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戎狄终于攻破京城,太后带着幼帝逃往南方,连带着所有的世家南迁。
而柳兰舸,不识时务,组织起了万人的军队抵抗戎狄,一心嚷着驱逐戎狄收复失地。
以卵击石。队伍几乎全军覆没,柳兰舸也负伤被俘。戎狄人想着柳兰舸的地位,一心劝降,可无论是美人财宝还是酷刑加身,他都不为所动,只是大骂戎狄,或是说王军定会北伐。
柳兰舸的正气让读书人群情激愤,各个都愿参军报国收复失地,大大的凝聚了民心,也让人们几乎忘却了以前的朝廷是怎样的昏庸无能。
然而,戎狄对柳兰舸的硬骨头却是十分头疼,杀也杀不得,只好无休无止的折磨。
而王家,世家贵族,世代沐浴皇恩,出过十三个大将军的王家,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竟然只想着固守江南偏安一隅。
王宴之无法劝动,也无法金戈铁马大战一场,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日日买醉。醉眼朦胧中似乎会见着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即使被石子割破膝盖,被衙役打断肋骨,他也一声不吭的跪在那里,期待一个湛湛青天。
柳兰舸多么像王宴之啊,甚至可以说是他灵魂的另外一半,他所有不能做的,柳兰舸都做了,他所有不敢干的,柳兰舸也都干了。
王宴之曾这样问自己:“爱上另外一个我,不丢人吧?”
哪里丢人呢,只不过丢命而已。
朝廷与戎狄谈判了大半年,割地赔款每年进贡,层层苛刻的条件,戎狄终于答应退兵,而柳兰舸也被放了回来。
王宴之亲自去牢里接的他。
昏暗、腐臭,老鼠蟑螂到处都是,没有一丝光,没有一点儿人气,四周都弥漫着浓浓的屎尿味还有血腥味,甚至是尸体腐烂的恶臭。
柳兰舸被带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他瘦得像是一具会动的骷髅,满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脓血从他脸上往下淌,更有白色的蛆虫在他大大的伤口处蠕动。
来之前王宴之就已经想象过会看到什么了,可是,当看见柳兰舸盲了的双眼、空洞洞的黑窟窿时,他差点儿就忍不住想要拔刀砍了那些夷人。他颤抖着手,抚上柳兰舸的脸,丝毫不在意肮脏与污秽,他颤抖着声音问:“痛吗,柳兰舸?”
对方声音沙哑:“王宴之?是你。”
王宴之把泪水逼回去,点了点头:“一切都结束了,柳兰舸,我来接你回去。”
不假他人之手,光风霁月的王宴之抱着骨架一般轻的柳兰舸上了马车,把苦难与不幸全都抛在了身后。
这是他第二次抱他。第一次是在他坠崖之后伤痕累累,第二次是酷刑加身后奄奄一息。每一次都是血泪交织,都是痛苦不堪。
拥抱的代价太大,王宴之心里想着,若是如此,他情愿再也不抱他了,他不愿他痛苦如斯。
然而,根本就没有下一次了。伤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得了,更别说医者只是凡夫俗子。很快,柳兰舸就已然药石无灵。
王宴之砸了桌子,对那些所谓的御医破口大骂:“庸医,都是一群庸医!”
大夫们无法反驳,只好提着药箱灰溜溜的离开。那一段日子,柳兰舸的伤势不断恶化,几乎全身的伤口都化了浓,恶臭盈室,痛不欲生。就连伺候的丫鬟们都不愿靠近,可王宴之就像嗅觉失灵了一般的照顾他,给他喂药,替他换绷带,还会笑着讲各处听来的趣闻。
王家家主对此很是不满,甚至扬言要把屡屡忤逆的王宴之从族谱中除名。对此,王宴之却平淡的道:“除便除吧,反正这世间早已没有什么王宴之了。”没了梦想没了灵魂没有心的王宴之哪里还会是那个盛名满天下的琅琊宴之呢?
