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以后,沈卿欢和柳福川在听松斋碰了头。
柳福川将听松斋的两把铜匙郑重的交给了沈卿欢,沈卿欢则喝着消食茶细细的听柳福川说着上午堂屋里的后续……
“按着您的吩咐,我把余掌柜给单独留下了,其余几个从外省赶来的大掌柜都已经走了。三舅太太看着像气的不轻,午膳也没用,您走以后就出了府。不过五叔公倒沉得住气,用了膳,还喝了两盏茶,说改明儿要是您去徐州,千万记得去尝尝云龙酒楼的鸳鸯鸡。”
柳福川说完,沈卿欢就“啪嗒”一声盖上了茶碗盖。
“今日来的几个掌柜都不算是爹爹的心腹,我留一个余临舟就能隔山震虎。既然他们当时敢拿阿遥的银子,就应该知道阿遥掌权失败,我肯定会动手清她的人。他们若再不想着法子快点回去捞上最后一点好处,只怕等我派的人过去以后他们连渣都捞不到了。”
“所以余掌柜急得满头是汗。”柳福川嘴角一弯,想到方才余临舟对着自己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便觉得有些可笑。
“总要有人来做这出头鸟的。”沈卿欢却毫不心慈手软,“我现在没时间和他翻旧账,他应该谢天谢地了。”
“那三舅太太这边……”
“派个人去鄞州,把鄞州三年之内的账重新查一遍。”沈卿欢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娘亲素来偏袒三舅舅,这些年爹爹不是不想动鄞州,说到底还是给了娘亲几分面子。可你瞧瞧她做的那叫什么事儿,娘亲卧病在床,她竟和阿遥一起妄图私吞沈家家产。这样的白眼狼,娘亲能容,我容不下。”
柳福川闻言抬了头,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就怕您会有所顾及,我还在想着要如何劝您呢。”
沈卿欢终于柔了神色,苦苦一笑,“川叔,此一时彼一时,我既将承嗣之位从阿遥的手中夺了过来,就不能让沈家败在我的手上。”
“那五叔公那边……”
“徐州那边先不动,既五叔公想让我卖他一个面子,我们就先看看他有什么诚意。”
新官上任,她不能三把火一块儿把人都给烧没了。
沈家宗族里头本就子嗣单薄,若她动静太大闹的人心都散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柳福川点了点头,打开了记事的簿子从里头抽出了一张名单,递给沈卿欢,“这是二姑娘之前新换的仆役护卫的名单,您看是要全打发了还是让徐嬷嬷再看看。”
“不用,这几个人你都留下,回头我让阿遥全带去庄子上。”
柳福川“哎”了一声愣住了。
沈卿欢将名单仔细叠好,看了看自己纤细如葱的玉指似自言自语道,“杀人诛心,我手上总不能沾了至亲之血吧。”
柳福川瞪大了眼睛,遂猛得低下了头。
沈卿欢知道他在惊讶什么,不由反问,“川叔,沈家还是以前的沈家,可我与阿遥还会和从前那般姐妹连心了。”
“可二姑娘她……”柳福川的声音有些颤。
他想替沈卿遥求一句情,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多余。
“留不得。”面无表情的轻言了一句,沈卿欢便出了听松斋。
柳福川弓背目送,直到沈卿欢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外后,他才伸手抹了一把积在鬓边的薄汗。
这半个月来,他亲眼看着二姑娘性情大变。从前天真烂漫的小丫头仿佛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
清换外院守卫,无视老爷劫难,隐瞒夫人病情……
那几日,柳福川看沈卿遥的目光都是闪躲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她无声无息的拿捏了。
同样的皮囊却是两般的性格,想他几乎是从小看着沈卿遥长大的,却从不知她竟还会有如此戾气跋扈、唯我独尊的一面。
好不容易,挨到了大姑娘回府主持公道,眼看着一切就要重新归于安稳了,可谁知,沈卿欢历经生死大劫,回来以后竟也狠得下心肠了。
分明是云淡风轻的话,却好像字字淬毒,令人不寒而栗。
当天夜里,垂柳轩就闹了起来。
碎玉瓶、碎瓷碟、碎杯盏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了半个时辰,沈卿欢方才翩然而至。
屋里,沈卿遥已经气喘吁吁的坐在了罗汉床上,一见沈卿欢终于站在门口,沈卿遥一个箭步上前就扯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将她拽进了屋。
“沈卿欢,你什么意思!”沈卿遥像被惹怒了的困兽,手上力道发了狠,扯着沈卿欢衣襟的手几乎就是扼住了她的脖颈。
“家里现在事多人乱,我想让妹妹去庄子上静一静。”沈卿欢被沈卿遥勒得脚尖都踮了起来,却依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庄子!”沈卿遥咬牙切齿的冷笑,“姐姐以为我是犯了错的姨娘么,姐姐何不干脆绞了我的头发将我送去奄子里来的一了百了?”
