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极尽俊俏双眉悠然一动，深邃的眼中深深浅浅的带着不可言述的笑意，他看着她，默然演绎着一场心照不宣。

　　片刻后，他松开她的手臂，微微拉开了一些同她的距离，似乎有意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唇边带笑，缓缓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冉双眉一挑，眸光微低，随口道：“南诏那夜……当时就发现了。”

　　所以当时在青丘问她知不知道救兵是谁时，她那一谎撒得，至今心里还有些发虚。

　　闻玄也没想到自己暴露的那么早，想了想，问道：“是我的打扮有问题？”

　　谢冉冷笑一声，想起那天晚上的蚕蛹，道：“夜行衣都是那样的，能有什么问题？总不会你紫宸……哦不，现在是定元王了，总不会殿下盖世威名，却连衣服都不会穿吧？”

　　说到‘定元王’三个字时，她分明看到他眉尖微微蹙了一下。

　　看来是不大喜欢这个新名头了。

　　闻玄的情绪向来掩饰得极好，不消片刻，便又调笑起来：“莫不是昔日一面之缘，真让你对我念念不忘来着？”

　　“倒也确实是念念不忘，净想着怎么报复你来着。……”她说着，摆了摆手，道：“不过不是因为这个。你那夜手里拿的那柄短匕……我认得。”

　　说话间，她的神色黯了两分，映在他眼里尤其分明。

　　那柄匕首……闻玄迅速将事情回忆了一下，待想起那夜的细节之后，直想骂自己两句糊涂。

　　“……我倒忘了，你自然是该认得。”他神色微晕，说话间从袖中将那柄短匕变了出来，谢冉看到它的一瞬间，整个人就不一样了。

　　闻玄起身走到她身边，她伸手将那柄短匕拿到了自己手中，动作有些迟缓。

　　他看着此物在她手中，一边问道：“只是单凭这一点么？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这赠匕人眼里，我还是颇有些分量的，以致于在你跟前，他还会提到我？”

　　谢冉微微一怔，随即垂眸一阵长笑。

　　她正经点了点头，道：“你自然是有分量的，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也是在你搭救之后，我心里一直不舒坦的地方。”

　　短匕出鞘，精光乍现，犹如劈裂阴霾的一道流霞，温润以藏锋，处处一流。

　　“我哥为人虽然放达落拓，但却着实是眼高于顶，相交之上还惯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准则，更不提能让他青眼到以爱物相赠之地的人了。这柄匕首，”她抚了抚匕身顶上刻下的两个小字，不知想起什么，眉间一阵柔和：“‘满月’，你看这两个字歪歪扭扭的，这是我七岁时送他的生辰礼，他生在中秋满月，我就刻了这两个字。阿姐说，满月就是团圆，哥哥生在这一日，就该是这世上最完满的命数，三尺神明，天意在上，可是从一开始就最宠着他呢……”

　　事实上，明威侯直至身死魂消之前，诚然也确实是这天底下的头道，出类拔萃，不争而无人能及。

　　她说：“然而殊不知天意也会有转变，天妒英才，不是没道理的。”

　　闻玄注意着她的神色，眉尖不由轻蹙。

　　他以为，她眼里应当满溢悲哀，可现在，却仍旧只是那一泓桃花色，茫茫不见伤凄。

　　然而这种气氛、这四周扑面而来的莫名情绪，却又让他不敢使她顺着这个话头流连过多。

　　有意轻笑一声，他拿回短匕，拂了下那‘满月’二字，道：“我当时还说呢，好丑的字，实在不像世子鸣的手笔，没想到竟然是你。现在想来，莫不是他心里头嫌弃不好意思说，便有意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我了？”

　　谢冉情知他转化话锋的意头，垂眸微然一笑，缓缓摇头，认真反驳道：“胡说。他哪是心里头嫌弃，他分明是由里到外都格外的嫌弃。你想，那时候我才七岁诶，这把匕首还是外祖父在我更小的时候送给我的，顶好的精钢锻造，就这么两个字儿，我刻了几个月的！可你猜他是怎么说的？他说还不如化字为形，直接找个模子刻个圆圆的圆上去，这样往后若是在军中一时短了粮草，还能有些用处，权当充饥了。”

　　闻玄不禁一笑。

　　他很想见一见，谢冉与谢鸣站在一处的风姿，又或是这两人之间一段平常的相处。可是，不可能。

　　说不得，究竟是他来得太迟，还是谢鸣，走得太早。

　　“那么嫌弃……他却带在身上，经年左右，爱不释手，一刻不离。”谢冉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不欲在这样的情绪里停留过久，转头看向他说道：“当初我与哥哥中间不过半年未见，半年前分别时这匕首还在他身上，等到半年之后……”顿了顿，继续道：“那半年里恰逢战事，他人又在北境军中游走，认识你是自然的，统共那么几个人有机会得他相赠，再加上还能在齐鸣之战那么个时候随心所欲去到南诏的……到了这一步我再去猜测，即便再不想承认那人是你，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关窍，微微颔首道：“不过现在想想，好在是你，否则一个人情还不知道要背到什么时候呢。”