柳兰舸的伤势恶化得很快,经常低烧不断,一天有七八个时辰是昏迷的,而通常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王宴之。
王宴之已经三十五岁了,愁绪太多,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可依然是风度无双的。他常常穿一身素静的广袖宽服,或是写字或是吹笛,倒也不像是在照顾病人,更像是与同道中人流觞曲水共赏风月。
柳兰舸醒着的时候也会同他说话:“我挣扎了一生,就是求一个太平盛景海晏河清,可我想,我是看不到了。”
王宴之的声音很轻:“别怕,安心养病,会有的,四海升平政治清明都会有的。好起来,我陪你,陪你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柳兰舸无力的摇摇头:“我等不到了。”他黑洞洞的窟窿里闪现着奇异的光彩,“王宴之,我十三岁见到你时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你做了很多坏事,可我始终相信你是好人,只是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容不得你的善良。自十三岁起,我便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模样。说来你或许不信,在我心里,你本该会是我这样的,为国为民九死不悔。”话说得有点儿多了,久病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王宴之拦住他不让他再说,用手绢擦去他嘴角的血,道:“别说了,好好躺下,乖乖吃药,等你康复了,我便……成为你心中所想的一般,为国为民九死不悔。”
柳兰舸挡开他的手,长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笑意:“最后一句了,说完就睡了。”他嘴角噙着笑,用耳朵判断好王宴之脸的位置,然后,吻了上去,带着奸计得逞的笑还有不为世人所知的淡淡忧伤,“不要觉得恶心,王宴之,我竟然喜欢你。”
王宴之呆愣在原地,突然很想哭,但他忍住了。
不被世人所承认的感情,终于在一方生命快要枯竭的时候开出了花来。淡淡的、浅浅的,在家国重任间略显苍白。
然而,这已经是等待了十多年才能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潇湘阁内,锦衣华服的王宴之坐得笔直,大手端着茶杯,道:“我也是无意中听说了这里,所以不远千里来长安城,请姑娘遂了我的心愿。”
白九抢先道:“别忙,然后呢,柳兰舸现在怎么样了呢?”
王宴之苦笑一声,叹道:“他失踪了。”他说,“或许是那天的一席话,又或许是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总之,他失踪了,像做梦一样的,重伤至此的他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白九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宴之起身,双手拂袖,膝盖一弯,然后就那样理所当然的跪在了司姑娘脚下。他目光坚定,像极了当年山道上的少年。他把双手交叠起来盖在地上,额头重重的磕了上去,完完整整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说:“王宴之今生不曾求过什么,唯一所求不过……柳兰舸长命百岁,这天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求姑娘取了我的命吧!”
司姑娘转动着手中的白玉笔,似是有些为难:“你可知道,我的规矩从来就是以命换命?就算我答应了你,你的一条命又怎么可能既救了柳兰舸的命又换了天下人的命呢?”她把笔放在青玉案上,指腹划过桌面,道,“对不住了,家国天下和柳兰舸,你只能选一样。”
沉默,就连白九也难得的皱起了眉头,余光不停的看司姑娘,似乎在埋怨她的狠心和残忍,同时他心里也明白,王宴之分明喜欢柳兰舸的,以前为了王家做了不少令他伤心的事,间接害的他伤痕累累,所以现在无论怎样,王宴之都是会选择柳兰舸的吧?
可是,思索良久的王宴之终于开口:“那么,就让……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吧。”
“你果然选了柳兰舸”都到了嘴边了,却猛然听到这样的回答,白九的脑子似乎被天雷劈了一道,有些转不过来,他结结巴巴的问:“为……为什么呀?”
“这是他一生的梦想,”这位才冠天下的世家子笑得有些腼腆,“况且有我陪着他一起过奈何桥,他不会孤单的。”
司姑娘像是早就知道他的选择一样,道:“好,我答应……予你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心愿达成的王宴之放松的坐了下来,犹豫再三还是从广袖中摸出一枝青柳,他说:“来的时候见外面的柳树枝繁叶茂的,就折了一枝,现在想想,也没人能接受我的柳条了,倒不如放在姑娘这里。”
白九耸了耸鼻尖,得意的道:“我就纳闷,为什么你进门之后房间里就多了一股子香味,原来是这柳条的木香啊。”
“好,”司姑娘接过柳枝,道,“就且放我这儿吧。”
“多谢,宴之告辞了。”说罢,人已经走出了大门。
等到相思送客回来却是换了一副不悦的表情,白九问是谁招惹她了,她也不答,只是对司姑娘道:“他死了。”
“谁死了谁死了?”白九疑惑的问。
司姑娘将柳条固定在墙壁上,站在靠窗的位置,解释道:“柳兰舸死了。”
“柳兰舸?他不是失踪了吗?”白九恍然大悟,“难道是你……”
司姑娘赞赏的点点头:“要不然你以为他怎么可能从王家出来?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坠落悬崖而不死呢?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也就十三岁,家破人亡。见他可怜,我给了他一颗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的珠子,还顺便指点了他几册书卷。他很聪明,后来果然成了寒门学子的榜样。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央我接了他出来,然后,用他的命求我完成他的心愿。”司姑娘握着一卷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竹简,声音平淡,“他已然猜到王宴之会来找我,所以早他一步同我做了交易。他用他的故事他的命一起,换了王宴之活着。”
“这么说,他也猜到了王宴之在两者之间选了家国天下?”
“是啊,所以说柳兰舸是王宴之的另一面呢,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在这个故事里,无论多么宏大多么动人,最终死的人,就只有柳兰舸一个罢了。”
无人接话,只有深深的沉默和思索。
而风却来,吹起司姑娘的素衣墨发,像是要扰乱她的头发为柳兰舸的死惩罚司姑娘的狠心与绝情。
然而天地不仁,贼老天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批判一个为梦魇缠身了千年的可怜女子?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