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铭渡被宫里的内侍送回驿馆时,正发着低烧。
大概是知道了些什么,随侍而来西梁人都板着张脸,冷言冷语的不愿照顾。
最后还是顾婉守在柏铭渡的床前,换水喂药忙了一整夜,他才堪堪醒转。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到处都点起了礼花,各色绚丽的图案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在空中炸开来。
柏铭渡甫一睁开眼,便瞧见了守在床头打瞌睡的顾婉。看她那肉嘟嘟的圆脸,他忍不住伸手去捏,在即将碰到的时候,他又如同被电到了一般蓦地收回手来。
他咧着嘴自嘲:呵呵,面首,娈童,可笑啊可笑。
窗外又炸开一颗烟花,在空中形成一朵朵梅花的形状,嫣红绚烂,美不胜收。
就连正在打瞌睡的顾婉也被这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睡眼惺忪的去看窗外,顿时眼睛都亮了,兴奋的喊着:“哇,好漂亮的红梅啊。”
“你太吵了。”柏铭渡直觉着耳朵疼,皱着眉头说道。
“你终于醒了,看这礼花,好漂亮啊。”
“怎么就你一个人?”柏铭渡环顾四周,却没见着往日随侍的仆从,便问。
“哦,他们啊,”顾婉回答,“他们说今晚有盛大的烟花会,所以都去看了。”
“你不也喜欢吗?怎么没一起去?”柏铭渡心知肚明,他的侍从们几乎都是他父皇选派的人,既然他已是弃子,那么也就没有了维护的必要性。更何况……
“我是喜欢烟花会,可我更喜欢殿下你啊。”顾婉眨巴着黑溜溜的小眼睛,捧着脸笑着道。
“你喜欢我啊,”他苦笑两声,“你果然太天真,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他愤愤的道,“我已经是不被西梁承认的太子,是弃子,没有任何用处了。以前我承诺给你的,统统都不可能实现了。你走吧。”
“不要,你说过的,我要一辈子跟着你的。”
柏铭渡的眸子明暗不定,看了她很久,才缓缓道:“你就这样轻易的许下一辈子的事吗?”
顾婉使劲的点头。
罢了,柏铭渡不去多想,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笑容。
他从萧太后口中,听到了太多以往不清楚的秘辛,顺带着也解决了自己为何不受宠的原因。除去外戚干政之事,父皇还一直怀疑他的血统,换句话来说,他也许根本不是西梁皇室的血统。
再者,床第之间,萧太后还有意无意的提醒他,注意身边人。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顾婉。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他们的相遇像极了早早安排好的一场戏。当时的他一心想要借着这个单纯的姑娘打进二弟的内部,可是,或许他们那一边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呢?那样一来,顾婉身份成迷,连带着她所做的一切――包括冒雪独行几十里追赶他的车队,这一切匪夷所思之事都可以有答案。
柏铭渡心里已然这样认定了,突然觉得顾婉那与人无害的笑也变得扎眼起来,还有她老是重复的“一辈子跟着”,简直就是一生的枷锁与监视。
他多想呐喊一番:我已被驱逐,已然堕落,已经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死死的监视着我?
然而,他并没有喊出来,只是瞥见顾婉怯生生的站在门边,半个身子朝里面探,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似乎在看些什么。
“果然要片刻不离的监视我呢,”柏铭渡轻道,笑容苦涩得堪比黄莲,罢了反正都是被监视,倒不如给她这个机会,“不想走就进来吧。”
顾婉脆生生的笑,绞着两条白嫩嫩的小胳膊,坐立都不是。
“你腕上的小铃铛呢?”似乎是自从她追在马车后面来到北胡之后就再也没见她带过了。
顾婉憋憋小嘴,有些委屈和难过:“铃铛里面的小虫子死了,铃铛也不叫了,我把它收起来了。”
柏铭渡心想,那小虫子应该就是苗疆那边常用的蛊了吧。想想当时的场景,听到清脆空灵的铃铛声时,倒也真有些中蛊的感觉呢。
果然,果然是假的啊。什么冒着冰雪赤脚追赶几十里,都只是戏,戏啊。长命草长命草,你巴不得我比谁都短命吧?