“妹妹若愿意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我便帮妹妹去禅云寺走走关系。”
沈卿遥指尖一松,惊恐的松开了沈卿欢的衣襟,“你……”她万万没有想到,看似柔弱无害的长姐,竟也有这般狠绝的一面。
“花溪村的庄子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你的人我让你都带走,你可自行定夺他们的去留。每月你吃穿度用的银子我会全交给倚翠,缺什么东西,你让她来同我说。”
一番交代,完全断了沈卿遥想回沈宅的后路。
“沈卿欢,我可是沈家嫡出的二姑娘,你就这样让我在庄子上自生自灭?”沈卿遥只觉得又寒意从脚底窜上,刺骨的冷。
“自然不是。”沈卿欢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沈卿遥,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时候爹爹出狱,娘亲痊愈了,他们要把你接回来,我定无异议。”
沈卿遥眼皮一跳,后退了两步就哭出了声,“你这是明着在报复我。”
“当然。”谁知沈卿欢竟应了下来,“我替父亲惩你不忠不义,替母亲惩你不孝不善,我是你姐姐,如今又是沈家的掌权女,我难道没这个资格报复你么?”
她说完,便目露凶光的回头对一旁吓得脸色发白的倚翠道,“把屋子收拾干净,看好你的主子,若这屋子再碎了什么丢了什么砸烂了什么,我就把你的卖身契送给花柳巷的牙婆子。”
“奴婢遵命!”倚翠“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柔弱的身姿在烛火的映衬下抖得宛如寒风枝头上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垂柳轩里一下子沉如死寂,倚翠趴得鼻尖几乎都要贴在冰冷的玄砖上了,忽听沈卿遥说道,“起来吧,她走了。”
倚翠呼了长长的一口气,直了腰身回过头,这才发现沈卿遥的眼中已没了方才的惊恐和不安,剩下的竟全是让人意味不明的笑意。
“二姑娘……”倚翠也如释重负,“接下来咱们还要做什么?”
“收拾屋子。”沈卿遥笑意更盛,“按着她的话,好好的等着她派人把我送去庄子上。”
倚翠闻言连忙起了身,小心的绕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凑到沈卿遥耳边道,“二姑娘,咱们这样真的能行吗?”
沈卿遥将桌上的烛台往窗边移了移动,轻声说道,“大闹一场,让她知道我害怕了,她对我的戒心就会少一些。她素来吃软不吃硬,我若不吵不闹,反倒容易让她起疑心。眼下她运气好占了上风,若我和她硬碰硬,根本没什么胜算。”
倚翠心头一紧,忙不迭点了点头,“那奴婢这就开始收拾屋子。”
“记得把门窗都打开,我要让风荷苑那里知道,我担惊受怕的哭了一整晚。”
翌日,沈卿欢天未亮就起了身。
睡在抱夏的立春一听到内屋的动静便利索的出了屋,待沈卿欢从净房出来,门口已经候了好几个丫鬟。
见立春点头示意,众人鱼贯而入,端铜盆,捧帕子,递杯盏,备竹盐……皆分工仔细,有条不紊。
洗漱过后,立春便虚扶着沈卿欢坐到了铜镜前开始帮她梳头,而在一旁等了许久的半夏则跟着沈卿欢蹲坐下了身。
“奴婢一直在垂柳轩守到了半夜,哭声才渐渐止住的。”半夏道,“后来屋里灭了灯,奴婢又等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什么动静,便就回来了。”
“之前在侯府,我让你们和徐嬷嬷去查一查最近我屋里谁和垂柳轩那里一直有着联系,你可查到什么了没?”
