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玄几乎是在看到谢冉的同时,便将欺在自己身上的软玉温香稳当利落的掀到一旁,自己则是动作极快的站起身来,气定神闲的一拢衣领,水红的唇深深的勾起,望着她唤了声‘冉冉’。
欢喜惊讶之中,还有一丝遮掩不尽的慌乱,出现在这人身上,倒是番难得的景致。
谢冉还没开口,青丘已经以目光将帐内的两人各自凌迟了一番,一步上前将谢冉挡在自己身后,也不管才从榻上翻身站起的汲媚,只掐着纤腰朝闻玄阴阳怪气道:“哟,王爷兴致真好,这么晚了还有心思见客!不过这帐前还是该按两个侍卫的好,省得不知情的人无端冲撞了,既扰了王爷雅兴,也伤了自己的眼,害人害己,何苦来哉!”
闻玄看了青丘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回到谢冉身上。这些日子,他也早知道青丘是个什么脾性,如今听她这么说,心里非但不觉其僭越冒犯,反倒是看着她将谢冉护在身后的动作,颇感欣慰敬重。不过他不计较,却不代表人人都能忍着。
汲媚三两步挪了过来,冷冷一瞥青丘,出口说话时,目光却是放在了谢冉身上:“往日只听说陈郡谢氏贵极无伦,却不曾想这一流中的一流世家,教育出来的奴婢,竟是如此的牙尖嘴利,还敢来管主子的事。”
听到这句话,谢冉蹙了蹙眉。青丘却是一声更盛的冷笑回过去,也不同她说话,目光直勾勾的缠上闻玄,道:“哥哥,看来有些人误会了呢,您是不是该替妹妹解释一句?”
闻玄终于忍不住,垂首一笑。而谢冉在听了这话之后,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透出一分笑意。
汲媚在讶然之中,却听闻玄无奈的对青丘颔首道:“是,妹妹乖,不生气了,让哥哥同你嫂子说两句话可好?”
青丘扳回一城,却仍没给他好脸色,扬首一哼,便不再说话了。
闻玄看好不容易将这位姑奶奶对付好了,刚要对谢冉说话,汲媚便先一步开口道:“这位就是嗽玉郡主?”
说这话时,她死死的盯着谢冉,目光之深,让谢冉有一种被凌迟的错觉。
她看了闻玄一眼,转而对汲媚言道:“军中无郡主,姑娘叫我谢冉就成。”
平平静静,客客气气,丝毫不见愠怒,更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
汲媚眸眼一深,心里越发不舒服了。
谢冉与她说完这一句,转而直接对闻玄一挑下巴,道了句:“你出来,我跟你说两句话。”说完,对汲媚点了下头,便拉着青丘出去了。
闻玄跟着出去,便见青丘似乎有话要与谢冉说,却被后者不耐烦的打断了,随即就不情不愿的转身走了,临走瞥见自己,还不忘杀来一记眼刀。
只有两个人,谢冉看着他目光中便多了一丝古怪。
闻玄捕捉到那一抹不平常,心底却是忽而有些雀跃——或许,这是好兆头?
两人走在营外空旷的荒野里,闻玄看了她一眼,扯过她的手握在手里,谢冉似乎僵了一下,却并没有把手抽出来。
心里越发灿烂了起来,他问:“你怎么忽然过来了?随行带侍卫了没有?可有遇到麻烦?”
别的来不及说,眼下他最关心的,便是这些。
她不经意的哼了一声,随口道:“我就是麻烦的祖宗,难道还会怕麻烦么?”
他笑了一声,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她是……什么人?”
夜色里,她的声音如清泉流淌,在充斥着杂乱声响的大营外脱颖而出,畅通无阻的击在他心头,如同灵犀。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压下唇边那道呼之欲出的笑意究竟有多难,勉力稳了稳声色,他不答反问:“你以为她是什么人?”
