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呵,又是他。”
沈傲递回滕今白送回来的消息时,时隔一载有余,闻玄再看到那个名字,心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齐鸣之战,可以理解为是他想颠覆大乂政权,报昔日之仇,可如今借嵇子陵之手要谢公的命,这又是为的什么?
强劲的目力仿佛要将案上写着那人名字的纸洞穿,闻玄自诩阅人无数,上到帝王权臣下到三教九流,却是再没有比这个人更难让人看清的了。
沈傲静候半晌,开口道:“上将,此人摆明了就是冲大乂来的,从齐鸣之战到此番护国公遇刺,但凡动摇国基之事,他就没有不掺和的,属下以为,还当尽早除掉,方能永绝后患。”
闻玄闻言一挑眉,目光悠悠的朝他看去。
沈傲看着他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心头忽然有些发虚。
闻玄将字条碎了,带着两分轻笑道:“此人的确是个大祸患,我也没说不让你除掉,你若有能耐,哪怕将所有紫宸使、紫宸卫都调去阻击他,只要能绝了这个后患,我赔着紫宸府瘫痪个把月的风险也绝无二话。”
他话说的轻描淡写,可这里头的意思沈傲听在耳中,却是猛然一惊。
那人……至于那么厉害?
“这……”他犹疑半晌,还是不信:“您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闻玄摇头一阵笑。
“之前齐鸣之战时,从萧放到你,今白、岑昂都派出去了,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抽出他这个头、翻出他这个人的?”他捏开衣摆走下榻来,负手前行,摇头道:“我这不是抬举他,光他一个人本就极难对付,更何况,他并非是一个人。”
这人身后有谁,他至今无法尽断,唯一确定的就是,他的盟友必当遍布四海,且均非等闲之辈。
甚至于……他现在开始怀疑,或许在之前,崇王云昭明亦是其中之一?
沈傲越想越是烦躁,从立府以来便没遇到过这样束手无策之事,“难道我们就这么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做吗?”
“自然不是什么都不做。”闻玄沉吟道:“蚕食之道,重在耐心二字。这一局且来日方长呢,不必急在一时。”
说着,他主意一定,回头吩咐道:“盯好了他的行踪,待他一旦回返南诏,便将其踪迹送一份去给蒙忌。”
沈傲心头一动,当即会意,领命道:“属下明白了。”
当闻玄在紫宸府忙着料理那些糟心事时,谢府之中,温王杨律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以太医令蓝竟沉与青丘为副手,终于在第二天夜幕降临之际,苏醒了昏迷多日的护国公大人。
闻玄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时辰之后了。谢公刚从昏迷中清醒,身体虚弱,毒气未曾散尽,杨律嘱咐要早些安睡,好好休养,是以等闻玄到时,却是未曾见到预料中人群熙攘的场面。未免节外生枝,就连温王与太医令都已经拜别离去了,左右只留着青丘与太医丞看顾,倒很有些适宜养病的清静。
闻玄进到庭中便看见谢冉正与谢蕤一起,抹着眼泪从寝阁中走出来,他走过去才说了两句话,室中便又走出一人来。
谢执原本是奉了父亲的命去找闻玄的,不想门口就撞见了,他便恭敬一揖,道:“姐夫,正巧您来,父亲请您内室相见。”
谢公是单独见的他,为此,他刚一步入内室,就连在床边亲自侍奉汤药的夫人都搁了药碗走了出去。闻玄大致一想便知道岳父大人这是要说什么事,近前恭敬一拜,唤了声:“父亲。”
谢公大梦初醒,身体还处在极度虚弱之中,如今半支着身子靠在床榻上,嗽了两声,话都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招招手将人唤到近前。
闻玄站在床边,谢公调息了半晌,方才沙哑着问出一句话来:“他人呢?”
闻玄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谁?”
“咳咳……”谢公开口急了些,呛了口气,闻玄上前为其倒水拍背。谢公缓了缓,拂开他的手,努力的瞪了他一眼:“老子都这样了,你还跟我打哑谜?”
闻玄面露无奈。
他劝道:“您刚苏醒,眼下正在康复之中,理当好生将养,这些事便不要操心了。玄自会处理。”
谢公眉头已经皱起来了,这回索性直接开门见山就问:“嵇子陵人呢?你是抓了还是放了?”
