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怀揣着引诱之心而来的慕容冲,在苻坚一声温柔的凤儿之下,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骂他:“疯了,疯了,苻坚你就是个疯子!”
苻坚抱着他瘦小的身子不肯撒手,任凭对方怎么踢打撕咬,也只是静静的承受着,仿佛只有这样的痛苦和闷哼才能够缓解自己失而复得的复杂心情。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不知道凤儿会是个男人。
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竟会这样发展,慕容冲的本意原是想要以自己的美色引诱苻坚放弃阿姐,哪里知道这里会有这么大的陷阱等着他。再者,那本就是一时愤怒做出的武断决定,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和复仇的快感。
苻坚比慕容冲足足高出了一大截,他宽厚的身子像是一只大熊,把慕容冲紧紧的环绕在怀里。
慕容冲挣扎反抗,想要离开,可是每一拳却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一样,石牛入海,没有成效。像个偷偷跑出去玩耍结果却惹了大事的孩子,慕容冲急道:“你个疯子,你放开我,你个疯子!”
苻坚把下颚顶在慕容冲的右肩上,还是苦笑:“是啊,我是个疯子。凤皇,自从我决定来找你,我便疯了,再也醒转不过来了。”他温声道,“你可还记得那日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我没有骗你。只是当时我把清河当作了凤儿。我是那个故事中的男人,而你,凤儿,你才是那个故事里我苦苦寻觅的妻子。”
慕容冲自一开始就是不信的,这个故事太过离奇,他不信世上有能够重来的感情,有能够倒流的时间,更加不信,会有如此仁慈的神灵。他自小就知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白得来的恩惠,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用相应的代价去交换。
这是天下的法则,亦是慕容冲的法则。
想到这里的慕容冲,慌乱慢慢的消失,竟也镇定了下来,一双好看的眸子带着点冰冷的微光,冷冰冰的回答:“你从来就是这样荒谬吗?”这句话问的苻坚一怔,可他不管,面上换上冷笑继续道,“编造个什么生死不弃的故事,欺我年幼不知分辨吗?哈哈,苻坚,你不过是爱上了我举世无双的容颜,就像你宫中每一个美人的容颜一样,没有差别,何必装出一副痴心情圣的模样?我慕容冲,大燕皇族,中山郡王,天下司马,就连这皮囊亦是万里挑一的,哪里是你这种篡位的乱臣贼子所能相媲美的?”这是他的荣耀,他的辉煌,虽已碾落在历史的尘埃中,但桩桩件件却都是被世人所铭记的,哪里是长相平庸、且篡了侄儿的位而走到今天的苻坚能比的。
苻坚眼里一闪而过一丝痛苦,当年篡位,不过是一场误会。他以为他那个侄子皇帝身边的不受宠的姑娘便是他的凤儿,所以才会答应群臣的请求,振臂一呼推翻了他,坐上了皇位。他的前半生都在苦苦寻觅凤儿的下落,却也只是徒劳无功,还为此做出许多荒诞之事来。
听慕容冲提到这件事,苻坚也不能多做解释,只是他恨他的那句话:只不过爱上了他举世无双的容颜,就像宫中每一个美人的容颜一样,没有差别。苻坚涨红了脸,提高了声音:“不,我爱凤儿,绝不是因为容颜。因为你是我的凤儿,所以我爱你,就是这样。”
说不欢喜美丽的容颜那是假的,至少他见着素衣墨发的司姑娘从天而降时就目瞪口呆惊为天人,还有后宫中的美人们,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的,至于清河公主和慕容冲,苻坚承认,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最耀目的美丽。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凤儿的思念与至爱,就算温香暖玉在怀,可他心里依然装着凤儿,就像是东汉末年的关二爷,身在曹营,但一有了大哥的消息就可以放弃一切前去投奔。苻坚觉得,就这一方面来说,他和关云长很像。
