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匪夷所思四个字,白九支着下巴想了想,猜了好几个,都想不出到底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被称为匪夷所思,便眼巴巴的看着司姑娘,问道:“哎呀,我不猜了,你快告诉我们吧。”
司姑娘笑着拍了拍灯奴的支架,慢慢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一种镜子,不过手掌大小,用黄金打磨而成,雕刻着妖冶的花蕊,世间少有。”
白九摇头,相思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姑娘说的可是潇湘阁书架上摆着的那一卷《惑心志》上所说的双面镜?”
“是,就是黄金双面镜,”知道白九平时不爱读书,自然不晓得书中所说的奇物,司姑娘便详细说来,“世人大都以铜为镜,打磨成镜面,以观容颜。而《惑心志》上却记载着一种用黄金打造的特殊镜子。不是说用黄金做装饰,而是真的用它做整块镜面。”
“这样的镜面能照得出人影来吗?”
“自然是可以的,但它的作用才不是映颜,而是惑心。”司姑娘似乎在回忆什么,半晌又道,“陈阿娇曾经到过潇湘阁,那么多书里面,刚好就被她撞翻了那一册,然后,她顺便捡起来看了看。”
“这样的书,你也让她看?没阻止她么?”
“如此多的客人中只有她看到了这本书,证明他们之间是有缘分。况且,我的确阻止了的。”
十岁的陈阿娇在长安城内乱逛,想着要怎样才可以帮助刘彘上位,无意中绕进了一条巷子,走了好久,看到一个古朴的院子,檐下挂着两串青铜的风铃,随风摇摆,却没有一丝声音。而那牌匾上,刻着圆浑的篆文:潇湘阁。
陈阿娇暗暗笑了笑,这潇湘之水可是在荆楚之地,离关中有千里之遥,也不知这是什么铺子,会取这样奇怪的名字。
她推门走进去,里面竟是一个书斋,地方虽略显局促,但高高的书架上却摆着满满的竹简,一眼望去,到真有汗牛充栋之势。
陈阿娇提着过长的裙摆,走进书斋,鼻尖是浓浓的墨香和浅浅的茶香。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也不理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而书斋的最里面,黯淡的阴影里,坐着一个正在喝茶的素衣墨发的年轻女子,因隔得有些远,还笼在阴影里,陈阿娇看不清楚,也就不在意了,便随意的扯出几册书来翻看。
啪的一声,陈阿娇在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一排书架,便听到竹简摔了下来。她赶忙转身,去拾它,便见上面写有三个鎏金的大字:惑心志,她随手一翻,瞟了几眼,而这时,那个喝茶的素衣女子却已然到了她身边,淡淡的从她手中抽过竹简,道了声:“多谢你了。”便把书拿走了去,放回书架上。
陈阿娇潜意识的抬头看她,却见这个女子比她想的还要年轻几分,身材窈窕婀娜,肤色极白,虽然眼睛上遮着四指宽的白绢,看不清全貌,但从露出的脸来看,却是极其美丽的。
陈阿娇不是特别待见女子把书抽回的动作,便嗔怨道:“你拿走做甚?我买了!”说着就掏出几枚金错刀,按当时的市价,就是再多几册书简,这个价格也是绰绰有余的。
哪里想到女子却摇头:“对不起,这潇湘阁里所有的书都是只看不卖的,这本书,更是卖不得的。”
“你是嫌钱不够啊?”大汉朝的小翁主,高高在上,从来就不愁金钱,盛气凌人容不得别人说不。
“钱吗?”女子轻笑道,“小翁主,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黄金亦是会变的,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一文不名。”
陈阿娇冷笑一声,不想与市井商贩争论,却见那女子的手慢慢的爬上了她的颚骨,摸了摸,她刚想呵斥放肆,却听女子说:“小翁主,你的骨头,跟黄金一样。”
那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让陈阿娇无法发怒,反而像是听到了命运的预言一般,乖乖的点头,然后鬼使神差的退出潇湘阁。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斋的,等回过神来时已然回到了府上,想要再找却怎样都寻不到那一条巷子那一个书屋。当时重农抑商,都以为行商坐贾虽富有却无比低贱,而陈阿娇这样高贵的出生自然是不能和这些贱民有太多交集的,因此,她也就把这事忘记了。
直到她知道母亲馆陶公主正在商议把她嫁给太子刘荣之时。
她从来就看不起刘荣,虽然是太子,但是太窝囊,就算讨好她也是墨守成规,毫无新意,也毫无感情,干巴巴的,像是装出来的。
她喜欢的,是那个给她画了一卷牡丹、愿她四时不败的刘彘,况且,她也曾暗暗许诺,要把这太子之位送给他当礼物。
然而,这是极其困难的。焦虑之时,猛然想起在那个不知所踪的书斋里邂逅的奇书,那本《惑心志》里似乎写着黄金双面镜,可惑心智,可塑性格。