“查了,可……”半夏有些欲言又止。
“查到什么你只管说。”沈卿欢从铜镜里看着半夏,目光柔和。
“要说联系,咱们风荷苑和垂柳轩素来走动都是极多的,便是我和立春,每个月里头都要往垂柳轩跑个十来趟。那二姑娘那边,当属倚翠和芳红来咱们这儿来的最勤快了吧。”因没有查出什么确凿的证据,半夏一脸的为难。
沈卿欢垂了眼帘,心中一片苦涩。
沈家子嗣太过艰难,到了她和沈卿遥这边,颇有些姐妹一脉相依为命的味道。
十二岁以前,她和阿遥一直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后来分了屋,风荷苑和垂柳轩也只隔了一个等风亭,来回串门只需过个抄手游廊,方便的很。
因没有旁的兄弟姐妹,她和阿遥从小到大感情都很好,得了什么稀奇的物件你来我往的相互送上一送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半夏这话,说的确实一点都没错。
沈卿欢不免有些颓然,这呼之欲出却始终得不到印证的答案已经搅得她疑神疑鬼了。
按目前这局面来看,她身中孔雀胆之毒,多半是阿遥下的手。
可证据不足,她又不能妄加断言,万一下毒手的真的就不是阿遥,那么她大张旗鼓的去彻查,只怕会打草惊蛇。
所以让沈卿遥带着人住到庄子上,一半是为了惩戒她心存歹念不忠不孝,另一半则是沈卿欢想借机清干净了垂柳轩的人,以便彻查到底是谁暗中给自己下了毒。
如果真的是沈卿遥所为,花溪村的庄子与沈宅分隔两地,只要她一动手,便就是一目了然的事。
不一会儿,立春就帮她梳好了简单大方的偏垂髻,插了一根耀眼夺目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点缀。
主仆三人便继续闲聊着移步去了花厅用膳。
沈卿欢是饿极了,一碗小米粥下肚后还连着吃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花卷和两块黄金糕。
立春怕她积食,连连吩咐人赶紧去煮山楂茶。
谁知茶水还没沸起来,就有小厮匆匆从前院跑来,气喘吁吁道,“大姑娘,府里来了个公公,说是来传圣旨的……”
活了小半辈子,沈卿欢是第一次接旨进宫面圣。
森严的宫墙将世俗的喧嚣全挡在了灰瓦之外,鸟鸣风迎的春音听着都格外的遥不可及。
长长的甬道似九曲十八弯一样曲折深幽,五彩的朝晖全映照在了一层不染的玄石砖上,薄雾回返,让人仿佛置身幻境。
沈卿欢垂首而行,余光中,她绣花鞋顶绣着的牡丹花蕊和引路公公一直摆荡的宽袖齐头并进,徐徐不急,可她一颗心却始终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
沈家和大周朝在位的帝君已多年不曾有过任何瓜葛,今日皇上却突然传召了她进宫,究竟用意何在?
突然,引路公公惊呼道,“姑娘当心……”
明晖中,有人大跨步的从拐角迈出。
沈卿欢来不及收住脚步,只能任由自己猛的撞进了一弯强劲有力的臂膀中!
“奴才给侯爷请安!”引路公公吓得不轻,连连福身,还一个劲儿的朝沈卿欢使眼色。
但沈卿欢根本没敢抬头,只想着要赶紧后退拉开与那人的距离。
可好巧不巧的,她的后脚跟正好就踩到了自己垂地的裙摆。
双脚连踏,重心一偏,沈卿欢只来得及轻喊一声,整个人便往后直直的栽了下去。
耳边有风拂过,翻起了她鬓边碎发丝丝。
沈卿欢突然的睁大了眼睛,目光中,是那张好像已在心底烙上了痕迹的俊颜。
没有预想的狼狈,没有以为的疼痛,电光火石间,顾聿笙温热的掌心已环过她的柳腰,将她稳稳托住扶起。
“多……多谢侯爷……”沈卿欢惊魂未定,正想提裙后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竟被顾聿笙紧紧的握在了掌心中。
薄霞浮动,目光流转,有脚步声悄然而去。
沈卿欢一怔,刚想去寻那引路的公公,却被顾聿笙先一步牵着手带到了一处门影下。
眼见顾聿笙手掌撑着门重重一推,沈卿欢只听“吱嘎”一声,眨眼的功夫,她就被顾聿笙带进了甬道一旁的侧门内。
门扉轻轻合上,沈卿欢抬了头,发现两人依旧站在宫墙之下,不远处,是一座看似已经半废了的偏殿明堂。
“今日皇上传召你太过突然,我来不及出宫,只能在这儿等着。”
沈卿欢欲说无言,只能一个劲点头。
“从你父亲开始,沈家就已经被丢上了棋盘。一会儿我会带着折子去养心殿,你记住,不管皇上让你做什么,先应下再说!”
