陛下诸事繁忙,还是让韦将军护送我与楚儿。”
萧允辰已经有了对应之策,“朕要回京,正好顺路。”
苏谨真的没有借口了。
“那便上路吧。”萧允辰冷笑,唤过韦拓,让他先到下一个驿站打点,他陪着苏谨慢慢地“走”。
苏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抚心跳的加速。她不能和萧允辰一路,她本就不是要回谯国,被他这一打乱,她恐怕真要往谯国而去。可她不能保证从雁门关到谯国,她能瞒他瞒得不着痕迹。
行程慢了下来,苏谨不能再和苏楚衣的“尸首”同居一辆车中,先前可以用为“尸首”整理为由,但走出雁门这一路,她该收拾妥当,再继续与她留在同一辆上,萧允辰必然要生疑。
她忐忑不安地上了崔泓的车,“快想想办法,把今上打发了。”
崔泓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阿娘,今上想送阿姐也是情理之中,你为何要对他如此敌视?就因为他说要娶阿姐而没有兑现,反而将阿姐赐婚予宋逸,在阿姐被俘平城之际,他没有立刻发兵营救,而让咱们崔家也成了拓跋颢要胁阿姐的人质?”
“你在胡说什么!”苏谨瞪他,“指望不上你!”
“阿娘,你到底做了什么?”崔泓脑海中闪过一抹惊世骇俗的念头,但他不能确定苏谨会做这样的事情,“阿姐她?”
不可能!怎么会!
苏谨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蠢儿子!你也说了楚儿的身子是我从小调养的,那么多场仗下来,她受再重的伤,最后还不是一个生龙活虎,只留下身上几道疤。你阿舅幼时把她带在身边,底子都是从小打的,这两刀虽然致命,但也不是救不回来。”
“阿姐还活着!”崔泓唯一想明白的就是苏楚衣还活着,她没有死,“阿姐就是打不死的!”
苏谨扶额,“谁说她是打不死的,这刀要是偏上那么一寸,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那你为何还要骗那个……”
“楚儿当了三年魏国国后,于大宁而言无异于背叛。她若是回京,朝中必会有人上奏要她下狱,即便有今上袒护她安然无恙,可悦儿今后的路会很难,整个苏氏的前途堪忧。”
“且不说苏家。”崔泓把话接了过去,“以阿姐和陛下的过往,陛下自然是想接她入宫。可她的身份尴尬,又是不愿屈于人下的性子。她心中之人不是拓跋颢,也不是丰大哥,而是大宁的这位天子。”
崔泓要是再看不出来,妄他打小就跟着苏楚衣打转。
“但是阿娘,你想把阿姐藏起来吗?”
“让世人都以为她死了,对今上对苏家都是一桩好事。”苏谨说:“今上已经有了皇后,皇后有孕,无论男女,那都是嫡子嫡女,未来要继承大统的。你阿姐肯屈就进宫,她与皇后之间还会安宁?势必要牵连苏家,连累悦儿。她若是就此不在了,今上能为她洗白这三年,朝中又有谁会阻挠?死者为大。”
苏谨为的是苏家着想,至于苏楚衣日后如何,清河崔氏难道还养不了一个富贵闲人吗?
“你会觉得阿娘心狠,可为了苏家,我不得不这么做。至于楚儿,那位今上身子并不康健。若然楚儿日后能为后是最好,可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撒手人寰,楚儿一辈子就只能是个妾!我谯国苏家的门第,又岂能居于高平郗氏之后!”
崔泓叹气,“你就不能问问阿姐的意思吗?阿姐苦了三年,好不容易把人等来。”
“这是她该做的!”
崔泓替苏楚衣不值,可生在他们这样的门第,又有几人能安然。
就在苏谨与崔泓说话的当会,萧允辰上了承载尸首的马车。车内温暖如春,熏着暖炉,苏楚衣面色如常,不见尸斑。
他若有所思,轻敲车板,已经换下车夫的冉征探进头来,“陛下有何吩咐?”