谢冉的手掌动了动。
有一股十分古怪的情绪在心底酝酿了好久,她自己如今正懵着呢,可却还能拿出一部分头脑去思考他的问题。半天,她停下脚步,看向他试探问道:“……军妓?”
一击即中。闻玄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明显的意外。
他眯了眯眼,低低道了声:“你这倒是挺懂。”
这回反倒是谢冉炸了,眼睛一瞪,愕然道:“她真的是军妓?!”
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不长时间之前,自己跟谢至才将北越那不知死活且极恶心人的大皇子鞭挞了一番,没道理天道好轮回,这么快就轮到自家夫君来恶心人了罢?
闻玄道:“南越的。不过往后也不是了。”
南越的……
品砸着这几个字,她稍稍安了些心。
毕竟,就算他真有心干那恶心人的事,也不至于大老远从敌军挖人过来吧?而且瞧那女子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战俘,联想着紫宸府无恶不……哦不,是无所不能的行事,她想了想,觉得那姑娘可是他安排在南越的营中的细作?
只是,要个姑娘家牺牲清白,那军妓的身份当幌子,这也未免……
“冉冉,”
一声低醇的轻唤将她的思绪打断,她怔怔的抬首朝他望去,看着他的笑颜在自己眼中深刻下去,耳边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冉冉……你刚刚心里想什么?”
她往后一抻脖子,“什么想什么?”
他一笑,明知道自己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妻子,也不敢盼着她能擅风情,只好一句一句引着她问:“你是看到那副场景,以为我同她有什么,所以,你不舒服?”
谢冉眯了眯眼,似乎觉得他说的就是一番废话。
“当然不舒服了!”她甩开他的手,慷慨激昂的训斥:“我以为她是你召来陪睡的军妓,咱俩都成婚了,你怎么还能让别人跟你一起睡觉?”
面对又一次意料之外的反应,他说不得是欢喜更多还是无奈更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谢冉的出现仿佛就是为了给他带来这辈子所有惊喜的。
再多的哭笑不得也掩不下那一股自骨髓蔓延而出的愉悦,他用力一点头,带着哄劝与宠溺,道:“好。不跟别人睡。没有别人。永远不会有别人。”说着,又一次勾过她的手指,月光下,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可是,你是不是也该尽一尽为妻的义务?既然没有别人,你总要满足我才对……”
此间心头的古怪随着他的话微微开释了几分,她便不爱与他纠缠私事,没等他那一腔旖旎道尽,便正直的摆手道:“别闹。睡觉有的是机会,等回金陵了你爱怎么睡怎么睡,现在不准见缝插针。我是来找你说战事的。”
如若此刻嘴里有口茶,他一定会毫无悬念的喷出来。
想到之前紫宸府里和衣而卧的那些光阴,听着她此刻如此直白的论调,他来不及压制心头的激动,便一再的告诫自己切忌色令智昏,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毕竟,在同她交锋了这么多次之后,他初步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凡事关男女之事,决不能以平常心去对待谢冉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言,否则到最后受伤的一定都是自己。
谢冉说着,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道:“还有之前你让沈傲办的那些事、送的那些东西,我都没时间骂你,现在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别扯没用的。”
他十分配合的点头,“好,听夫人的。”
不过看着他这么不着急的样子,谢冉实则也有些意外。
想了想,她狐疑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不想骂我、不着急,也不撤我的职?”
北越战场都已经到了那个份上,自己在什么都没告诉他的前提下,连退守议和的事都做出来了,虽也料到凭他的头脑并不至于给自己拆台,但此间如何和平……多少还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说到正事,闻玄瞬息也就正了颜色,将她观察了片刻,一字一句道:“我有一个猜测。”
说着,他倾身附在她耳边,淡淡的道出一句话。
谢冉双眉一动。
他退开,便见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看着自己,不多时便听那倔强的声音问:“你还猜出什么了?”