沈卿欢蹙眉,一抬头就望进了顾聿笙那双深不可测的幽眸中,眸色隐隐,蕴藏玄秘。
沈卿欢突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镇定后问道,“是不是没人知道侯爷是八殿下的人?”
顾聿笙点点头。
“侯爷和殿下是否真能保我爹爹性命无忧?”
顾聿笙又点点头。
沈卿欢遂目光微闪道,“好,我信侯爷。”
箭在弦上,她根本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两条路,要么她就跟着齐珩和顾聿笙一条道走到黑,要么她就等着皇上“名正言顺”的把沈家给一口口蚕食干净。
养心殿内,檀香缭绕,烟雾似云。
朦胧间,沈卿欢只见东首双头龙椅上斜斜的歪着一抹明黄色的精瘦身影。
她立刻垂首跪拜,不卑不亢道,“民女沈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沈家长女。”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缓缓坐正,低沉的声音悠远的好像从窗外飘来一般。
沈卿欢大气不敢多喘,将额头往金砖地上贴了贴。
“平身,赐座。”
皇上一声令下,便有宫女提着椅子走到了一旁。
沈卿欢还算镇定的起身回礼,退了两步后便虚坐在了椅子边沿上。
东首的烟雾已渐渐散开,一张清瘦却五官深邃的脸立刻映入了沈卿欢的眼帘。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乌发齐鬓,眉目炯炯,英气逼人。
可奇怪的是,纵使一袭锦绣龙袍在身,皇上的举手投足之间却没什么天家世俗之气,反而有着一股道骨仙风般的谪仙之喻,令人仿佛置身道馆,只想焚香静思。
“朕要先恭喜沈姑娘承嗣了沈家大业,我大周国女子从商并不少见,可沈姑娘双十年华却能有这般魄力,让人佩服。”
皇帝昨日出道馆已批阅了一天的折子,今日连着来,他不免有些不耐生乏。
可这会儿见了沈卿欢,一介布衣少女,却傲然有节不畏天颜,皇帝觉得很有趣,快要眯上的眼便微微的睁开了。
可沈卿欢闻言却如坐针毡的站起了身,恭敬道,“皇上谬赞,民女承袭家权,实属无奈之举。”
“哦,是,沈公如今还在刑部大狱里关着呢。”皇上的话听不出喜恶,平平淡淡的就事论事。
沈卿欢脸色一僵,扬在嘴角的笑终没能继续挂得住,“父亲行差踏错,江州郡守杨韬修竣河道一案父亲确有参与,如今他老人家深陷牢狱,也是……自食其果。”
圣人面前,无关亲疏,只论是非,沈卿欢深以为然。
皇上一听,果然深以为然,连带着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沈姑娘小小年纪倒是明辨是非,实属难得。”
沈卿欢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听着帝君的口是心非,脑子里却一直重复着刚才和顾聿笙分别时他说的那句“等我来带你出宫”。
君民二心,互看了几眼后,皇上终又开口道,“天家逢难,百姓自危,沈姑娘以为此言可鉴?”
沈卿欢闻言,感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惊得她如临大敌,“民女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先有天家,再有黎民百姓,若家逢天难,百姓理当深感自危。”
索性她还算镇定,硬挺着脊梁骨,冠冕堂皇的声音犹如珍珠落鼓,清冽婉转。
“好!”即便知道沈卿欢不过就是深情并茂的说了几句场面话,皇上依旧笑声雷动,“沈家家风严谨,仁义德忠,朕甚感欣慰。今亲择沈氏之女为户部主事执笔,即刻上任,随裴爱卿等一同前往江州督察河道修竣,如怠严惩。”
“哐当”一下,大周帝君二话不说就往沈卿欢的头上扣了一顶官帽,如此轻飘儿戏,口谕言成,连个正式的诏书玉玺都没用上?