听到苻坚情绪抖变的解释,慕容冲自以为踩到了他的痛处,心里竟洋洋得意起来。同时他心想,若是自己能够成功牵制住苻坚,那么阿姐……便再也不用面对这个恶心的男人了。这么一想,来此的本意居然慢慢复苏了。
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竹园叽叽喳喳的虫鸣鸟语也隐隐响了起来。龙涎香的烟线如同飘渺的裙裾,在虚空中舞蹈起来,丝丝缕缕的钻入鼻腔。
这是一场博弈,颇有些自讨苦吃请君入瓮的错觉,只是在这一段命里,他们他只是入瓮的人,生生入了命格所铸成的大瓮里。
没有人得利,统统输了,从来就没有人赢。
金色的丝帐摇曳着轻盈的身姿,镂空雕花的帐钩孤零零的挂着,与同伴遥遥相望,只随着大床有规律的抖动而摇一摇身体,撞击在象牙的桅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声音了,整个耳畔太静了,没有喘息没有闷哼,就连衣料摩擦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都没有。
昔日司马相如为追求卓文君曾以绿绮奏了一曲《凤求凰》,里面这样说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大有衣锦还乡追求良配的憧憬。
但那是文人幻象中的凤凰,以此来指代自己对美人的追求。可事实上,凤凰这种神鸟,集香木而生,最终却必须浴火涅槃,而那火啊,本就像能够焚尽一切苦痛的红莲业火,在凤凰重生的那一刻,也必将把其他一切烧成灰烬。
而那幽幽的夜色中,若有若无的一缕槐香,终究是慢慢飘远了。
正静得心慌中,外边突然传来一阵争执的声音,然后陡然没了,紧接着便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扑通的,宫人跪了下来,诚惶诚恐的求饶:“陛下恕罪,清河夫人非要进来,奴才拦不住啊!”
闻言,慕容冲猛地从床榻上翻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扯过衣裳遮住自己,果然见着清河公主一脸愠怒的站在殿里,眼神冷冷,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
他小声的开口:“阿姐……”
“闭嘴,”清河公主大喝一声,把以往的宠爱与柔弱全部抛在脑后,只定定的看着慕容冲,皱紧了眉头,声线有些颤抖,“慕容冲,我从来不曾想到,你竟是这般……”明显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时的场景,她顿了顿,干脆跳过,又道,“你这样的行为,可还对得起慕容的姓氏?”
“阿姐,我……”慕容冲支支吾吾的,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无法告诉阿姐,自己是为了救阿姐脱离苦海,所以才不惜把自己推进苦海。又或者是,他一时之间鬼迷心窍了,不知怎的就做出了这种事?太苍白了,太无力了,别说阿姐了,就连清醒过来的自己也是无法尽信的。他现在觉得,似乎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暗自推动着他去疯狂去迷失。
清河公主的脸上是浓重的哀伤。慕容冲是她的希望,而此时此刻,她亲眼看着希望被毁灭,还是毁在她亲爱的冲弟手上,这样的心情,痛,痛得无以复加。若那人不是她的弟弟,她怕是会忍不住扇他两个耳光子;可偏偏那人是她的弟弟,她不忍心责罚,心里却是痛得更加彻底。
慕容冲啊,这是她不惜放弃了贞洁和生命来保护的男人啊,这是口口声声说要兴复大燕要做盖世英雄的男人啊,这是她慕容世家的希望啊,为什么,会雌伏在灭国仇人的身下,缠绵缱绻你侬我侬?
