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倒是挺奇怪的,”
是夜于荒野就地稍作歇息时,汲媚咬着干粮,眼睛望着头顶阴霾霾的夜幕若有所思。早先谢冉临行之时,青丘那里横生枝节,大晚上的开始发热闹病,那架势如何都是不可能与她一道北上了。谢蕤不放心,怕没个大夫随行,她姐姐路上万一再有个万一,到时候哭都找不着地方,这才有了大晚上回府去求了汲媚,请她随行走一趟的事。还说往后到了北境,打打杀杀时有这么个圣手在侧,总也比军医叫人放心多了。彼时汲媚被人搅了清梦,虽说神色不虞,但到底没拒绝,只是这一路走到现在,清醒也清醒了,她也就觉出这里头的蹊跷来了。
收回目光侧脸看着谢冉往火堆里添柴枝,她狐疑道:“往日蹦蹦跳跳巴不得不知病痛为何物的人,怎的临行却突然闹起了病……你倒也信,不说盘问盘问?”
冷静下来一看,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这里头的不对。
“我哪有这时间。”谢冉言辞轻松,顿了顿,却有些无奈:“你别看她性情飞扬泼辣,但素来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且还有个不听劝的牛脾气,眼下时间紧迫,委实不是我深究的时候,横竖她人在京中,也出不了什么事。……就是劳烦你,刚回来没几天就又要同我折腾这一趟了。”
汲媚一听话头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冷哼一声,跟着便有意道:“是呀,北境有什么好去的,燕兵有强势,说不定你一个智谋不济打输了仗,连带着我还要交代在那儿,亏不亏!若是能选的话,我自然还是想去西境,主帅摆在那儿既安心又悦目……”说着,着眼嫌弃的挑了她一眼:“啧啧,可是比你好上几百倍了!”
时至如今,她说这些话压根儿就提不起谢冉太大的情绪了,更不说她此刻满心的事儿,更没心思吃这没道理的干醋。闻言只是笑骂了两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渐渐声音弱了下来,正有些出神之际,她忽然听汲媚声色沉凝,不似玩笑的问道:“你怎么样?”
心头倒是一动,可面上却未显,她随口就反问回去:“我什么?”
汲媚挑了挑眉,“出京三百里,你这副心事重重的脸色就没化开过。应当……不只是在担心战事罢?”
谢冉挑动着柴火的手微微一僵,半晌未答话,又听她问:“担心谢至?”
默然片刻,她微微叹了口气。
“可担心的事太多,实在不知道该担心什么。”
她转眼看向汲媚,眼里带着无奈,甚至还有那么点儿无所适从之色。说起来,此刻谢至在西晋手中生死未卜,她自然怎么担心都不够,可当一闭上眼睛铺天盖地全是事儿时,她就真的有些排不明白顺序,不知该将那一件事放在头等紧要的位置去担心了。
同胞弟弟,她担心;西北两境战事,她担心;京中诸般人事,她担心;还有那个不知是不是已经到了西境的人,她更担心。
可重中之重却在,作为一名即将接掌一方战场的主帅,除了北境战局之外,其他事情,她都不该担心。
“那就别担心了。”
正纠结时,她听到汲媚说:“北境这场仗不容易,我还从没见过他手里有过这样长的战线,慕容氏不可小觑,眼下既然手眼不能及八方,那就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一处也罢,其他的,尽量别想。”
谢冉闭了闭眼睛。
这道理,她很清楚。
可做起来,太难。
许久之后,她沉沉呼出一口气,睁眼颔首道:“慕容氏自然是不可小觑的。……放心,我不会轻敌的。”
西境。
闻玄踏入西境已然过了五日,但未免北境慕容氏趁主帅不在之机大举发难,在谢冉到任之前,他的行迹都不能对外透露。这几日间他也未曾露面,携着密旨从郗惔手里接过兵符之后,便在军营附近暂时寻了个落脚之地一躲,除了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之外,谁也不见。
大晚上的,这一座默默无闻的府苑中还是灯火通明,沈傲进来时见到他一如既往在窗下负手而立,蹙蹙眉,上前抱拳唤道:“上将。”
闻玄那头低低应了一声,沈傲便禀道:“今白传信,郡主昨夜进帐,此间已全盘接掌北境兵事。”
站在那儿的人点了点头。
室中一时安静下来,沈傲见他迟迟未有指令,正想着告退时,忽听他启口问道:“信送过去了?”
沈傲心头一动,眉间越发紧了,点头应道:“两个时辰前便已送到了,只是晋宫至今未有回信。”
闻玄身形懂了懂,微微转了转脖颈,他又问:“萧放还没回来?”