于是,鬼使神差般的,她居然相信了书里天方夜谭般的东西,真的让内务府做出了一面黄金双面镜,她抚摸着镜面上妖冶的花朵,金灿灿的,心底升起了无边的欲望。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陈阿娇凭借这样的天赋只是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就真的做出了传说的黄金双面镜,然后,她带着那面镜子,来到栗姬夫人的宫殿,她说她的母亲馆陶公主整日想着为皇帝舅舅挑选美女,都不关心她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明显看到栗姬夫人上挑的眉毛。而放在她袖中的小镜子,此时竟猛地发烫,像是黄金要熔化了流出来一样。她强忍着,直到出去之后才把镜子拿出来细看,然而除了残留她体温的热度之外,这镜子与方才毫无差别。
然后,她用同样的方法在馆陶公主和皇帝舅舅面前说了类似的话,每一次说完,她都能感受到那面镜子灼热的温度,可再去看时,又什么异常也没有。她开始怀疑,这镜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异之处,怀疑那本只被她匆匆一瞥的古书说的果真确如其事。
细微的温度,根本不能判定所谓的双面镜是否真的能够惑人心智,但陈阿娇隐隐觉得,这面镜子,那本古书,还有那个明明隐匿在巷子中、却又无处问津的书斋,都是有着古老而神奇的魔力。
她有一种想法,想再见见那个素衣墨发、白绢遮面的年轻女子,再问问那一句“骨头跟黄金一样”是什么意思。
然而,她再也没见过那个书斋,没见过那个人。
某次的家宴上,陈阿娇跳舞助兴,她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更喜欢那个小小少年对她顾盼流连的追寻。
等一舞跳完,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久久不能撤回,大家都惊讶,这个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居然能让一支舞迸发出这样美的姿态,像是……梦一样。
陈阿娇换完舞裙回来,恰恰听见母亲在和刘彘开玩笑。
馆陶公主指着身旁伺候的侍女道:“彘儿,这些姐姐漂不漂亮?”
“漂亮。”
自然是漂亮的,每一个入宫的佳人子都是千挑万选的各地美人,哪一个会是歪瓜裂枣呢。只不过陈阿娇有点不欢喜刘彘的回答,似乎这样不够慎重,略显轻浮。
又听馆陶公主道:“那彘儿,把这个漂亮姐姐嫁给你作妻子怎么样?”
刘彘摇头:“不要。”
馆陶公主又指着另外的侍女,问出相同的问题,听到否定的回答之后,竟把在旁的上百位宫女都一一指了一遍,而刘彘的回答,从来就是两个字:不要。
逗耍孩子这种事啊,一旦开始了不弄出点儿什么趣事来,大人一般都不会停止的,所以馆陶公主微醺的立起身,恰恰看到站在花树后还未走进的陈阿娇,她指着自己的女儿,戏谑的问道:“那彘儿,把娇娇嫁给你作媳妇儿好不好?”
刘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他的阿娇姐姐袅娜娉婷的站在树下,正定定的看着他们。十来岁的女孩儿哪有不美的,再加上她本身就生得极其漂亮,更是晃花他的眼,一颗心儿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于是,他大胆的说出了他的心里话:“若得阿娇为妇,当做金屋贮之也。”
金屋藏娇,由此而来。
几个大人被刘彘的一番话逗得直乐呵,纷纷笑了起来。那时都以为童言无忌,但却是真正走了心的。
陈阿娇也听到了这句话,又瞧着大家都看她,干脆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巧笑倩兮眉目盼兮,如三月灼灼桃花,绯红了半边天。
馆陶公主似乎很满意刘彘的回答,又因为在栗姬夫人屡次碰壁,便绝了把阿娇嫁给刘荣的心思,一心一意的要撮合阿娇和刘彘。当然,她的女儿是要作大汉皇后的,所以,她更是不遗余力的要把刘彘扶上太子的宝座。
这个事件中,陈阿娇再次起了大的作用,或者换句话说,那枚黄金双面镜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史书上关于刘荣被废的原因,是说其母栗姬夫人一心想着向上爬而无容人之量,景帝害怕自己百年以后朝政被栗姬掌控,害怕外戚干政,害怕她容不下自己的一干儿女。
然而,真正的原因,关乎于皇室的一宗丑闻。
十五六岁的刘荣,从少时起便艳慕陈阿娇,所以他肯以太子之尊作为她的跟屁虫,傻乎乎的献着自己的殷勤,可以像是一条哈巴狗一样,跳进花圃里亲自为她摘下一朵朵娇艳的牡丹。
可是,他的母亲栗姬夫人似乎抗拒馆陶公主的让阿娇与他联姻的提议。他很急,却因为懦弱的性子,没办法反抗母亲,只好一面去偷偷的找阿娇,一面又祈祷母亲能够回心转意。
然而,还没等到回心转意那一天,长公主府传来消息,说是陈阿娇与胶东王刘彘订婚了,还是父皇亲口许下的婚事。
刘荣心烦意乱的踢开脚下的石子儿,囔囔道:“金屋藏娇,金屋藏娇,不过是一座金屋罢了,我愿把整个天下都给阿娇。”
他喝退了侍从,独自一人在宫里乱走,想要借此发泄心中的不满,可是,无意间,他看到了陈阿娇。他下意识的就喊了出来:“阿娇!”
