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华蜚语不断的同时,北越战场的大帐之中,众将的慷慨激昂,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冉沉默的坐在案后,面前站着一众副将。自退守议和的风声传出去之后,各战线上的副将,除冉竟之外,都被她紧急传召回了主帐。下令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人一回来,帐中再想清静是不大可能了,只是她倒也没料到,竟然会喧哗到如此地步。
不过好在,众口一词,指摘的都是她这个主将,倒是齐心协力得紧。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个好现象,至少不至于让她一颗心分出几瓣去,顾头顾不了尾。
目光扫过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唯二两人,谢冉深吸一口气,忽然重重一跺脚。
帐中瞬间平静了下来,不过也只是一时罢了。
“凌珣将军,”赶在众将没来得及再开口之前,她朝那头抱臂冷眼的男子看过去,待其抬首看来时,缓缓问了三个字:“没话说?”
凌珣冷眼看着她,目光中充斥着寒意与讽刺,唇边闪过一抹阴森的笑。
他道:“谢氏的大帐,末将有何话说?”
谢冉眉目一挑,颔首却是有些赞许之意:“很好。”
——看来,沈傲说的的确没错,此刻无论自己要给凌珣什么样的命令,他都会照做无疑。至于奉命之外,心里究竟如何作想,她并不在乎。
在满帐的义愤填膺中,她眉目一抬,掷地有声:“诸将不必不服,这百里边线不算什么,我家藏锋的命,可比这么点儿算得出来的疆土值钱多了。”
她话音一落,满帐就都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众人并没想到她竟然能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都有些惊住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想再开口时,却听她先一步唤了一声:“郗惔将军,”
另一个许久未言之人站出来,眉头深锁,出口却仍很是恭敬:“末将在。”
谢冉手一动,便将兵符飞掷与他。
郗如焕稳当的接在手里,就见她起身道:“本将这便要去南越战场求援,我不在时,这北越战场,便由郗将军暂代主将之职。”
郗如焕心头并不十分认同她如今的这些做法,但接领军令却无有违,一拜道:“末将领命。”
“其余者众,便留守大帐,无军令不得擅动。”
一名副将闻言冷笑道:“将军的意思是,一个人吃干饭不够,还要全军的将士跟着一起坐吃山空,眼见着家国破碎不作为,擎等着敌军杀来,束手就缚吗?!”
谢冉目光一转,自那副将往下,一一淡淡扫了眼那群忿然欲起的老将。
青丘自一旁而来,为她系上一道赤色披风,谢冉面对这浓浓的怨气,半点不为所动,淡然道:“诸将不必不服,话撂在这儿,我谢冉一天还是主将,这天底下除了君上、大都督与紫宸上将,谁敢违我的军令、造我的反,别怪我腾出手来,置外患于不顾,也要先肃清内忧。”
她说着,脚步已走到帐前,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冷笑,跟着便听一人问:“难道将军要叛国,吾等也忠义不得,只能连坐吗?”
她眉头一蹙,偏头一眼扫过去。
唔,怪道,原是依附于凌家的小将,主子不敢说话,还要差遣属下出这个头。
谢冉淡淡一声冷笑,收回目光,并未接那人的话,只是不咸不淡的提醒了一句:“诸将既然爱拿我女子身份说事,那就最好记得一句话——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我的手段,可不是区区军法比得了的。”
说罢,披风一扬,就此出了大帐,徒留一群面面相觑,有火没处发的副将们。
闻玄看着沈傲递上来的密报,已然独自一人在帐中沉思了半日有余。
独孤宗死了?
站在北越的角度,秘不发丧,很是应当,可是如若当真如他猜测一般,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谢冉,那么为何这么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至今都未曾行传于天下?反而是谢至前去火烧粮草失败被俘的消息,却已经写在战报上传至京华了。难道……
忽然,他动了动耳,从无尽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半晌,温和一笑。
将密报收起,他随手扯过一旁的卷册铺在眼前,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将夜中响起,对着隐蔽在帐外的某一个人说道:“来了就出来,怎么总爱在外头风餐露宿?”
话音落地,不多时,一声浅笑传来,一道水蛇一般妖娆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帐前,那艳丽的双眼如同勾魂的鬼魅,不偏不倚的朝他望来。
闻玄与她对视着,心里却是在想,自己这不爱叫侍卫守帐的毛病,或许是该改一改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昔,自己也是有家室的人了,瓜田李下,总要讲究起来的。
汲媚却显然没有猜到他此刻的想法。
女子褪了一袭披风,随手便扔在他的床榻上,那一身绯色的纱料禅衣将其腰身勾勒得极尽风流,胸口半敞,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举手投足间,妖艳无方,自有万种风情。
莲步轻移,她朝闻玄走过去,启口如莺啼婉转,却有七分凌烈在,满满的讽意,却不知讽得是谁:“左右也是没人心疼,我在哪儿吃什么苦,又有什么要紧?”