“回京。”萧允辰当机立断,冷冷地下令。
冉征不禁要问:“崔家母子也一同回京吗?”
萧允辰说:“当然!朕还需要清河崔家呢,正好他们可以先回去打点一切。”
冉征不明白萧允辰的用意,但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
当苏谨发现走在回京的路上时,她已经没有机会扭转局势。
“她没有死!朕很欣慰。所以,朕可以饶了你的欺君之罪。但是,她三天内若是没有醒来,第一个死的是崔泓。”萧允辰并不介意以命相逼,他就不信苏谨能不顾儿子的性命。“你要是觉得朕会看在楚儿的面子上,心慈手软,那你就错了,看看你脚下曾经的魏国城池,鲜血染红的土地,会让你有所决断。”
苏谨在这个时候若是执意相抗,无异于拿崔泓的性命做赌注。
“民妇可以让楚儿醒来,也可以救活她,但民妇求陛下,不要带楚儿回京,更不要让她入宫。”
萧允辰看了她一眼,“不可能!朕等了她三年,你休想让朕放弃。除非你给朕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
苏谨闭了眼睛,艰难地做下抉择,“陛下时日无多,若是无法护楚儿一世,还是让民妇带走她,就当她战死在雁门关,不会无端牵连更多的人。”
“朕快死了?”萧允辰笑了,“朕怎么不知道?”
“陛下自幼受贼人所害,几次三番下药,虽然都被救了回来,可还是伤了根本。陛下成年后,因幼年时的阴影,生了病也不吃药,身子内耗太大,皮肉伤也比常人恢复慢上许多。在邺城时,民妇给陛下把过脉,那时候民妇就已经知道了,时常劝陛下保重身体,不宜太过操劳。可这三年来,陛下之勤勉人所共知,日理万机,彻夜不眠,更是让陛下的身子如烈火烹油。大宁固然强盛了,可陛下也就更加艰难了。民妇观陛下之神色,七月的征战令陛下更加虚弱,难保什么时候倒下了,就再也救不回来。试问,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个的男人?但陛下是大宁的天子,这就更加不能嫁了。陛下尚无子嗣承继大统,即便楚儿有幸怀孕,但皇后已经有孕,也无法赶在皇后的前面。皇后占了嫡长,楚儿到时候还能有命在吗?历代宠妃,有几个是善终的。”
萧允辰听罢,“你倒是替朕想得很多。”
“民妇不过是替楚儿操心。”苏谨觉得萧允辰没有当场杀她真的是看在楚儿的面子,否则她说他是一个短命鬼,这样的话足以让她死一百次。
“既然你为楚儿着想,楚儿日后还要仰仗清河崔氏,朕已经让人去接崔晟崔大人,你们就在京里好好替楚儿谋划。看一看,朕该如何让她坐上皇后之位,以免日后有人因为朕的不在,而谋害于她。”萧允辰不介意苏楚衣身边多几个有用的人,如今的朝堂在他的控制下,有郗砚与谢凡相互掣肘,又有杜寒生居中权衡,三人相互制约,为他所用。而苏楚衣的回归,乃是四大士族的有力靠山,朝堂也会再度活跃起来。
苏谨目光灼灼,“陛下要立楚儿为后?这万万不可!”
“无须再说,朕意已决。”
苏谨袖手紧握,这是又要有一番腥风血雨。
苏楚衣在摇晃的马车中醒来,身上铺了厚厚的棉垫,暖炉烧得很旺,在她手边和腰侧、脚底都放了数个手炉,她热出一身的汗。
“阿姑。”她的声音沙哑,“我没死吗?”
身上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她能感觉到身后身前两道伤口的位置,无数次的负伤,无数次负伤后的醒来,都是同样的感觉,像是重获新生,重复以往每一次一样。
苏谨在她脑袋下放了一个厚厚的枕褥,不敢扶她起来,怕伤口因她的动作而裂开,“没死。”
“雁门关赢了吗?拓跋颢呢?魏国被攻下了吗?”苏楚衣一连串地发问。
苏谨说:“你为何不问拓跋国主赢了吗?而是问被攻下了没?”