他心头有了分寸,不疾不徐的说出后话。
“要紫宸使,一为探查敌营巨细,二为在北越国中散布谣言,牵引物议。如果我没猜错,独孤宗就是藏锋所杀,其后嫁祸雷青萍。你是想利用雷青萍与叶平江之间的不和做文章,只要藏锋在现场的痕迹做的到位,叶平江多半会借此事为自己谋上位,铲除雷青萍这块绊脚石,再加上北越帝独孤续一向多疑,对这个大儿子又素来纵容得紧,想使其因此事迁怒到雷青萍身上并非难事。至于所谓的夜袭敌营火烧粮草,也不过是你自己放出去的风声,顺带让紫宸使做了些手脚,制造出火烧未遂的假相,归根结底,不外乎掩人耳目罢了,就跟你如今来我这求援是一个道理,是不是?”
他一口气说完,定定的望着谢冉,后者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闻玄得了答案,目光渐次深了许多。
他问:“你到底谋到了哪一步?”
谢冉道:“你都猜到这儿了,何妨径自猜下去?”
他挑眉:“就是说我都猜对了。”
谢冉颔首,淡淡一抹笑:“分毫不差。”
闻玄亦是一笑。
“你这是反间计,反间计外,还要费心替藏锋铺路,这姐姐做的真不容易。”说及此处,他便又疑惑起来:“不过我不明白,这条路你到底打算怎么铺?放出他被俘的假消息,亲手给北越制造出这么一张‘王牌’,可以解释为是为了迷惑敌人,好让独孤续敢于在这个时候处置雷青萍,可是这对藏锋而言却并无多大利处,难道你就只是在战事结束之后,揭开独孤宗死于他手的真相?过去叶平川都不够分量,这一个北越大皇子又算什么?”
谢冉摇头笑道:“杀者唯勇而已。收服军心,勇谋二字缺一不可。”
她很清楚,只要谢至在父亲身边一天,便绝不会有人正视他的功绩,是以这一次,这铺路的机会,自己就一定要把握好,否则他往后的路便会十分难走。
她似乎有些疲累,说道:“其实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爱解释,十之八九你都猜到了,剩下的……等着吧,这边腾出手,我有礼物送你。”
说到最后半句,她修眉微扬,带出些神秘之色。
然而只是这一句话,闻玄却忽然想通了什么。
“……南越?”
谢冉不曾想到他这么快便会联系出真相,讶然之余,也毫不隐瞒的点了下头。
短暂的惊讶过后,他一边笑一面不停的摇头,半晌叹问道:“哈……胆子也真大。你就这么想赢吗?”
谢冉眸光一闪,微一沉吟,道:“还要看你成不成全我。”
他摇头,眼中的无奈之色越发深了,拉过她的双手,他低吟道:“我是真不想成全你。”
她眉目一动,才欲开口,便见他抬眸看向自己,温润中嵌着安定旖旎。那一刻,她忽然就一怔。
他说:“不成全你好不好?反正,即便这一计不成,北越我也可以给你夺下来,可过了这一村,我若赢不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第二个机会,让你把我放在诸人诸事之前呢?”
谢冉皱了皱眉,一脸既困惑又不悦的态度。
“你为什么一天到晚总想这些事?”她问:“你看,咱俩是夫妻,只要你不做什么有损仁德道义之事,我自然不会把旁人放在你之前,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你当我傻吗?”
一颗心被她三言两语带得七上八下,他有种坚守了二十八年的理智,终究栽在了眼前这人身上的觉悟。
谢冉见他不语,心中种下的某些猜测泛滥而出,便试探着问道:“还是说,你真的惦记着做些什么让我不能接受的事?”
闻玄一笑,不说话,双臂一揽就将她抱在怀里。
谢冉脸上满满的不情不愿,但却也没去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凉的夜风吹开些四散的燥热,他的声音方在她耳边响起:“冉冉,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拿‘夫妻’二字说事儿,真真正正的忘不了我、放不下我,每时每刻都惦记着我……”
谢冉在他怀里眨了眨眼,问:“……情爱?”
