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阁内,有风掠过花丛,渲染了一院的清幽花香。
这风,可还是千万年前的风?
这香,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不染纤尘,染的从来只有红尘。
司姑娘仰面卧在花丛里,身下是浅浅的绿草,绿茵茵,软绵绵的,像极了一张碧色的毯子。
她把手背搭在眼前,遮住刺目的太阳光,像是在小憩,可是,却有红色的液体从她的指尖滑出来,再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在草丛里。
有脚步声,慢慢近了。
司姑娘也不起身,反正能进潇湘阁的都不是普通人。
然后,她听到一个冷俏的女声:“你怎么睡在这里?”明明是关心的话语,却还是冷冰冰的语气,很是矛盾。
司姑娘挪开手背,就这样看她,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清瘦冷淡,颇有种冷若冰霜的美人的即视感。可是,她应该不曾见过这个冷美人。
于是,司姑娘道:“不好意思,书屋在前面,客人你走错了。”
“看来你的法力的确大减了很多啊,”冷美人靠近一分,“居然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哦,看来还是熟人了?
司姑娘细细看她,还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的面庞。她的生命太长,悠悠岁月里不知道见过多少的人和事,或许,她果然是在哪里见过这冷美人的,可是,茫茫人海一面之缘,她实在是想不起了。
就在司姑娘要抱歉的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的时候,她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心里猛然一震,她猛地坐起来,惊讶道:“你是阿彦?”
冷美人点点头,语气冷清:“是,我是阿彦,我是炽焰魔君。”
“你还是……”司姑娘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后半句话:你还是为了白九变成了一个女子。
炽焰魔君没有接话,与司姑娘一前一后回到茶室,等到茶香扑鼻之时,她才说:“我只是回来看看。”
司姑娘轻轻点头,倒了杯清茶予她,才撑起下颌,淡淡的问:“你是来看什么的呢?”她自问自答,“看我?看潇湘阁?还是看你伤痕累累的曾经?”
炽焰魔君笑道:“还以为你失了大半法力性子也能跟着温顺些,瞧这损人的功力。”她停了停,喝口茶,待茶水流入腹中,这才又说,“最后一次了,往后,我就要永远留在炽焰魔界,镇守臣民,再也不可能这样东奔西走的了。”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炽焰魔君回来是干什么的。说白了不过诀别二字,同往昔故友诀别,同从前的自己诀别,也同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诀别。
真正的最后一次。以后,永不相见。这潇湘阁,还有潇湘阁里的所有人和事,都将只成为她的记忆,不会再被翻出来晾晒的记忆。
司姑娘各自品茶,面有倦色,更有愧疚之色。她的一生,有违天命,罪孽深重,所以,哪怕她愿意暂且放下所有,只守着一个赌约,上天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的潇湘阁,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诅咒,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不得善终;而每一个生活在潇湘阁的人,也慢慢的,像是凋零飘飞的秋叶一样,落了,烂了,都在各自一一体会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认为,相思、白九、炽焰魔君,还有无数个走进潇湘阁以命换命乞求逆天改命的人,他们,自从踏入潇湘阁的第一步起,悲剧就已经埋下祸根。
求而不得,不得善终。
这八个字像是一个威力巨大的魔咒,笼罩在潇湘阁的上空,也笼罩在司姑娘的心上。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她先前还认为,自己的潇湘阁给那些明明有着感天动地之情却无法圆满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逆天改命重来一次的机会,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继续着她的赌约。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这些人的命早就已经注定了。就算在司命簿上重新描摹,也只是沿着已有的虚线前进,怎样也逃不脱。
她的逆天改命,除了让所有人逆天而行以期换得些许安慰之外,便也只有加深悲情。
而潇湘阁的人,他们的悲剧,似乎更是她一手注定的。
所以,司姑娘无法不惭愧,却也无法不是无可奈何。
她斜着摇了摇杯中的茶水,道:“白九,他已不在潇湘阁里。”
“哦,是吗?”炽焰魔君轻声道,语气中没有一丝稀罕,只是平常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我只是来看看……这潇湘阁的。”
司姑娘很是欣慰。毕竟她清楚,现在的炽焰魔君只是靠着一张符纸支撑着的,唯有留在魔界,那里的天材地宝与气息才能延续她的生命。况且,那薄薄的一张符纸,经不住再一次动情。所以,炽焰魔君这样冷冷冰冰的样子,很好。
“潇湘阁暂时还挺好的,而且,”司姑娘顿了顿才又道,“他回来了。”
炽焰魔君略一思索便晓得那个他不是白九,而是司姑娘等待了千万年的人。但是,她也听到了那次天帝的话,故此她说:“故人归来,甚是欣慰。然,不知归来的是寒还是天?”
“有区别吗?”司姑娘苦笑,“他们的灵魂融为一体,一同灰飞烟灭,连记忆都是交融的,早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但到底,无论是谁,我都曾经亏欠了他们。”
是啊,融为一体,共享此生,比起那同生共死的蛊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血脉、力量、情感、记忆,分裂开的四大魂片,有些散成粉末,星星点点的存在于浩瀚人间,有些则经过悠久的时光慢慢凝聚起来,成为一个整体。
就像苗疆那个有通天之能、且敢以一凡人之力逆转时间的大祭司,他承载的便是那力量的魂片,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做到这般仙人尚且难为的事。
而他,也许又太过疯狂,居然为了改茶音一人之命格而坏天下的命,扭曲了时间,差点儿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那么,其他的魂片呢?
