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红肿着双眼,赤红得像是能从眼眶里爆出红光来一样,他握着一把长刀,砍在了苻坚的左肩,用力往下一压,气愤的道:“苻坚,你怎么不去死啊?”
见到慕容冲这个样子,苻坚大致也明白,该是清河公主的事情东窗事发了。他动了动唇,艰难的唤他:“凤皇。”
“别叫我,”慕容冲立刻打断他,面上露出明显的厌恶,恶狠狠的说,“恶心。”
于是,两个人,一把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却是解释不清楚的误会和深深的仇恨。
宫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惊呆了,有侍卫反应过来,提着刀剑就冲了进来,却在门口就被苻坚喝止了:“站住!”
于是,一堆侍卫提着明晃晃的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皇上被小公子用刀砍在肩头,一时间都惊愕不已。
受到刺激的慕容冲再次加大了力道,手里的刀更是深了一分,只见苻坚皱了皱眉,道:“凤皇,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的本意,只求你好。”
慕容冲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只怒气冲冲的控诉他无情杀害阿姐的事实,却已然忘了,忘了当年的自己也曾对着阿姐说着类似的话――都是迫不得已,都是无可奈何,都是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在一起,慢慢的便有血液从刀口上溢了出来,一点一点的往外浸,濡湿了苻坚的衣裳。他也不气,也不恼,只是虚眯着一汪眼,淡淡的问:“凤皇,你可还要杀我?”
“杀!”慕容冲美目一瞪,咬着一口银牙,虽然这样说着,可他手上却没有再重一分,反而慢慢松开了力气,长刀抛在地上,带着嗜血的笑,“苻坚,我与你,从此不共戴天。今日,我不杀你,可下一次相见,必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苻坚慢慢合上了双目,肩膀微微颤动,声音嘶哑得不行,他说:“好,我……放你走。”
慕容冲闻言,再不说话,捡起地上的长刀,拖在地上,一路而去,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他大笑着离去,走出大殿的时候回过头来,道:“苻坚,你等着,我会用这把刀杀了你。”
“好,凤皇,”苻坚颤抖着声音道,“我等着你,等你回来。”
慕容冲离开,再也不曾回过头,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又再度踏上归程。
而苻坚,他明明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明明肩头的只是皮肉伤,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疼呢?他的手死死的捂着心口的地方,揪起一团衣衫,双目紧闭,牙间咬得咯吱作响。
苻坚心想,呵呵,好啊,当时看着凤皇与清河公主之间,虽不是男女之情,可其间的那份不可说不能说,与自己今时今日的心情倒也颇为一样啊。果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连心痛也是如出一辙异曲同工的。
苻坚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只得紧紧的闭了眼,面上却还有一丝浅笑,那是痛苦的,绝望的,如同死灰一样的笑。他知道的,他和凤儿,真真正正的就完了。
这场爱情的游戏里,苻坚太过辛苦了,这个苦自前世而来,自他初次遇见凤儿开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本该是一对男女最美好的开始,也应该顺理成章的有一个美好的过程和结局。然而,老天爷对苻坚是极其不公平的,明明家世背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却因为家里人的反对而不能在一起,最后只能相约私奔。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好运,至少于苻坚而言,这就从来不是美事。上天给了他们在一起的机会,也给了他金榜题名的好运,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可是,原来那命,早就已经注定好了。司姑娘能够救得了凤儿一次,可却救不了她三番五次,最后凤儿还是满身是血的死在了苻坚的怀里。可怜一无所有的苻坚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取一个残缺不全的逆天改命。
而后来,苻坚改了身份易了容貌,拥有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权势和力量。苦苦追寻,他再度遇见了凤儿。可是,凤儿却从娇娇女变作了男儿郎。苻坚好不容易跨越了心里的障碍接受了这一切,并且用一颗真心融化了慕容冲的冰冷。可是,就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蛊毒,苻坚不得已亲手杀了慕容冲此生最为珍视的阿姐,然后,生生在他们本就脆弱的关系中撕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惹得慕容冲要提刀杀了自己。那一刻,苻坚就已经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他和凤皇,再也不可能了。他这一生,永远也不可能了。又或许是,这三生七世生生世世,也都不可能了。