清河公主颤抖着娇小的身子,把目光转开,不再去看慕容冲,而是看着那个不动声色躺在榻上的苻坚。她白了脸,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愤慨和身体的颤抖,问道:“为什么?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冲弟的。”
苻坚像个没事人一样,淡淡的回答:“我以为你是凤儿,可你不是。”
清河公主心里一颤,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凤儿,也早就猜到苻坚早晚会找到真正的凤儿,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本来期盼着凭借这一段时间,她可以积蓄力量可以让冲弟离开秦国,然后东山再起的,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始料不及,把她的计划扰得支离破碎。她眯了眯眼睛,把一个弱女子的失望全部挤进心里,又道:“可你说过的,我就是凤儿。”
清河公主这一生,一直在为燕国而活,为慕容冲而活,她没有自己的爱情,哪怕此时泪眼婆娑的问着明知故问的问题,也不过是拖延着时间以计良策,她只想保全慕容冲,保全燕国的希望。而不是让慕容冲以龌龊的娈童之身苟延残喘,成为慕容氏的罪人。
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的故事无关风月与爱情,也不够惊心动魄感天动地,但却让人不得不沉默叹息。
“我认错了,”苻坚淡淡的说道,“我找了凤儿很久,也总是认错。我的所有承诺与柔情,全部是给凤儿一个人的。你不是她的影子,不是她的替代品,我自然没有理由对你好。”他看了一眼慕容冲,继续道,“我此生所有的好,都已经给了或是只能给那个叫凤儿的姑娘。你不是,所以对不起。”
“可冲弟,他是男子啊!”她终于忍不住说出这个明显的惨痛的事实。
“那又怎么样呢?”苻坚冷冷的道,“我喜欢的凤儿,刚巧他是个男子,那我就喜欢男子好了。”他突然笑了,一扫以往的苦涩,带着两分洒脱不羁,“我苻坚这一生,以命换命逆天而行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不过是个男人罢了,不过是喜欢男人罢了!大不了,大不了就让那些古板的谏臣苦口婆心的劝吧,大不了就让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了我吧,大不了……就与这整个世界为敌好了!有什么好怕的,朕无所畏惧!”
“你住嘴!”一直没说话的慕容冲终于出声了,他终于有勇气与苻坚、与阿姐对话了,他黑脸吼道,“苻坚你就是个疯子!”
苻坚被这样谩骂也不还口,还是温柔的看着慕容冲,用他曾经看过清河公主的同样的眼神。
慕容冲说道:“阿姐,你说我肮脏也好,龌龊也罢,哪怕此时你气愤得想要杀了我,我也无法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只是阿姐,你该相信,冲弟永远不会负你。我仍会是你的英雄,仍会是你的守候,慕容冲永永远远都是阿姐的凤皇。”
“凤皇?”清河公主嗤笑道,“若是早知道你今日会在苻坚的怀里做他的凤儿,那么当日,我便不该护着你,就让你死在伤寒中好了。”她看着那小小的少年脖颈间绯红的痕迹,脚步有些不稳,仰天大笑,踉踉跄跄的边走边道,“慕容冲,你果然是只凤凰!没了燕国,你也能这样快的找到一根高枝,一飞冲天,一飞冲天!可但愿你还记得,凤凰啊,非梧桐不栖!哪里才是你的梧桐?”
两人看着清河公主跌跌撞撞的走出紫宸宫的背影,心中各有所感,却又默契的埋在心里。一个把这看成幸福之旅中的一个插曲,却也遗憾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凤儿,同时有感自己的生活将会因为这个女人而变得面目全非;而另一个,他把阿姐所有的悲伤和愤慨都全部记下,深深的刻进骨髓里,他告诉自己,阿姐今日的痛苦便是他仇恨的源泉,终有一日他会让仇人苻坚也饱受同样的苦痛。
冤冤相报,却都打着爱的名义。
不能说谁错了,至少他们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可偏偏,因为各自的交集,他们又都守护不住。
正如苻坚所说的,慕容冲是他的劫,凤凰劫,可反过来,他们三个,其实都是各自的劫。只不过结太多了,纠缠在一起,就解不开了,一团乱麻。
最后想要解开,只有快刀斩下。而那刀锋利至此吹毛断发,解开的又何止是结,更是连着一条条鲜血淋漓的生命。
除非统统死了,要不这劫,这生死之劫,解不开。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