沈卿欢惊的抬起了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养心殿内竟忽然多了两抹令人惊艳的身影。
年长的那个美的仪态万方,年轻的那个则美的清丽出尘。
“沈姑娘还不谢主隆恩?”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声音轻轻的回荡在了殿内。
沈卿欢双腿一颤,根本顾不得是谁在说话,立刻行了叩拜大礼,俯首称臣道,“承蒙皇上抬爱赐官,民女定不辱皇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你瞧,朕说了,沈家的人素来识时务。如今沈公犯错,其女纠补,也算是将功折罪了。”皇上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刚从偏室而入的皇后娘娘,非常满意沈卿欢的回答。
“皇上英明,臣妾恭喜皇上又得忠臣,有沈爱卿从旁协助,江州河道修竣之事定能顺利完工。”迎着龙颜大悦的皇上,皇后娘娘睁眼说了一通瞎话。
“那是自然,沈爱卿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朕让她去江州的用意。”皇帝笑声依旧,话语薄凉。
直到这一刻沈卿欢才幡然悔悟,即便富庶如沈家,与朝廷皇室抗衡,终也不过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人下手,却弱的毫无反击之力。
养心殿内顿时又安静了下来,沈卿欢依旧跪着,纵使心中千头万绪如群马呼啸而来,可此刻的她却静得仿佛一尊凝固了的人像。
“行了,出关两日,朕已落下了不少的道修,今日定要回馆了。”皇上见大事已成,便敷衍的打了一个哈欠,在皇后娘娘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可忽然,殿前有宦官高声唱传——
“宁西侯到!”
皇上眉眼微敛,几不可察的抿了抿嘴角,正要回绝,却见一抹颀长的身姿已玉树临风的立在了殿内。
皇上看到顾聿笙进殿时的表情有些奇怪,既有些期待,又有些不耐,眉宇紧蹙,突然有了些不怒而威的帝王之气。
“宁西侯请见所为何事?”其实,皇上心中更多的还是恼羞不成怒的急躁。
顾聿笙是什么人,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寒门将士,一品侯爷。
他和宫里那些没事有事总爱在自己眼皮底下瞎晃悠的皇亲国戚官宦大臣不同。
那些人,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便想着时时刻刻拿捏住他这个一国之君的喜好,隔三差五的无事不登三宝殿。
而顾聿笙每次的不请自来都是因为出了大事。
“皇上,江州因河道失修岷江断流生了暴乱,赶赴江州上任的吴郡守已经被暴民刺杀身亡,暴民封城占郡自拥武力,已经和护城守军起了两次冲突。”
顾聿笙沉音如梵却掷地有声,惹得皇帝的眼皮子连跳了好几下。
“暴乱?”看了一看错愕的皇帝,皇后娘娘倒先是忧心忡忡的追问道,“这吴光儒不是已经上任了好几天了吗,怎么还会起暴乱?”
“回娘娘,江州地处岷江上游,北临恒山,西靠西蜀,南跨岷江,对面就是南疆七部里最小的一族柔真。江州坐拥川蜀三通要地,都郡中早已混杂了不少南疆北域的蛮子。之前杨韬大肆开山走石修竣河道怕已被蛮子钻了不少空子,后来又闹出了一百多条人命,正好被蛮子逮住了时机。”
听着顾聿笙有条不紊的分析,皇后娘娘的脸也渐渐的发白了。
“皇上……”顾聿笙话音刚落,她便颤着手轻轻的拉住了皇帝的臂膀道,“江州乃三通重地,您得想个法子啊!”
“朕知道!”皇帝不耐烦的瞪了皇后一眼,怒目一转,忽然就落在了还匍匐跪在地上的沈卿欢的身上。
对啊,沈言山还在自己的手上,自己又刚刚封了沈卿欢的官。而且江州的事沈言山本来就有份参与其中,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死扣住沈言山,就不怕他女儿推诿抗旨。
皇帝遂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一派严肃的对顾聿笙道,“江州暴乱实属突然,朕会命薛国舅着笔追封吴光儒为光烈义士。至于暴乱一事皆因河道失修而起,朕之前已择了沈爱卿协同裴爱卿前往江州督察河道修竣,眼下他二人理当刻不容缓即刻启程前往江州。”
“皇上,暴乱当前,裴大人和沈大人去了岂不是乱上加乱?”顾聿笙神色不变,可隐在袖口中的手指却不着痕迹的捏了一下袖沿。
“是有些危险。”皇上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不过顾爱卿你当年征战宁西,沿途在江州驻扎过半年之久,江州地形你颇为熟悉,朕现命你领兵一千,助裴爱卿镇压暴乱,还江州百姓太平安乐。”
皇帝自认这起承转合铺垫的非常完美,说完以后还微扬了下颚,睨了一旁的皇后娘娘一眼。
可大殿之内,除了感觉已经将烫手山芋扔出去的皇上之外,每个人的脸上都色彩斑斓的。
领兵一千!