看着慕容冲嗜血的双眼,虽然他最后还是放下了刀,可苻坚已经预料到了,这一辈子,他注定要死在凤皇手里。
而司姑娘说过,若是死在了这逆天而行的命运里,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也许,他会变成无法转世轮回的荒魂,生生世世在黑暗中游荡,那里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更没有凤儿。
这是他亲手选择的命,是他非要改变的命,是他自己谱写的命。
再也没有选择。
再也不能后悔。
再也无法逆转。
苻坚失神的笑了,看着自己手心慢慢变淡的掌纹,笑得悲哀而无助。
第二天,苻坚因病罢了早朝,却发出了一道圣旨,把受众人排斥的慕容冲外放了出去,给了他一个平阳太守的职位。然后,又遣心腹送了把尚方宝剑去,传口谕,说的是,见此剑如见陛下,伤持剑之人罪同谋反。
这是他最后能做的,维护凤皇的了。
从此之后,蛟龙入海,猛虎归山,再也不是以苻坚这垂垂之力可以控制的了。
他嗅着还有慕容冲余温的衣裳,喃喃道:“凤儿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凤儿,凤儿啊。”
蓝颜祸水远离长安,群臣都大赞苻坚英明,却不知其中波折。苻坚几乎杀了那日所有伺候在殿里看到了那件事的宫人和侍卫,仿佛这样子那件事就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这样自欺欺人,他还是错得太离谱了。
想到这儿,苻坚又皱起了眉头,肩头结痂的伤口也跟着有些痒,他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在这件事里还有一个人,逃了。
一定要杀了那个紫袍男人。苻坚这样对自己说。
杀戮的心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了。就像当年为了就清河公主而杀了侍卫的慕容冲,他的眼里明明白白的有着嗜血的颜色,后来虽然少有了,可却变作了基因一样的东西潜伏在血脉里,蛰伏沉睡,终有一日会再度苏醒。
苻坚,也是一样。只是这杀戮的火焰,最终还是会烧到自己身上。再者,世间生灵讲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样多的罪恶,白骨里开出了花,最后该由谁来承担?
上一次苻坚还可以用自己的命来换凤儿的再生,可是这一次呢,他到底有几条命可以偿还他对这人世的罪孽?
苻坚抖了抖唇,用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司姑娘,我……有负于你。”
长安城的火烧云,从来都是血一样的颜色,映红了整块天幕。
而那兜兜绕绕的巷子里,那篱墙的尽头,有一个院子,门口挂着两盏茶色的灯笼,檐下垂着几支精致小巧的铃铛,任风怎么吹拂肆掠,那铃铛也纹丝不动,大约是坏了吧?
而那院中,花香满园,有开着淡蓝色花朵的花楹树,有结了赤红色果实的茱萸,有一抹春色青青的柳,有一节恰如火焰的红梅,有醉人心脾的晚香玉,而旁边的水塘里,还孤孤单单的生着一株并蒂的白莲……
明明不是同一个季节,明明不是同一个时辰,可是,在这里,春夏秋冬白昼黑夜,所有的花都可同时开放,倒也当真稀奇。
只是,只有知情人才晓得,这花根本就不是单纯的花树,而是各自代表着一个故事的,都曾经让这里的女主人有过或多或少的感动,甚至最后逆天而行改了天命的。
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院里传来,便马上听到一个夸张的男声:“啊,尿了,尿了……”
旁边还有一个女声在笑他:“白九你果然很有孩子缘啊。”
手忙脚乱一阵,那婴儿这才止住了哭声。
原来这孩子止住哭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被人施了法术,此刻孩子的嘴里全是浓浓的蜂蜜,自然,湿透的尿布也被换掉了。
白九耸了耸眉,道:“要不要他每次哭你都用蜂蜜去塞他的嘴啊?这样感觉很不好啊。”
司姑娘坐在茶室里,被白绢遮住的眼看不出悲喜,只是语气有两分无奈:“要不你来个更好的办法?”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笑了,白九指着怀里的襁褓,糯糯的道:“要不咱们给他请个乳娘?”
“诶?”司姑娘扬了扬眉,看向旁边收拾残局的相思,道,“你认为如何?”
相思回答:“便听姑娘做主吧。”然而她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这样一来,潇湘阁会不会被流传开来啊?”
相思一直跟在司姑娘身边,自然是知道她是借用自己的话打消白九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果然,此言一出,白九也开始摇头。
司姑娘抬眼看了看天边耀目的火烧云,那漫天的赤红全部投进她的瞳孔中,把本被白绢遮住的眼也染得通红。似是被那红色刺到了眼睛,她轻轻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的道:“快了,这一切的终点,快到了。”
两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只觉得高深莫测,却也不问,同样看着窗外的天空,只偶尔有一声婴儿的啼哭扰破这肃静。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