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鲜红。
半盏茶后,是紫红。
最后,是黑紫色……
青丘晚间趁着谢执去吃饭时来到谢公寝阁,寻了个由头将守在旁边的仆婢遣了,跟着便以银针在谢公耳后刺了一滴血融于水中,其后在一盏茶的光阴里,就亲自见证了游丝入血,促使血液颜色渐变过程。
是游丝。
她可以不信汲媚的话,却不能不信自己眼中所见,不能不信先贤医经所载。
垂首看着茶盏里那片黑紫色,青丘颓坐在榻边,脑中乱成了一锅粥。
这毒是游丝,可杨律却丝毫不曾提及,他只说,此毒在他手里,可以尽解。
根本就应该是没有解法的毒,他拿什么尽解?
他要做什么?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是说他的道行真有那么深?深过凝炼此毒的人,也深过那被天下人尊为医尊的古来第一圣手?
在一片混沌中,外头的开门声将她赫然一惊。大抵是因为背着众人做事,心里一直提防着的缘故,几乎在外头响起开门声的同一刻,青丘便从毫无头绪的愕然中抽了身,回过神的头一件事,就是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厚帕子,迅速将茶盏里不多的血水吸干再藏回怀中。
等做好这一切,那头就响起了杨律的声音。
“……青丘?”他解下大氅交予侍者,见她一人在此,还有些意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青丘将神色调整的极好,此间长身而起,回头看了一眼谢公,转身便拉着杨律到外室说话:“原本想来找你的,见你不在,便替小公子在这儿守些时候,也让他吃了饭去歇歇。”
杨律闻言便没有多想,点了下头道:“唔,再过几日就是除夕新岁,回来的事想必瞒不下去,所幸谢公不多时应当就可康复,也就不必瞒什么了。午后我进宫觐见,出来又去了趟紫宸府,耽搁了些时候。”
这话一听,青丘差点喊出来:“你去紫宸府?!”
她虽克制了些,但这声还是有些大了,杨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内室看了一眼,回头轻笑一声,道:“怎么,那是龙潭虎穴吗,我不能去?”
青丘也不说别的,叫了声‘温殿’,满眼的心照不宣。
杨律顿了片刻,摇头自嘲一笑,道:“嗽玉成婚到现在也半年了,我总得看开些,不然怎么样?难道如今看我伤春悲秋无病呻吟你才安心?”
倒是一副努力看开的样子,若是放在中午之前,青丘说不定还要给他竖个大拇指,可如今想着刚才那一盏血水,她心下便总是隔着层什么一样……
不过青丘的戏德比起谢冉来那可不是只高出一个层级,纵然心头七窍玲珑,脸上的表情却仍是毫无破绽,白了他一眼就道:“这话说得,仿佛我成心不愿你好似的!还不是担心你么!”
杨律笑道:“好了,事情也过去了,总之往后,她好我就放心,其他的都不想了。”
听到这句话,青丘实在很想问一句,这样的放心里,难道就半点的不甘心也没有?
可是她没问,最后出口的问题只是:“谢公中的……究竟是什么毒?你没回来之前这几日,我遍查过典籍,始终没个头绪,就连施针控毒都不敢下十分的力。”
杨律收敛神色,回头望了一眼,对她道:“不怪你不知道,这毒虽闻名遐迩,我却也是第一次见。”
他说:“是游丝。”
青丘兀然一惊。
“游丝?!”
半个时辰后,青丘忖度着来到谢夫人跟前,欲将此事告知。一听‘游丝’二字,夫人惊诧之下,果然生出一重愤怒。
青丘还是问道:“夫人听说过?”
谢夫人缓了缓,冷笑一声:“萧氏造出来的孽,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没听说过。”
说着,她竭力稳了稳心神,略一想便深深蹙起眉来,对青丘问道:“可是倘若是游丝,那阿律怎么可能开解?”
问题,就在这里。
之前在杨律坦然相告时,她惊疑不定之下,也问了他这个问题,而杨律却并未给她什么分明的答案,只是告诉她,等过了明日再看,便会相信了。
他说得胸有成竹,可青丘却难以安心。
她恳切道:“这也是青丘存疑之处。世传当年萧氏先祖精于医道,行军之中于深谷偶得墨骨花,粹其汁子凝成此毒,号为游丝,然而其后穷尽一生之力都未曾研配出解药。且因墨骨花数量稀少,又极难培育,大晋章武初年便绝迹人间了,是以这游丝之物,自现世起便是有定数的,统共不过那么几份罢了,见之者极少。据说昔年医尊夷彦因缘得见,拼尽毕生医术也未曾将此毒尽解,并断言此毒一旦融入骨血便不可能脱离。医尊妙手无双,都不能尽解,而温殿……”
说到这里,她便停下话来。
谢夫人看到她极其纠结苦恼的脸色,便替她说了后头的话:“你是担心,阿律有别的心思?”