这个问题司姑娘也曾问过天帝,天帝指着那卷摊在桌案上的司命簿,高深莫测的道:“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以皮为纸,改尽天下人命格,天下人。”他回头,终以慈祥的目光看她,眼中却有无奈的神色,“茶音,你以为,他是不是天下人?”
那时的司姑娘闻言一惊,差点儿把手上的白骨笔都落在地上。
事后,她抚摸着一册册的书卷,黯然神伤,指尖划过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秦姝、苏千盏、卫柯、慕寒、慕容祁、薛欢欢、屏儿、洛辰、柳兰舸、柏颖诺、陈阿娇、苻坚……这是她曾经记下的故事,一个个都是情义满满,亦或是求而不得,无论她是否曾为其逆天改命,但终归都是感人至深的。
这些名字,是那一段段感情的主角,都一一写在她的司命簿上。但更像一卷催命簿,写在上面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现在她才明白,那些原本陌生的名字里面,原来都包含着她不了解的未知,都暗藏着一丝丝的情感与记忆。
秦姝与张良的青衿桃夭,只为了留他的盛世功业保他的一世平安,她便敢用生命为他换一个坦途。尽管司姑娘并没有为她逆天改命,但碧水天心镯上却记载着这个傻姑娘的情深与机敏。那是求生。
苏千盏因为阴阳双鱼玉,失了自己的身份,也失了他的本心。就算遇到了心爱的人,也注定因为现在而无法拥有未来。红颜祸水,亡国妖后,他终于还是还给她一个大好河山。那是不忍。
荆轲刺秦,才知帝王无情,儿时的承诺与情感终究敌不过现实。况且,帝王的情义只有那么一次,若亡了,便如同死了。从此虎狼之师,一扫六合,再也不需要欲绝。那是狠心。
慕寒与阿怜,都自以为给了对方最好的,但是,却不知道对方根本就不需要。有时,悲剧并不是因为无情,恰恰是因为多情。然后,断爱绝情,无心无理。那是悔恨。
慕容祁与陈家姐妹,白月光朱砂痣,分不清更爱谁。就像茶和酒,根本不晓得哪个更有韵味。然而,其实分不清更爱谁,做不出唯一的选择的时候,真相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爱的人是自己。那是自私。
薛欢欢爱上沈源尽本就是悲剧,她明明知道他名源尽,所以,他们怎么可能不缘尽呢?却偏偏钻了进去,然后各自搭台演戏,最后不知是谁入了戏谁又痴了迷?那是算计。
……还有,动情、两难、误解、使命、渴望、虚荣、缘分、强求、牺牲、放弃、恐惧等等。每一个都是人之常情,也是那破碎的情感与记忆魂片的一部分。
司姑娘自以为是司命之神,能够逆改天下人的命运,却不晓得,在她还是神女茶音的时候都无法做到,那么现在,就更不可能做到。
她所逆改的,不过都是与她有关的人的命运,就像是一次次的遇到有着一丝丝寒宥昊天记忆与情感的他们,再听着他们的故事,把自己当作故事外面的人,然后,逆改命格。
然而,她根本不曾想,原来自己,早就是戏中人。
是不是潇湘阁的人,都已是戏中人?
只是不清楚这场戏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又到底会在怎样的时间地点以什么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她能做的,不过是竭尽全力演着这出戏。然后,费尽心思把能够脱离这场戏的人都推出舞台。
剩下的,改由她自己来承担了。哪怕是独角戏,也该独自一人唱下去,若再连累其他人陪她,那么,这债,她就真的还不清了。
所以,司姑娘看着窗外碧色如洗的天空,下了逐客令:“阿彦,你该走了。”
“嗯,”炽焰魔君点头,立起,看着她,道,“我走了。再见。”
炽焰魔君走出茶室,站在院子门口,却无意识的抬头,天幕正晴空万里,但那晴朗后面又隐藏着多少的乌云和黑暗呢?谁能看得清?没有人。
她还是回头,对着倚在门口看她的司姑娘道:“以你现在的法力,已经无法再运用司命簿了吧。干脆,就正儿八经的开个书屋,其他的,都放开吧。”
“是啊,这样也挺好,安安心心做我的书屋老板娘,没有人会给我出难题,挺好。”
炽焰魔君满意的点点头,正打算离开,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赤红色的小狐狸,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打转,嘴里呜呜的叫着,不停的用小脑袋去蹭她的腿。她低下头去,见是只浑身血色红得没有一根杂毛的红狐狸,一时心软,便抱了起来,托在手里慢慢抚摸,嘴里这样说道:“他走了,你便又养了只狐狸?”他笑了笑,“还是九尾白狐好看些。”
司姑娘看着她把狐狸抱起来,那狐狸像是得了什么好处似的不停的往炽焰魔君身上蹭,不肯下来,一副亲密的样子。司姑娘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带着些许愉悦:“喜欢的话就带回去好了。毕竟我这里是书屋,它指不定就是个咬书撕纸的主儿。”
“好啊,那多谢你的狐狸了。”炽焰魔君抱着红狐狸踏出院门,停了下来,最后说了一句,“诶,我的故友不多。你要好好活着,别死了啊。”
司姑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而不语。
生死如棋,不是她能决定的。但是,这一次,她偏生就要来扰乱这命运的棋盘。
纵然已经没有了上天入地的神通,尽管已经失去了扭转乾坤的能力,就算现在已与凡人无异,但她终究是茶音,是不周山的茶音啊。
虽然撼动不了天地,但也终究要让老天看看,你无法永远操纵我的命运。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才是自己的天。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