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拜月教主的话,阿舒怔了一怔,却见嘉树一副心里有数的淡然从容,便晓得了,原来嘉树啊,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了。
这样是不是有些多事?阿舒心里这样想到,用尽一切去救赎一个明知必死无疑的人,给了他牵绊,给了他希望,甚至给了他短暂的时光,可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残忍的死字。这对嘉树来说,是不是有些不公?
而嘉树想的是,用那样大的代价淌过蛊池来救自己,换回的也不过是个多苟延残喘几日的尸体。阿舒的牺牲,从来都是,不值得的。
三个人中最先说话的还是拜月教主,她像是看个可笑的玩物一样看了阿舒一眼,才淡淡道:“我还以为蛊女都是信守承诺且胆小怕死的呢,倒不愧是有我一半的血,与其他的异灵的确不太一样。”
她说的没错,蛊女的本性本就是重诺且贪生的,一旦签下契约,她们一般是不会违背的。因为那契约,是用彼此的血液来约束的血契,若是违反,必将受到反噬。而贪生,蛊女成人,比之平凡的妖物的修炼时间还要长,她们好不容易才能拥有的人生,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所以,尽管她们叛逆,她们嫌弃生活的单调无聊,可她们大都是好好的活着的,从不以生命来冒险。
然而阿舒,她虽贪生,却并不怕死。至少在她那颗小小的蛊心里,嘉树的命比她重要多了。
很久以前,有个很厉害的中原人说,人必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在阿舒看来,嘉树便是她的泰山。鸿毛可浮落在三山五岳,可泰山,却不能移动半分,更不能塌不能陷。这就是区别。
所以,阿舒这样说道:“我的失约自然有血契来反噬,用不着你来动手的惩罚。可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才能够救嘉树呢?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是,我知道,”拜月教主挑了挑好看的黛眉,似笑非笑的道,“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又为什么要救他呢?他的命,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这样看来,拜月教主的确是有法子咯。好,有法子就好,软磨硬泡,或许动手抢,总之就不怕不知道。
阿舒强吸了一口气,从嘉树温暖的怀抱里跳了下来,说跳已经不够准确了,因为她几乎是以白骨的姿态滑落下去的,滑稽而诡异的站在拜月教主的面前。
那是个怎样的情形啊?
明艳可人的少女,右臂伤痕累累血肉淋漓,裙裾也破破烂烂的,像是海外异族穿的巾巾带带的布条。可她的姿态,她的身影,是美的,就像是柔美的月光,散发着说不出的美好。而她身下,自腰部开始,下面却是累累的白骨,像一具会行走的骨架,每动一下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声音。她的腿骨太过纤细了,即使正常的时候也是不盈一握的如同随时可能会捏断的瓷娃娃,现在,这就样看着,除了对白骨的恐惧,更多的却是怕她那双纤细的腿骨断裂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说的就是这一刻,即使面对着仍旧滴着血渍、偶尔还挂着碎肉的一双白骨的腿,嘉树还是想说,这个姑娘,是天下最美的姑娘了。果然,就是他的,神。
嘉树看着阿舒从他怀里跳下,然而走到了拜月教主的身前,用一种以往都没有听过的语调对教主说道:“说说你的条件吧,只要我能做得到。”她低下头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自己白骨森森的腿,又决然而骄傲的加了一句,“这世上,只有我不愿做的,却没有我做不到的。”
是啊,她能从一只蛊然后变成一个人,还能背负着自己的心上人从十死无生的太阴塔里出来,即使违背的是拜月教主,即使对抗的是月神,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她还不是做到了!
拜月教主保持着怪笑的神态,又一次扫了阿舒一眼,这个她养了十五年的蛊女,名义上的亲生女儿,她一直以来以为的伪善的烂好人,竟在此时此刻显露出了与平时不一样的神采。那种自信与骄傲,像极了她当年暗暗看着神殿中的大祭司的眼神。
果然,爱情才是最好的药剂,它给予人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无畏,然后自信和骄傲也就一一而来了。
“我要生死蛊,”拜月教主微微扬起了红唇,这样说道,“我要跨越冥河生死之地,过忘川去幽冥,我要把那个人重新带回人间。而我,需要你,心甘情愿的把蛊给我。”
阿舒不说话了,而嘉树则一脸疑惑的看着两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
然后,拜月教主看着阿舒,道:“全天下,由生死蛊修炼成人的蛊女,只有你一个。而我,要用你,以生死之名定生死之界,过生死之限,逆生死之事。只有你,可以帮我。”
这件事已经不可以用野心勃勃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偷天换日颠倒阴阳的逆天之举。
拜月教主想要的,是借助生死蛊“以生死之名,定生死之界”的强大力量,强渡冥河,带回奈何桥头徘徊的幽魂。她的首要目标自然是救大祭司,可除此之外她还想着,要颠倒阴阳两界,逆转生死之事。
她嘲笑阿舒不信月神,她又何尝信过?她只觉得,自己一生的东西,包括性命,自由,幸福,爱情,都统统的给了不知所谓的神。她同样是被压抑,被禁锢的,甚至连爱都不能行的,可怜可悲的囚徒。反正现在她爱的人已经死了,她也已然疯魔了,那就疯狂一把吧,她不信神,她要做自己的神!