沈傲摇头:“尚未。”
随即,便又是一场沉默。
沈傲忖度着,眼下就这两件迫在眉睫的事,还不知哪一方何时能传回来个信儿,就这么干等生挺也不是回事儿,想着想着,他便进言道:“上将,晋宫今夜应当不会有回信了,眼见天将明,您还是去歇一歇罢。若是萧将军回来,属下当立刻上禀。”
谁知,这话一说,闻玄却动了。
他转身走至一旁落座,自己倒了碗茶灌下去,“你说错了。”
抬首迎上沈傲不解的目光,他继续道:“萧放今夜应当不会有消息了,不过晋宫——”
顿了顿,他目露一分青光,定定道:“天亮之前,一定会有回信。”
沈傲背脊一听,闻言,抱拳道了句:“属下去前头等着。”跟着便出了门。
屋室乍空,闻玄目光凝在案上那一点烛火上,就那么无端端的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距离天亮越近,心里那股不祥之感,仿佛便更深一些。
忽的,他抬起了手,伸到那一簇光亮旁。
手指在灯芯之上搓了搓,未几,烫得发红。
“如果我不能把藏锋平安带回去……”他眼里映着火光,心里却凉到发颤:“……你怎么办?”
事实证明,闻玄料的没错,天亮前天最黑的时候,紫宸使的确带回了晋帝的回信。
沈傲不知正元帝的回信中写了什么,只见得闻玄拿过那封信,碎了泥封,展之入目,似乎只一个瞬息之间,那人的眼色便不对了。
他不知道那里写的是什么。
他只顾得上去想,自己跟在主公身边这么多年,这样的神色,只在他脸上出现过两次。
上一次,是乾明八年,落花台之宴后。
沈傲又想,或许自己已经知道,那信里写的是什么了。
“……不等了。”
低沉却清晰的三个字从那人口中传来时,沈傲猛地一回神,下意识便升起些不怎么太好的感觉。
什么不等了?
“上将……”
闻玄抬首,露出了那双裹着斯文外衣,素来不爱吓人的眼睛。
鹰视狼顾。
他利落的给出指令:“传令萧放,不论他进行到哪一步,后续计划全部取消,将驻守得隆的两千紫宸军连夜抽调过来,直接动用武力,把冉竟给我扣了。”
闻言,沈傲眼里的震惊已经藏不住了,他顾不上去确认那信里的内容是否当真如自己所想,只上去劝道:“主公!冉竟手下人马不少,如今情势未明,若能……”
他想说,若能按先前计划,不流血夺权是最好的,不管怎么说,冉竟还是武陵冉氏的唯一嫡子,此间冉氏的地位还在那儿变不得,这样一出手,别说眼下计划大变,战场之事处置起来麻烦,就是扣押世家嫡子的罪名按在身上,以后于物议也不好清洗,实在不是当下良策。
可他的这些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闻玄干净利索的两个字)“照做。”给全堵了回去。
沈傲咽了声,僵在那儿须臾,深吸一口气,领命。
他又问:“郗惔能下地么?”
沈傲不假思索:“上马困难,下地却轻而易举。”
闻玄点头,“即刻派人把他送到萧放那儿去。”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面玉牌隔空扔给沈傲:“拿着这东西,他见了就知道该怎么做。”
沈傲虽不解,但也不会在此刻多问,抱拳领命之后便欲告退行事,脚步尚未迈出去,便被闻玄叫住了。
“沈傲。”
他一顿,便道:“属下在。”
“我要知道,藏锋的行迹是如何暴露的。”闻玄站起身来,吐出的字一个比一个缓、一个比一个重。
他说:“我要知道,他因何被俘。”
片刻的沉默之后,室中传出掷地有声的一应:“诺!属下定当不惜一切,查明真相!”
说话间,他看到那封信,在闻玄的手中,缓缓的化作了飞灰。
其时,北境。
谢冉才刚进帐,召集了一众副将议了一整天的事,散场时都快到子夜了。那头才将一众人打发出去,她独自在主帐中一面整理书案一面思索着北境战局,忽听身后帐帘一动,随意看去一眼,却见是李承光去而复返,她也没当回事,手里动作没停,随口问道:“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这顶帐子?不然你另外腾一顶给我住也是一样的,反正我一向不大在乎……”
她话没说完。
“谢冉。”
谢冉动作一滞。
李承光还从没带着这样沉重的语气唤过她的全名。
几乎一瞬之间,她心口就被揪了一把。
“怎么回事?”转回身,她正面对着他,目光一扫,便见他手中抱着只盒子,眉头一皱,她镇定道:“那是什么?”
李承光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
感觉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拉着那装了太多事情的器官一点一点的下坠,她想反其道而行,却总是失败。
忽然,漫天的恐慌将她包围,几大步走过去,她双手发颤要去开那只盒子,没想到却被李承光下意识的拦了两下。
“李承光,”她没有与他纠缠,双眸微阖,冷冷吐出两个字:“松开。”
渐渐的,紧扣着她双手腕的那只手掌减缓了力道,等他彻底收回手去,谢冉深吸一口气,自以为做足了准备,缓缓打开了盒子。
首级。
西晋送来的,指明要交到谢大将军手上的,一颗首级。
那首级的主人,与她有着一样的姓氏、一样的父母,一样的家国。
那是,谢至的首级。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