苏楚衣虚弱地勾唇,欣慰而又骄傲地说:“不是显而易见吗?大宁志在灭魏,倾全国之力而攻之,虽说经过三年的休整,但经不起长时间的征战,萧允辰一定会以最短的时间攻下魏国。而这三年,我以拓跋颢的兵马扫荡北地,只要灭了魏,北方失地可尽归大宁。如此一来,离开大宁近百年的长江以北至雁门关一地,终于回归,天下一统。”
“你的心一直在大宁!”苏谨只能叹气,“拓跋国主确实是败了,可他往辽东逃了,你曾率领的魏国精锐,曾经与你出生入死的鲜卑勇士,都被大宁天子下令屠杀了。这就是你三年来的坚持吗?”
“阿姑是觉得我残忍?可当年杂胡的铁蹄踏破中原的平静时,他们可曾想过,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山河破碎。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本该属于我们的城池,又有何错之有?难道因为他们长居此地,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吗?”苏楚衣恬静地微笑,“阿爹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歇了,我若是就此身死,到了九泉之下,也能有个交代。”
“动不动说什么死不死的?”萧允辰撩开车帘,他一直都在外头。他换在常服,做寻常的装扮,但黑骑卫和启圣军大张旗鼓沿途开道,帝王的銮驾却是空无一人,谁也不曾想到,帝王竟成了马夫。“但是,你是否想过,万一我三年后没有如约前来,你又当如何自处?”
“继续当拓跋颢的国后吗?”萧允辰的声音微寒。
苏楚衣在车里笑,“那也是因为你。若是你不攻魏,那我以魏国国后之名收复北地,统一北方,同样是完成阿爹的遗愿。”
“你倒是会投机取巧。”
“只能怪大宁兵力太弱,也知道是谁的问题。”
萧允辰冷哼一声,“我看你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都敢揶揄朕了。”
“嘶……好疼……”
萧允辰立刻探身进来,“怎么了哪里疼?要不要紧?”
“好像又不是很疼。”
“你……”
衣袖被一根手指勾住,苍白如玉,“你又怒了?”
一弯美目盛满波光,无辜地望着他。
他摇头,“你做什么我都不怒。”
“真的吗?”她笑得一脸无害,“那我以北方失地换你整个后宫,你可愿意?”
他笑而不语。
苏谨见状忙道:“又说胡话了,你孩子在魏国被拓跋国主宠得无法无天。殊不知,魏国不是大宁,又岂是你任性妄为的地方。”
“夫人说得对,我大宁自然不是亡魏。”萧允辰说完,甩袖转身,目光隐隐含怒。
车内,苏楚衣笑容渐敛,“阿姑,你何必要出言顶撞他?”
“我苏家的女儿又岂是谁都能作贱的!”苏谨说:“你可以放弃一切,可苏家不行。王家、谢家、闵家送进宫当妃嫔的,都是旁支中选出来的,你目下可是我谯国苏氏的族长,你想入宫只能是皇后。可皇后有了身孕,如何能废而再立?”
苏楚衣也不反驳,“我累了,这些事等我伤好再说。话说,阿姑,我这伤好像不大容易好的样子,整个人感觉都动不了。”
苏谨闻言查看她的伤口,“可会疼?”
苏楚衣摇头,“不疼。那两刀刺进去的时候,伤口似乎都很深的样子,为何比起以往没那般疼。”
苏楚衣瘫了!