半晌,青丘微一点头,未再言语。
谢夫人垂眸沉思良久。
阿律那孩子,与皇上、彻儿他们几个一样,打小也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素性如名如号,温润者,律己者也。照理说,人家千里赶来为着自家解危局,谢家上下本该是感念于心的,再没有质疑这孩子别有用心的道理。然而诚如青丘所虑,那毒若为游丝,事情便很难不让人怀疑了。
当年医尊夷彦的盛名,活死人肉白骨都不算什么难事,那个人都开解不了的毒,这么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真能尽解吗?
青丘看着夫人的样子,从旁又将汲媚提点自己之事说了,夫人听罢,低喃了一句:“那姑娘是这么说的……”
青丘便道:“若立于私情角度,青丘再怎么样也不会质疑温殿而信汲媚,可这件事上,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郡主又是个急脾气,我担心事情未明之前便告诉她,倘或她一着急,再与温殿生出什么嫌隙来,反倒不好。无法之下,也只能来请您定夺了。”
谢夫人心头赞了她一句明白,点点头,问道:“这毒是游丝,阿律为何不曾告予我们?”
青丘便一一告诉:“温殿说,陈郡与兰陵原就不睦,此间又有兰陵伯之事,而他私心所想并不以为萧然会愚蠢到用自家独有的毒物来害大人,因担心您与郡主关心则乱,再生出什么风波来,这才没说明此毒来历。不过之前他进宫见过皇上,已将此事尽数上禀。”说着,她顿了顿,又道:“不仅如此,出宫之后温殿还去了趟紫宸府。”
谢夫人果然一惊:“紫宸府?!他去见了闻玄?”
青丘点了点头,“温殿说这本是皇上的意思,因此番大人遇刺之事是上将亲自在处置,是以这样关键的线索自然是要告知的。皇上原是要传了人进宫亲自说话的,可温殿自己揽了这份差事,走了一趟紫宸府。”
而其中的动机立意,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谢夫人素知杨律对谢冉的心思,此间虽也担心,却没有什么精力去管那头,心思只在夫君的安危上转悠。想了想,她又确定的问了一遍:“所以说游丝之事,阿律瞒得之事我们谢氏自家人,余下并无遮掩之意?”
青丘点头。
夫人又问:“你的疑虑只在,此毒原该无法可解,而他却能解?”
“是。”
因此便质疑起挚友恩师,看似荒谬凉薄,实则,就连谢夫人也不得不多一重考虑。
“那位汲媚姑娘……”夫人想了想问:“她还说什么了?”
青丘答道:“因之前我不能确定她所言真假,她便也没说别的,只让我自己去先试试,等确定了毒性再去说话。”
“青丘……”
“是。”
谢夫人拿出十分正色看着她,一字字道:“听嗽玉说,你是跟着阿律学了许久医道的,你细细作想,给我一句实在话。”
青丘不敢怠慢,目光定定:“是,青丘听着。”
“以你的了解,阿律他……究竟有没有破除游丝的能耐?如若有,又有几分?”
“温殿医道深厚,可我也自己上手施过诊,这毒有多霸道难以尽述,之前不知是游丝也就罢了,如今既知,只怕……”她忖了忖辞,郑重道:“青丘以为,即便温殿有尽解之力,成功机会,也该不出一成把握。”
可现在,他给出的却是胸有成竹之态。
“一成?”
青丘点头:“医尊夷彦存世之作,青丘曾一一拜读,先贤医道精湛,非我辈所能企及,即便温殿,想来也难及其六成功力。那样的人都留下过那样的话……”她顿了顿,恳切道:“夫人,青丘实在不能不多想一层。”
谢夫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心头定了计议,朝青丘伸出手去。
青丘连忙将手递过去,夫人拉着她,嘱咐道:“这件事先莫要告诉旁人,嗽玉那里也瞒着。”
“青丘明白。”
夫人问:“她现在人在哪儿?”
青丘回忆了一下,道:“我过来时,似乎是在敦柔郡主那里说话。”
谢夫人略一思索,从旁唤道:“归迭,”
归迭在旁听了一道,如今大抵也能猜到夫人的想法,近前应道:“是,夫人。”
果然,跟着夫人便吩咐道:“你去蕤蕤那儿,跟嗽玉说一声,虽然如今阿律回来了,但之前那位汲媚姑娘有心相救的事,咱们不能不领情,请她明日一早将汲媚姑娘请来,我要亲自谢过她才是。不然等明日阿律施诊之后,要忙着照看她父亲,只怕就不得闲了。”
归迭福身应道:“诺。”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