皇上的口传谕旨仿佛一句天方夜谭,让顾聿笙的嘴角溢出了一抹冷笑。
江州乃蜀地四都郡之首,去年户部实查全郡百姓共五万九千八百人。这核算的还只是安居在江州的大周人,并没有包括混杂共居的南疆人和北域人。
都郡暴乱,百姓揭竿,这起义讨伐大周皇室的人数只怕随随便便都是过万的。可皇上竟只让顾聿笙带兵一千去江州镇压暴乱,岂不是以卵击石。
养心殿内气氛如凝,君臣较量眉目所抗。
忽然,顾聿笙挨着沈卿欢掀袍单膝而跪,双手抱拳道,“臣,遵旨!”
沈卿欢瞪大了眼睛,猛的转过了头。
视线所及,是一片浅青织锦绣平纹瑞兽的衣料,再往上看,是明玉官帽束水墨长发。纵使眼露讥讽,可依旧不损他摄人心魄的俊色风华。
有臣挡剑,为君冲锋,皇上自然可以继续潜心修道安享太平。
所以顾聿笙的这一声回答引得皇上频频点头,“顾爱卿骁勇善战,想必区区一众江州流氓定是不能奈你如何的。”
给顾聿笙戴好了高帽,皇帝撇眼看了看殿角摆着的那座一人之高的自鸣钟,比之前口传谕旨还更肃然了几分道,“两位爱卿平身吧,朕和长渊道长约好的时辰已经晚了。”
朝堂大事抵不过靡靡道音,沈卿欢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一国帝君,只觉得四肢凉的发麻。
见皇上晃了一下肩要起身,皇后娘娘便赶紧向一旁的宫女打了个眼色,然后笑眯眯的虚扶住了皇上的手臂,柔声细语道,“臣妾想着,过两日还是把章太医再派去流觞行宫吧。”
“这都春末了,母后还不回来吗?”皇帝含糊的问了一句。
“皇上,春末乍暖还寒阴晴不定,这样的天气,您的身子都未必吃得消,更何况是母后。而且她老人家这一个月又沉疴频犯,也不宜舟车劳顿。臣妾知皇上思母心切,可还是要以母后安康为重啊。”皇后娘娘深情并茂,字里行间全是为后宫琐事操碎了心的无奈。
“皇后有理。”皇上闻言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又问道,“上次你说要给太子换个习武的老师,可找好了人选?”
“已经找好了,是方大人亲自帮太子挑的老师,不过太子到底小了一些,习武也不过就是为了强身健体……”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随着那最后一抹明黄的龙袍消失在余光中后,沈卿欢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沈大人吓着了吧,皇上已经走了,你快起来吧,用帕子擦擦汗。”有人上前,步摇盈动,清脆有声。
这声音,便就是刚才提醒她谢恩的那个声音。
视线所及,是一块粉色方帕,缎面上金银丝线平走,一角端端正正的绣着一个“文”字。
执帕的女子宫服华贵尽显曼妙身姿,淡雅如斯倍觉观之可亲,当真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沈卿欢深感诧异,当下又来不及思索文司音示好的用意,便只能佯装惶恐的又匍身叩拜道,“下官见过清蕙郡主。”
文司音眼中有锐光一闪而过,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顾聿笙却已经将沈卿欢拉了起来。
“沈大人先跟我去一趟内阁司吧,裴大人今日当值,他应该会交代你一些事。”顾聿笙说着又看向了文司音,“还望郡主恕罪,时间紧迫,怕是不能留沈大人与郡主多谈了,一会儿谕旨传下,我们应该就要动身了。”
“自然。”文司音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想虚扶沈卿欢的手,点了点头道,“两位大人先请。”
顾聿笙颔首作揖,遂带着沈卿欢疾步而退。
看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文司音噙在嘴角的笑意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郡主,皇上怎么会突然招了她入宫为官?”有宫女悄然无息的立在了文司音的身侧,黛眉紧锁,满脸不解。
“原以为皇上总是要等打发了沈言山才会起了动沈家的念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文司音声音淡然,却目含肃杀。