苏谨在数度检查她的伤口之后做下的定论。
“等回宫让太医看过再说。”萧允辰是彻底不愿再相信苏谨,她的医术固然好,但苏家也没有让她学深,毕竟医者是低贱的职业,况且苏谨欺瞒他在先,他没有发落她是看在苏楚衣的面子上。
苏谨对此也深表怀疑,苏楚衣只是伤血过多,但并未伤必筋骨,怎会全身没有知觉,这似乎瘫得有些蹊跷。
大军班师回朝,受到京城百姓的夹道欢迎,萧允辰命人开道,一队车队辚辚入城,他的銮驾上仍是空无一人,黑骑卫和启圣军策马而行。而他却带着苏楚衣从东门入城,绕远路回到朱雀街时,欢迎大军凯旋的人群已经散了。
苏楚衣坚持回长宁公府,不愿与萧允辰回宫。以她现下的身份,若是入宫必然要引起朝堂的非议。在亡国的国后之身入宫,这听起来像是大宁天子霸占人家的妻子,虽说天子后宫有一二亡国之妃嫔也是无可厚非,但就像苏谨说的,苏楚衣不是卑贱的姬妾,她是苏氏的族长,她受不了这等委屈,萧允辰也不想让她被百般诟病。
三日前,韦拓已先行回京知会过南康大长公主,一经入城,已有苏家的家仆在外接应,低调地送入长宁公府。
南康公主看到女儿被人抬着进府,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自苏睿发兵,她早已做好为他收尸的准备,对苏楚衣也是一样,她的女儿与常人不同,这是南康公主从她幼时起不断告诉自己的一个事实。别人家的女儿十四五嫁人,过两年生下孩子,即便是夫妻间有矛盾,那也是小事情,不涉朝堂,无关生死,做父母的总能帮着解决。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嫁人也都是门户相当的郎君,一生衣食无忧,只要不是奸佞,一世的荣光那都是可以预期的。
苏楚衣的婚事一改再改,这些改变之后的结果都是苏家可以承受的,即便是拓跋颢,也是一国的国主。
可苏楚衣伤成这样,南康公主一想到她这一生毁于一旦,心中对苏睿的怨恨就更深了。
“陛下留步吧。”南康公主语气生硬地下逐客令,“这是苏家的家事,不劳陛下费心。”
萧允辰没再多言,他也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便没有再留,从宫中调派数名医官,由韦拓和冉征亲自送至苏府,并下了禁口令。
医官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找不到任何的征兆表明苏楚衣的病因,只能从她自己的表述中断定,她是真的瘫了。
“瘫了就瘫了吧!”南康公主说:“我苏家的女儿老身还是养得起的。”
“阿娘……”苏楚衣软软地唤了一声,“是女儿不好。”
“以苏家的家底还用得着你权倾朝野吗?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咱们谯国苏氏已经盛极一时,风水总该轮流转。”南康公主倒是豁达,“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你回京的时候,也不用藏着掖着,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总不至于和一个瘫痪在床的人一争长短吧?”
苏楚衣淡淡一笑,“还是阿娘英明。不过这是送悦儿入仕的良机,苏家已经远离大宁朝堂三年了,总该给一个交代。”
“等你姑父一家入京再做打算。”南康公主倒是不急,“今时不同往日,朝中都是郗家的势力,连闵王两家都要礼让三分。你谢叔父倒是风光,但丞相之位,也不比尚书令手中的实力更多。”
“后族自然是抬举的。”苏楚衣说:“何况还是有孕的皇后。”
“有孕?”南康公主嗤之以鼻,“无宠何来的孕?”
“无宠?”苏楚衣想了半晌,“无宠就更糟了,郗家肯定难逃一劫,为了自保,他们会做出很多事情来。以子冉的手段,知道我回京了,肯定要掀起大风大浪。”
郗彻在苏楚衣回京的当日,就收到了消息。但他不相信苏楚衣瘫了,她的身子自幼是苏谨调理的,虽然不至于刀枪不入,但比常人要好一些。她受了很多次的伤,每一次都平安脱了,这也是他亲见的。
“她一定是想暂避锋芒。”郗彻可以说是苏楚衣的半个先生,可他没有忘记,苏楚衣的启蒙恩师是当今丞相谢凡。
阿黎没见过苏楚衣,但听说她很多的事情,郗彻和她说起军中之事,总和苏楚衣有关,“郎君的意思是要保皇后吗?”
“我能保得住吗?”
“可保不住的话,郗家就没了。”
“你替我去看看楚儿。”郗彻不宜在这个时候登门。
阿黎有些茫然。
“告诉她,不要赶尽杀绝。” 将本红妆:陛下约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