那一夜同那小兔崽子的交手里,他自己虽被划了一剑,但除却那游丝之毒不论,实在伤得不重,可那小崽子就不一样了,浑身的血,若非他还想着云家的旧情未曾下死手,则那小崽子早就是个死人了,这样的情况下,凭紫宸府的本事,根本就不可能翻不出那么个人。
闻玄微微一顿,继而吐出两个字:“放了。”
谢公倒不意外。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接着问道:“他背后的人顺出来了?”
闻玄犹疑一瞬,点了下头:“顺出来了。”
“是谁?”
从醒来的第一刻起,他心里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他想问一问嵇子陵,甚至想问一问云昭明,自己究竟有哪里对不住他云家,竟让自己从小看大的小辈一心想杀自己而后快?过去云昭明通敌谋反,他还能说服自己这是野心作祟,可那一柄利器横到自己脖子上时,他却是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那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就是这些孩子,一个两个的,都想要自己的命。
谢寒渡一生,该是何其失败!
闻玄给了他一个名字,然而这个幕后黑手,却让他一双眉目越发紧锁了起来。
——这个人,他从未听说过。
闻玄便道:“此人来历神秘,且聪明绝顶,如今应当在为南诏办事。之前齐鸣之战,便是他一手推助而成的。”
谢公眼中显现出分明的惊诧。
沉吟半晌,他不确定的说道:“这么说……不是私仇?”
闻玄也不瞒着,直接道:“此人或许不是,可嵇子陵——或说云王,应当是。”
谢公阖眸,长长吐出一口气。
想了想,他又问:“嵇子陵为何会有游丝?还是说,是那个人给他的?如果是后者,那这人会否与萧氏有关系?”
这些问题,闻玄此刻也无法回答,只道:“我会查清楚的。”
谢公只觉心力交瘁,心不在焉的拿过茶盏又喝了口水,便听闻玄那头唤了一声。
“父亲,”他道:“云王府的事,我已经告诉冉冉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谢公手指一顿,半晌终是一叹。
“……也罢,戏也已经演完了,纸包不住火,都是迟早的事,她知道了……!!”
一声‘也好’没说出来,忽然意识到他话里对谢冉的称呼,谢公一阵猛咳,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难以置信的指着他问:“……你叫她‘冉冉’?”
自从在谢蕤那儿知道了这个称呼背后的意义之后,闻玄对此便很是坦然了。
他郑重一点头,从容道:“伤口要通风才能愈合得快,您放心,冉冉比多数人想得要更坚强,她很好,我会一直陪着她。”
谢公一愣。
伤口,是要通风才能愈合得快,是这样吗?
“闻玄,”许久之后,他看了眼站在跟前的青年,意味深长的目光带出意味深长的话:“但愿留下你,不是我这辈子犯得最重的错误。”
闻玄微微一笑:“您放心。”
同谢公说完了话出来,他一抬头就看到阑干处坐等在那儿的谢冉。
眼里溢出一抹温热,他走过去,正逢她闻声回头,一时相视,那双红眼圈儿里便化开一缕笑意。
寒冬寂夜,粲如昭阳。
两人携手回到王府寝殿,谢冉洗完澡出来,闻玄便带着人往床榻上塞,一边说道:“这回父亲也好了,你也给我好好歇歇,这都多少天没睡个囫囵觉了,你不嫌累我还心疼呢。”
掖好了被角,他回身要走,谢冉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他:“你等等,有一件事。”
闻玄闻声回头,她接着道:“汲媚的事。”
“汲媚?她什么事?”
谢冉便道:“母亲前两天请她过去相见,本只是要感谢她来着,大抵是一见如故?反正母亲对她印象不错,想留她在府里多住些时日。她也同意了,我这不跟你说一声,省得你哪日发现人不见了,再来埋怨我。”
前头的话还好,最后一句出来,他当下就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好不讲理的一张嘴,我什么时候埋怨过你?”说着,他想了想,道:“既然母亲喜欢,她也同意,住便住罢,正好等出了正月,给她准备的新住处也就差不多了,到时直接从谢府搬过去,也不用再折腾了。”
话音落地,他就看着她一面点着头,一面不停的揉搓着通红两眼。将她那两只不安分的爪子扯下来,他无奈道:“瞧困得这样,什么都不说了,先好好睡一觉,听话。”
“……你干嘛去?”
他拂了拂她的头顶:“紫宸府还有一桩公务,我去处置了就回来。你安心睡,醒了我就在了。”
她眼睛都闭上了,还不忘提醒道:“你得早点回来啊,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有好些事儿要问你呢……”
他一笑,安然的应:“遵命,郡主殿下。”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