“这沈卿欢可真是阴魂不散,楼外楼那一次非但没让她中计,反而还让她与宁西侯有了瓜葛。”宫女也是愤懑不已。
“瓮中之鳖,何惧其挣。”文司音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神色也随之柔和了几分,“不过沈卿欢如今已做了承嗣女,许邵应该是要死心了吧。”
“郡主又何必忍着自己的不痛快?”宫女小声附和,“许世子能迎娶郡主已是他许家的福气,可许世子却生在福中不知福,竟还来和郡主讨价还价要把沈卿欢迎进王府做平妻!他许邵的良心是让狗给叼了,您还没进门呢,就让个商贾俗女来糟践您的体面,太过分了。”
“呵,青梅竹马么。”文司音笑得寒意森森,“从小看到大,临了却吃不了了,心里总是奇痒难耐的。”
“那也不能压到您的头上来啊。”
“所以许邵还是不够聪明,怨不得我想先下手为强。”
……
文司音带着宫女渐渐消失在了烟波湖边。
顾聿笙正带着沈卿欢匀步往内阁司而去。
“看出什么名堂没。”偌大的皇宫外院器宇轩昂的有些没什么生气,长长的抄手游廊中只两人并肩向前,顾聿笙目不斜视,问的漫不经心。
“此番去江州,凶多吉少。”纵使思绪万千,可沈卿欢却还算镇定。
“知道皇上择了你做户部主事执笔的用意吗?”
沈卿欢一边暗叹顾聿笙的耳报神速度之快,一边回道,“三通要道不能让蛮子抢了先机,岷江是江州的唯一水源,水乃民生之要,水利畅通,才能稳定民心。”
她说着顿了顿,万般不情愿道,“可惜被杨韬这么一闹,朝廷尽失民心,又偏偏拿不出银子来善补后事,皇上只能占私为公,拉我下水。”
“本来是要拉你爹的。”顾聿笙低头看了看她,见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下意识就放缓了步子,“可惜你爹是个硬骨头。”
沈卿欢闻言,立刻想到之间在刑部大牢中沈言山和自己交代的那几句话,便是心思一紧,抬头问道,“若我也不从呢?”
四目相对,春风暖意。
方才匆匆一别,沈卿欢却感觉和他已分别数日。
思绪中有些隐而不发的念头正在一点一点的扩散,她忽然很想问问他,如此提心吊胆,是因为怕她泄露了他与齐珩的关系,还是别有它因?
可这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即逝,缥缈的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别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顾聿笙敛了眸,“皇上要抄沈家,易如反掌。只是你爹之前不信皇上会这般决绝,怕是他现在也后悔莫及着。”
沈卿欢咬了咬唇角,傲骨微显,“倒确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们沈家白手起家商行天下,却也容不得帝君这般糟蹋。”
没道理!
没道理国库空虚就要拉上沈家来做垫背,这棒打出头鸟的莫名理由,她沈卿欢咽不下。
除非……
“侯爷难道也愿意忍气吞声?”沈卿欢忽然停下了脚步,“就算侯爷骁勇善战,以一千兵力攻万人都郡,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是没有胜算。”顾聿笙点点头,“不过若是你愿意从旁帮衬,兴许也能柳暗花明。”
“银子我有,可侯爷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沈卿欢深吸一口气,“占了江州,夺郡立主。”
这一刻的沈卿欢没了在侯府时的娇弱和在养心殿时的无措,有的却是奋勇掌局命中要害的狠绝。
顾聿笙瞳仁一缩。
目光中的女子背风而立,一袭水烟蓝的金绣银丝翠烟衫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似画,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那一头秀发轻挽银玉紫月簪,恍如倾城,飘然近仙。
忽然,他伸手轻轻的抚顺了沈卿欢被风吹得凌乱翻飞的鬓发。
指腹所触,一片凝滑。
有什么东西在顾聿笙的心中膨胀发酵,像饮了酒的子夜,令他昏昏沉沉,长醉不醒…… 凤闺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