柏铭渡冷哼几声,眼神清冷得像要吃人。他压了压心中的无名怒火,尽量平心静气的问道:“小兔子,你知道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吗?”
顾婉摇头。
“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可现在,呵呵,”他顿了顿,连音调都变了,“曾经我以为我拥有全世界,而现在,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冰冷的质问,“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你为什么不走呢?像那些虚情假意的人一样走啊!你在发抖?你怕我么?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怕我什么呢?我吃不掉你啊。可是,他们,他们把我扔进斗兽场里,让我成为虎狼口中的食物。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是想把所有情绪都压下来的,可他还是太年轻了,禁不起这样的背叛。他越说越激动,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手握拳,一点点逼近顾婉,像一只红了眼的狮子。
说没有被吓到肯定是骗人的。顾婉眼中的柏铭渡从来就是如同初见一样:热心善良,故作高冷的表面,内里却是温柔似水。
是以见到这样的柏铭渡,顾婉有些怕,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摇头,最后抱住对方的手,笑容变作了哭泣:“我不走,我不走,我永远都不会抛弃殿下的,永远都不会。”
如同开得正艳的丁香花,突然之间被风雨侵蚀,花瓣和枝叶上都是大滴大滴的水珠。
柏铭渡一怔,不由得软下了心肠。此时此刻,他已然是个孤家寡人了,除了顾婉,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纵使顾婉靠近他的确是另有目的的,那么,她也算是他在雪天里唯一的安慰。
然而,当无力感褪去之后,柏铭渡同样会以极强的防备心来对待顾婉,他始终不信,有人会这样无条件的对自己好。
而顾婉呢,她完全不知道其中关节,仍是痴痴的笑,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侍从们视若烫手山芋的太子殿下。
而另一边,萧太后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她霸气外漏,却又难耐寂寞,经常有美貌的少年被偷偷送入她的寝宫,她的面首多得可比三宫六院。然而,皇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即使是朝中大臣也说不得。再者,萧太后铁腕手段,于政治上丝毫不比男子差,那些御史们唯一能说的便也只有私生活这一块了。然,这些微不足道的缺点比起北胡的长治久安,真的是连渣渣都不如。
日子一天天过去,柏铭渡也一日日长大,从十四岁的少年到十八岁的男子,身量长高的同时,如玉的脸庞亦是越来越好看。
时人这样道:“凤凰出西梁,天火坠宫墙。”像是评语,也像是谶言。
而顾婉呢,她也慢慢长大了,亭亭玉立,只不过还是圆圆的包子脸,喜欢笑,常常是笑得连眼睛都变成一条缝了。
如同长不大的小女孩儿,她总是跟在柏铭渡身后,一口一个殿下的喊着,可等人转过身来问她喊什么的时候,她又说不出来,便傻傻的笑看着对方。
萧太后对柏铭渡的态度越来越矛盾,一方面说着像自己的初恋,一方面又折磨得他够呛。
深宫里从来就不缺八卦,嚼舌根的比比皆是。他们看柏铭渡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似乎在说他的恬不知耻,而那些从西梁来的侍从更是如此。已经没有人再把柏铭渡当作太子了,就连他自己也无数次的骂自己是娈人。
除了顾婉。
性格阴晴不定的萧太后常常把柏铭渡折磨得浑身伤痕昏迷不醒,服侍的人都嫌弃他这样的身份,可只有顾婉,她甘之如饴的照顾着他。她一次次的把他从昭昀宫的偏殿里拖出来,或扶着或背着,把他带回驿馆,好生照料,望闻问切,亲自写下药方再亲手熬好了药端来慢慢喂他喝下。
一次又一次,骄阳,暴雨,黎明,暗夜,顾婉就这样一次次的把柏铭渡从堕落的深渊、痛苦的边缘又带回到还有一丝温暖的人间。
西梁早已放弃了他,他为了活着,只能任人宰割。
萧太后的脾性太过暴戾,经常对着柏铭渡非打即骂。用团扇敲,用暖炉砸,用金钗刺,用绣鞋打……这哪里是一国太子啊,简直连楼里的小倌都不如啊!可他必须忍着,他没有办法违逆,他的力量太弱了。
那是一个雷雨的夜晚,顾婉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裙,手撑一把绘着芦苇的纸伞,慌乱的奔跑,泥水溅起来,沾到她的裙角,形成斑斑点点的痕迹。而她丝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前。
昭昀宫。
顾婉轻轻摇晃着柏铭渡的身子,唤他:“殿下,殿下……”
没人应。