不疯魔不成活,哪里要什么苟活!
且不说这件事的难度,单看后果就知道,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嘉树知道,那时的拜月教主有这样的际遇,因为她身边站着一只千年难见的生死蛊修炼而成的蛊女。
说到这里,嘉树握紧了手中的白瓷茶杯,脑海中又浮现出拜月教主那疯狂的笑,还有阿舒,半身白骨却还是美得动人心魄。他承认,那是他看到过的最美的面容。
嘉树轻咳了几声,喝了几口热茶润润喉,难得的皱了皱眉,似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他对司姑娘说道:“你煮的茶,同我师傅煮的,倒真有些像。那种时光沉淀下来的沧桑的味道,是相思姑娘煮不出来的。”
“看来你师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毕竟,他也活了很久吧?”
“是啊,可他的故事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便只晓得他最后是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自刎在了星盘前,就连他从不离手的占星杖上都是血,斑驳洒洒的,如同赤色的红星。”嘉树又说回了他自己的故事,他看着司姑娘,道,“那时的拜月教主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你要逆的不过三五两人之命格,而她想逆的,竟是全天下人、阴阳两界的命运。我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女人。”
司姑娘赞同的点点头:“然后呢,为了救你,阿舒应该会同意她的所有要求吧?”
“不,恰恰相反,阿舒拒绝了她。”嘉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意,笑容从他的嘴角爬上来,连眼角眉梢都沾染着这笑,那左眼上方的青黑色的怪异花纹也因他的笑而变得柔和了下来。他双目看着远方,似在回忆一场美丽的邂逅,他说,“阿舒从来就是一个分的清大是大非的好姑娘。”
阿舒的确没有同意拜月教主疯狂的条件,但她想到的却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她身后强弩之末的嘉树。
逆天而行,必是要遭受天谴的。如果她真的答应了,那么不仅仅是自己和拜月教主,就连嘉树,也逃不过这劈天盖地而来的强大天罚。也许不止此生,就连魂魄也会被劈成飞灰,再也无法转世轮回,天谴的下场是绝对承受不起的。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疯魔女人的癫狂想法,毁掉嘉树的来世今生?
这是当时的阿舒心里所想的。
遭到拒绝的拜月教主,癫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带着浓重的不可置信,她颤抖着手指指着阿舒:“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拒绝?难道,你想让他死吗?”
阿舒摇摇头,回眸温柔的看着嘉树,道:“这是我此生愿意豁出一切去保护的人,我怎么会舍得他死呢?”
“那你凭什么拒绝我?”
“母上,你的想法太过疯狂了,触怒天地,是不可能实现的,”她笑着回过头来,十指交叠按在身前,道,“况且,我已经有了救人的办法。”
“什么办法?”拜月教主自信,她下的蛊毒除了她自己,别人是没有办法解除的。她就是咬准了阿舒对嘉树的感情,才会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局,为的就是蛊女心甘情愿的供她驱使,然后逆转阴阳,接回她心爱的人。纵然,那个人还是不肯接受她,可她,愿意退一万步,她只想要那个人活着,哪怕他还是站在远处的祭坛上,纤尘不染高高在上,但只要能一直看着,也是这寂寥人生中最美的风景。
阿舒手指轻动,指尖晃动着星星点点的白光,她嘴角带着笑,得意的道:“母上,我是蛊啊,生死蛊啊!”
说罢,从她身上爆出数道白光,耀目得如同白昼,嘉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就连拜月教主也惊讶的看着这一切,她嘴唇翕动,道:“怎么可能呢?”
阿舒的身体散作无数的白骨,然后有无数骷髅的手臂伸了出去,抓住了拜月教主。骷髅空洞洞的眼眶里,落下最后一滴血泪,她怪异的动了动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说道:“生死蛊,除了能以生死之名定生死之界,还可以,同生共死啊。”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