另一头的陈阿娇也看到了他,拂了拂手摒退了侍女,便向他走来,像是优美的舞蹈一样,步步生莲,一颦一蹙都是不同寻常的美,让刘荣心里一滞,便感觉有火焰从心底慢慢燃了起来,怎么都扑不灭了。
看着陈阿娇娇小的身影慢慢靠近,腰肢袅娜如弱风扶柳,刘荣心中那一股火更是怎的也扑不灭了,一个荒唐龌龊的念头就这样施施然浮现在他心里。像是抛去了懦弱的性子,他终于果敢甚至霸道了一回,他想:阿娇是他的,他要得到她。
于是,像被无形的力量驱使一样,刘荣竟然胆大包天的朝陈阿娇扑了上去,紧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的解她的腰带,吓得陈阿娇破口大骂,并大声呼救。
可刘荣,他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只顾着要把心中的人裹在怀里,动作生疏且粗鲁的扯着陈阿娇的腰带,面红耳赤的道:“阿娇,阿娇,我喜欢你……”
陈阿娇勉力挣扎着,手指不小心碰到黄金双面镜,觉得像是火烧一般,它又烫起来了。她意识到,这面镜子正在发挥着它本来的作用:惑心。把内心的欲望放大,然后迫使其展现出来。
刘荣自然是没有得逞的,因为意识到镜子的陈阿娇计上心来,竟挣扎着跳进了湖里,当不会水的她在湖水里扑腾时,心里想的竟是:彘儿有希望了。
冰冷的湖水漫过她的头顶,寒冷从天灵盖涌上来,她扑腾,她挣扎,既是为了把这场戏做得更加生动,亦是本能的反应。
正挣扎间,刘荣居然也随着跳了下来,拼命的往她身边游去。
陈阿娇怕功亏一篑,竭力阻止他的好心,并嘶哑着声音喊救命。
果然,有宫人听到声音,一看,竟是太子和翁主双双落水,赶紧跳下去把两人的救了上来。
湿得像个水鬼一样的陈阿娇颤抖着惨白的嘴唇,说:“太子辱我。”然后便昏了过去,而在场的宫人们都提心吊胆的目睹了两人衣衫凌乱的模样。
后来,陈阿娇甫一睁眼,便听见馆陶公主的大哭:“哎哟,我的娇娇哦,你怎么这么命苦,你要是醒不过来的话我该怎么办哦?”
陈阿娇轻咳几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然后就听见皇帝舅舅这样道:“娇娇,你不要怕,刘荣那个逆子,舅舅已经处罚他了。”
“皇帝舅舅,”陈阿娇虚弱的问道,“若是有朝一日,他成为天下的主人,阿娇是不是还是得屈服于金丝的牢笼?”
景帝一惊,废太子的心思却越来越明确。
然后,皇帝降下了诏书,说太子刘荣庸碌无能,不足以继承大统,废东宫之位,改封临江王。而胶东王刘彘,品行才能俱佳,改名刘彻,策为东宫太子,连其母王夫人也母凭子贵成为了正宫皇后。
诏书下达的时候,陈阿娇还因落水引发的伤寒卧病在床,她欣喜于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却又忧心,那面镜子到底是何方神物。
然而,奇怪的是,自此以后,黄金双面镜便失踪了,大概是落在湖里了。然而,陈阿娇挖地三尺,终是没有找到它,便只好一边遗憾,一边担忧的把这怪力乱神之事抛在脑后。
那么,关乎到如此重大之事,有惑心之能的黄金双面镜到底去了哪里呢?
这个问题,很多年后陈阿娇终于得到了答案。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