　　闻玄笑道：“怎么，到我这儿就不算欠人情了？那我是不是太亏了？”

　　“夫妻过日子你这么跟我算，好意思么？”她白了他一眼，目光一低落在匕首之上，又道：“可是哥从没跟我提过……”

　　她想说，谢鸣在别后相见时从未跟自己提过闻玄这么个人，可是话未说完，便径自了然了。

　　“或许他是想跟我提你的，不过那一次他回来，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昔年落花台，那一切来得太快，快到，至今她都不敢去回想那个中的每一个细节。

　　闻玄看着她，半晌忽而一动，两人间原本就极为靠近，这一下眼见就要贴上了，谢冉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退，差点没使出防卫的手段直接与他动手。

　　她一愣，不解的看向他：“你做什么？”

　　他眼中有柔和的光焰，细腻熨帖，不深不浅。

　　“抱抱你。”他说着，双臂一圈，轻柔而坚定的将她拥在怀里，微微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送去一语低醇：“我们是夫妻啊，不是么？”

　　对啊，自然是夫妻，这还是她自己选的路、自己进的套、自己说的话。

　　谢冉活了这十八年，与许多人拥抱过许多次，但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姿势，完全被动的将自己置在另一人的怀中。

　　不过，出乎意料的，这滋味却并不难受。

　　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她甚至隐隐生出了一缕从未有过的放松之感。

　　感觉到怀中人渐渐松软了下来，闻玄算着时间，怕抱得太长再让她生出反感，本来就要松手了，可是就在他刚要撤臂的同时，一件让他绝没有想到的事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发生了——谢冉竟让自动自觉的环上了他的腰身，与此同时，竟还踮了踮脚，将下巴垫在了他的肩头。

　　他惊怔之余，反而是自己僵了好久。

　　谢冉平静够了，松手微微退开了，倒是不曾发现他的异样。一时想起两人之前的交谈，不由碰了碰自己右臂上得源于南诏那夜的那道伤口，说道：“至于你说这道伤……我没忘是怎么来的。我也知道你说的是谁。可我只要信蒙忌一个就行了——”

　　她说：“不只信他能恪守承诺，也信他这个皇帝，不会让乱臣异己踩到他头顶上作乱。”

　　她说完，半晌不见跟前有动静，看过去时，就收到了对方一个十分说不好的目光。

　　谢冉警惕蹙眉：“你这是什么眼神？”

　　闻玄沉沉的吐息了一回。

　　“站在紫宸上将的立场……蒙忌若真如你所言，是此等人物，那你在南境与这样的人交手较量，我自欣然乐见。然而……”他倏然近前朝她逼近一步，勾起修长的食指在她下巴上撩了一撩，眸中精光一闪：“站在……定元王的立场上，看着我的王妃如此欣赏另一男子，且还是与你之间有着千丝万缕之关联的男子，你说我应该是什么心情？”

　　谢冉想了想，刚要开口，闻玄却先一步道：“算了你还是别说了。我告诉你，我在吃醋。”

　　为了避免一切与主旨无关的东拉西扯的从她嘴里头说出来，他也算长记性费心思了，本来以为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好歹也能上道一二分了，谁知，仍旧路漫漫其修远。

　　谢冉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吃醋’那两个字儿上，反而被另一件事吸引了过去。

　　“你不喜欢‘定元王’？”她问：“是不喜欢这两个字作封号呢，还是不喜欢异姓王的名头，怕……”

　　她本想说，怕成为第二个崇王，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却没讽刺出来。

　　闻玄挑了挑眉，“无所谓喜欢与否，只是……”他想了想，道：“太过无用的一顶帽子而已，平白戴在头上，有些累赘。”

　　紫宸上将一位，本就位在亲王之上，如今凭空再封一个定元王，闻玄不想都知道杨衍为的是什么。

　　说到底，还是想给谢冉一个更合适的名头罢了。

　　“其实……”谢冉似乎很不情愿这么说，不过想了想还是启口道：“其实，凭你的军功，这个王位并不过分，这两个字做封号也是只有不够的。只是兄长在这个时候封你……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世人难免会说，皇上是爱屋及乌，因顾念嗽玉郡主而加封夫家，这对闻玄这样的赫赫功臣而言，实在是很伤脸面的。

　　可她说完这句，闻玄脸上却似风光清霁，赫然愉悦了起来。

　　他含笑，心满意足道：“有你这句话，吃软饭我也甘之如饴。”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