顾婉皱了皱眉,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竟觉得热度惊人,便赶忙把人架在背上,伞面移到他的头上遮住瓢泼的大雨,踏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赶。
把人搬上宫外候着的马车时,顾婉整个人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知道今日又遭了怎样的折磨,柏铭渡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偶尔又说两句胡话。
顾婉忙里忙外的把人安顿下来,拧了毛巾去擦给他擦脸,冷不防被对方拽住手腕,她没有挣扎,静静的听着他模糊不清的说:“母后,母后,我好辛苦,我活的好辛苦。我保不住朱家,保不住太子之位,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我好累……”
如同一个孩子,卸下全部伪装的柏铭渡喃喃道:“母后,别杀小兔子,我不会玩物丧志,我再也不玩了……”
顾婉愣了半晌,把这断断续续的语句串联起来,已经大致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就连那件她以前最不愿知道的事,也已经明了。
她的殿下,高高在上风华绝代的殿下,就算是踏入了泥沼被万人诟病,也会是她独一无二的殿下。
她的信仰。
她的光。
顾婉抱着柏铭渡,眼泪啪啪的往下落,她一边哭一边说:“殿下,别怕,我陪着你,顾婉陪着你,小兔子陪着你。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我也还是会守着你,殿下。”
顾婉原本就不是任何一方安插到柏铭渡身边的奸细,他们的相遇就是那样的巧合。有些时候,你不得不信命。
可是,伤痕累累的柏铭渡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刺猬,不敢再信任任何一个人,他从没有想过也许萧太后的话才是挑拨离间,就这样傻乎乎的怀疑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姑娘。
他不知道,当他张开双臂接住那个从树上跳下来的小姑娘时,那个姑娘便把他看作了一辈子的依靠和信仰。
简单,朴素。
“我跳下来,你接住我好不好?”
“好,我接住你。”
然后她就真的跳了,他也真的接住了她。
有时候,爱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丝杂质,不掺分毫功利,说好了跟你一辈子,那就真的要用我这一辈子跟着你。
虽然柏铭渡对顾婉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可他眼底那淡淡的光,还有心里丝丝的暖意,都足以证明着他对她的不同。
于他而言,顾婉是特别的。可是,他始终担心她是敌人埋在他身边的毒刺,所以,哪怕她美得像一朵花,他也不敢触碰,他付不起鲜血淋漓的代价。
而他终于完全信任顾婉,是在顾婉为了保护他而服下西梁杀手下的毒药之时。
当时的柏铭渡负手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月下的顾婉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行走着。他看着她嘴角流出黑血来,看着她痛得瘫倒在地上,看着她一边咳血一边唤他的名字。
可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很静的夜,他说:“顾婉,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人吧?你这个样子,是要用苦肉计博取我的同情呢,还是你们团队之间起了内讧呢?可是,不管是怎样,都与我无关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根本不会威胁到二弟,你又何必呢?何必用那么多年的时光来伪装来欺骗我呢?”
“我没有,我从来都只是顾婉,是殿下的小兔子,”泪和血混在一起,整个脸都脏兮兮的,顾婉道,“我没有,从来没有害过殿下。”
“哦,是吗?”他想起那个小姑娘从树上跳下来时的天真活波,想起她独行几十里雪路终于看到自己时的巧笑倩兮,还有她一次次的把受辱昏迷的自己拖回驿馆时的苦恼心疼,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他怕,怕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了这个姑娘,怕自己把她逼入了死胡同。
回过神来时,顾婉不知怎地竟爬上了一旁的石桌上,她眼神迷离,嘴角带血,满目深情的看着他,道:“殿下,我跳下来,你接住我好不好?”
说罢,就摇摇晃晃的跳了下来。
柏铭渡下意识的伸手,把人搂在怀里,这才说了句:“好,我接着你。”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