低醇的笑意撩得她耳尖发麻,他点头,道:“对的,情爱。”
她有些发愁。
思绪一转,便想到了早先与杨彻的一番对话。
她问:“就是……若不能朝朝暮暮的跟你在一起,我就会觉得索然无味,若是有人不让我和你在一起,我就甘愿以死相拼?”
那得是多让人开心的场面呐……闻玄畅想了一下,揽着她腰身的手臂又紧了紧。
“是啊……”他忧郁的问:“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憋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尴尬的给了句话:“我,我不会呀……这事,能学吗?”
他又有了精神:“我教你,好不好?”
谢冉刚想回答,脑中电光火石的想到一件事,转而便伸手将人推开了。
在闻玄不解的目光里,她眼睛一眯,有意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严肃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将那个神情收入眼中,他只疑惑了一瞬,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垂眸一瞬,他问:“想问崇王的事?”
谢冉没说话,坚定的神色已经给出了答案。
闻玄就问:“我说了你会信吗?”
她思忖半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心头涌过一声叹息,闻玄其实早就明白,这件事在她心里放着,一日不开解,便一日都是两人之间的疙瘩,可是他却总是觉得时机不到,告诉她,未必是好事。
“等回去的罢。”默然间下定了决心,他微微一笑,抬手在她面颊上微一摩挲,道:“回家之后,我再告诉给你听。”
她拂开那只作乱的手,道:“那我等回家之后再考虑跟不跟你学。”
他忍俊不禁,匀了片刻,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主动问了一句:“只有这一个问题?”
心中涌上一道犹疑,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嗯。”
暂时,她还不想多问什么。
但愿,有些猜疑,这辈子也不必问出口。
片刻后,他收敛心神,正经的将心思放到战事上,道:“好好跟我说说,你的计策。”
从齐鸣之战起,谢冉便一直觉得,同闻玄合作是一件十分省心省力的事。或许是因为他聪明,也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当真存在着一些外人所不能及的默契,许多事情,她只要放出一个引子,他就能将全局分毫不差的演绎出来,这样的配合,实在让人不能不喜欢。
这一回,亦是如此。所谓的计策,她只抛出了一句话来:“我已经秘密派人去请恭信伯了。”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她就在闻玄眼中看到一片清明。
“……哈,真是……”他扣着她的腰将人箍在身前,指着她的心口,感叹道:“真想把你这颗心剖开,看一看到底有多开阔。”
谢冉以为他指的是自己的计策,一时便有些不解了:“我没觉得这回的计策有多高妙啊。难道你不会这么做吗?福兮祸兮,总是相辅相成的,倾国力来犯,坏处不多说,可另外也是有好处的呀。”
“比如主将军权大盛,边线固若金汤,内部却城防空虚?”闻玄一一言道,在她不解的目光中一摇头,道:“我意外之处并不在此。我是没想到,雷青萍……你竟然不打算杀他。”
谢冉一怔,随即恍悟。
对于他所认为的开阔,她却不以为然,只道:“战时各为其主,恩仇作不得数,该留该杀,归根结底,我看人品。”
是以在她眼里,叶平江、独孤宗等人,大可不必多留,而雷青萍,却不尽然。
闻玄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愈发觉得自己遇上她是何其有幸。愉悦了半晌,才又问道:“此计……你有几成把握?”
“最初不过三成。藏锋行刺成功,物议走向与计划一致,便升做五成。稍后等你的紫宸使从北越都城传来消息之后,只要独孤续信了,那就是八成。”
他便问:“他若不信呢?”
谢冉想了想,眉眼一弯,悦然道:“……如今想来,其实,他信不信,均与大计无碍。”
只要,派出去的人,做足了功夫便是。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