案前,她脚步一停,顿了半晌,就在他的目光中将书案一扫,提身坐到了案上。
闻玄淡淡一笑,却是对她这愈矩的行为给予了默许。
汲媚眼中闪过一道咄咄逼人的光芒,只是那副美艳至极的容颜却还是云淡风轻的描画着嘲讽,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便径自洋洋洒洒道:“还未贺君新婚之喜,不知贱妾可有幸,见一见王妃殿下的花容月貌?”
说完,她亲眼见证了闻玄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且是那一丛笑意里唯一真实的一分。
可这一分,不是给自己的。
他不动声色的将袖间短匕脱出来两分,隐在掌中细细摩挲着,淡淡说道:“她不喜欢称‘王妃’,你若喜欢,可唤她声‘郡主’,或是直接叫她名字也无碍。”
汲媚眉头一挑,软媚的声音勾着心魄,拖出一道浓而不腻的尾音,状似不解问道:“不喜欢称‘王妃’呀?……嫁了人还喜欢留着姑娘家的名号,却不知是不满意这门婚事呢,还是纯粹不喜欢嫁的这个人?”
闻玄却仍是对她的惯常的讽刺充耳不闻,闻言似乎当真想了想,方道:“应当皆非。毕竟这门婚事、我这个人,都是她从自家妹妹手里抢过来的。”说着,他抬眼,明亮深邃的望向她,叹了一句:“这些,你若有心,该都知道才对呀。”
原本只是难受不甘的一颗心,至此,却在他的云淡风轻中生生压上了一块千斤石。
苦闷到窒息,她却还是在笑。
她问:“那你呢?”
他笑了一下,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十分值得欢喜的人事。
他说:“再满意也没有了。”
在那一瞬间,她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再问了。
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脸上被冰冻了须臾的笑意再度倾散开来,她转身蹦下桌案,嬉笑声越发浓烈了起来,“既然有如此佳人内助在侧,想必上将也不会再需要我这么个残花败柳了罢?我还是识相些,哪来的回哪去罢。”
说着,回身去捞自己的披风,说话就要走。
闻玄有些头痛,微微叹了口气,唤了一声:“阿媚,”
滑如水蛇的身段僵了一僵,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起身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两步之外,对她道:“留下来吧。”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仿佛就是有那么盛大的力量,就因为是自他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便足以让她心动,足以激起她流泪的欲望。
可是,不一样了。
或许,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所给予的,与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截然的两样情感。可是过去,他身边不曾有别人,于是她便还可以憧憬、希冀,明知希望渺小,却仍然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他回身,能看到自己。
而现在呢?
他是大乂的王,他的王妃,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一个从出身到功绩,都是她一介下贱军妓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过去,她从未因自己身份而困扰,她从不觉得身处风尘,是她自己的错;过去,她恨遍天下人,却从未恨过自己;过去,烟花脂粉,也挡不住她凌然于世的一颗心。
然而在听闻他的婚讯时,她第一次恨起了自己。
如若,自己也有那个女子一般的鼎贵出身,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平安喜悦的长大,那么会不会眼下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么想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悲,可偏偏这样的思绪却停不下来。
她背对闻玄,用力闭了下眼,尽量平静的开口:“我有什么理由留下?……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留下。”
他说:“留下来,我带你回大乂,从今往后,再也不让你吃苦了。”
动人的话,她也相信这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可是听在耳中,却是那样的可笑。
忽然间,她回身,抹下那两步之距,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扑倒在榻上。
闻玄蹙了蹙眉,本想将人推开,可不经意逢上她沉沉的眸色,还是收回了手。
其实,待这个姑娘,他是有许多不忍心的。
汲媚欺在他身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她的缓缓靠近中越来越密切,最后,她却移了个方向,贴近了他的耳畔。
他蹙了蹙眉。
她问:“你知道什么是苦吗?”
闻玄眼色一深,这个问题,他可以青梅煮酒,坐论一日不停,然而他更明白,人人的苦都是不一样的,她这样问,自然不会是想听自己倾诉。
在他的默然中,她冷笑一声,一句句冰凉的打在他心上,说道:“我的苦……过去,在汲述身上。他死了,我本以为,结束了,可你……你却让我明白,最大苦原不是苦海里挣扎,而是那一片乐土就在我眼前,却始终与我无关……”
或许,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头的帐帘忽然一动,两个人齐齐转眼过去,一道赤红的身影不期而至。
谢冉的目光落在榻上十分亲密的两人身上,那道明媚的眉目不自觉的团在一起,曜然的颜色渐渐起了些说不清的变化。
青丘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接踵洒满了大帐,成为沉默中唯一的声源,灌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