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在谢府大门前迎接寻梅归来的一行人,在谢道中面前恭恭敬敬嘘寒问暖,对徐适年则是客气有礼地询问今日可还尽兴,到婉澜跟前,却表情一变,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大姑爷的信收到了吧?”
婉澜斜斜瞟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道声音来:“报纸递父亲看过了,他老人家并没什么表示,不管你打什么主意,都失算了。”
谢怀安丝毫不丧气,还笑眯眯道:“关于父亲,我失算的次数还少吗?”
婉澜对他敷衍地笑了一下,又问:“怎么样?”
谢怀安点了点头:“妥。”
婉澜放下心来,带着妹妹们向谢道中告罪,到内院去给秦夫人请安,谢怀安则留在二堂陪客人说话。姑娘们转过月门的时候,婉贤忽然问了一句:“大姐姐和大哥哥在说什么?神神秘秘地。”
婉澜立刻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后,看谢道中他们,或者是能将这句话传到谢道中耳朵里的人有没有出现,婉贤看到她的反应,嘻嘻地笑了一声:“放心,没有人。”
婉澜放下心来,和颜悦色地对婉贤道:“没什么秘密,是大哥哥问我有没有收到玉集的信。”
婉贤斜着脸看她,有点不高兴:“澜姐姐总将我当小孩子看。”
这句话她说过很多次,婉澜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打算说句话来搪塞婉贤,而婉恬却在此时开口,语气轻快,还含着些微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提醒:“莫将别人看轻了,阿姐,我们贤姑娘聪明着呢。”
婉澜似乎有些意外,她看了婉恬一眼,又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做了个决定,然后摸了摸婉贤的后脑,道:“的确有个小秘密,我告诉你,你能守住不告诉别人吗?”
婉贤的表情严肃起来,她用力点了点头,绷着小脸,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一定不说,被人打死都不说。”
婉澜被她逗笑了,又在她后脑上摸了摸:“我让大哥哥在祠堂装了个电灯。”
严阵以待地婉贤本以为会得知一个大秘密,没想到只是装电灯这样的事情,她还不能理解在祠堂装电灯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只觉得沮丧,以为婉澜又在搪塞她,不由嘟囔了一句:“什么嘛。”
婉澜和婉恬都笑了起来,婉恬在她肩上捏了一下,道:“你看,说你太小你还不服气,你以为这只是装个电灯这样简单的事情吗?小丫头,你要学的事情还多着呢。”
婉贤又要将她说给谢道庸的那一套大道理拿出来再说一遍了,婉澜赶紧举起手来讨饶:“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阿贤,这世上的道理可真不是只要告诉你你就能明白的,瞧瞧你二姐,我和怀安瞒着的事情可一点都没有告诉她,但她也还是明白了。”
婉贤又扭头去看婉恬,而后者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婉贤便歪着脸看她,一副人小鬼大的表情,那手指对她们两人点了点:“一肚子坏水。”
婉澜和婉贤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婉澜又在她小小的发髻上揉了一下:“这件事情,我就不给你解释了,你自己回去猜吧,若是猜对了,姐姐就给你一个奖励。”
婉贤背着手问:“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奖励。”
婉澜想了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有分量的东西,便问她:“你想要什么奖励?”
婉贤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去读女学!”
这句话将两个姐姐都惊了一跳,忍不住面面相觑,婉澜这才想起来,在她去京城前,婉贤便对太后兴女学的口谕跃跃欲试了,但谢家终究是名门望族,让一个大家闺秀抛头露面的外出读女学,不要说谢道中,只怕就连她的母亲陶氏都不会同意。
婉贤看着姐姐的眼睛,看出她的犹豫,便又开口道:“澜姐姐都说了要给我奖励,若是普普通通就能寻到的物件,那还算什么奖励。”
婉澜笑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反而问道:“你怎么对女学这么大的兴趣?”
婉贤志得意满道:“现在哪个女孩子不读书?澜姐姐前头也说了,在京城还见过女记者呢,你最开始那位英文老师不也是女人吗?我才不想在高墙里当一辈子的高门小姐、贵族太太呢,我也要去读书,将来,我也要去那个英文老师的国家,教他们国的人说汉话!”
姐姐们又笑了起来,对她的雄心壮志大大夸赞了一发,婉澜将她的右手拉在掌心里,郑重地对她许诺:“我不一定能劝通父亲,不过我一定尽力。”
婉贤立刻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澜姐姐,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婉澜本想一口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顿了顿,改成了:“我只能尽力,不敢说死。”
婉贤脸上有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真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婉澜又被她逗笑,转念想起一桩事来,便提议道:“不如,我就在府里先教你说着英文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婉贤一怔,眼睛随即亮了起来:“我竟忘了我姐姐也是一位无书不读的女杨慎了……这可是你说的!这下可能说死了吧!”
婉澜便点头:“每天上午一个时辰,每天下午一个时辰,我若在忙旁的事,那当日就不教了,好不好?”
婉贤其实还是有些不满,因为她觉得一日只得两个时辰太少,但婉澜又的确有些俗物要忙,她便也没说什么,只乖顺的点点头,将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秦夫人听说了,乐的合不拢嘴,那手指在婉澜头上点着:“小小丫头,斤两还不全,真是好为人师。”
婉贤急忙替姐姐说好话,还不住的给婉恬使眼色,让她也来帮腔,婉恬便真的帮了两句,还与秦夫人提起了女学的事情。
秦夫人倒是很好说话,仔细问过了女学的种种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将挑选学校这件事全权交给婉澜和怀安去操心,还叮嘱他们一定要选一个名声好的塾师,可以不拘男女,却一定要讲究学问。
婉贤打心眼里欢喜,嘴上抹了蜜似的,说了一堆好听话给秦夫人听,秦夫人自然开心,又大方地让立春去请孙裁缝来,要给婉贤上学做一身新衣裳。内一堂里欢笑连连,端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好图景,若是别家人看到,少不得要因此而教训教训自家婆娘,要她学学这大家主母的胸怀。
秦夫人对待庶子庶女们向来大方,所需所求,只要合常理又不过分,很容易便松了口,就拿抛头露面去上女学这事情来说,兴许是因为婉贤并不是她的亲女,所以才容易哄她开恩,陈暨父亲去世的消息耽搁了婉澜的婚事,也耽搁了给婉恬正式说亲的事情,那么她就得趁着这个空档来为庶女操心一番,好显得她这个主母并无善妒的恶行——她原想待婉澜嫁了陈暨,便将婉恬也嫁去陈家呢!亲兄弟娶了亲姐妹,亲上加亲,世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婚事吗?
可婉澜却不这么想,尤其是在见识了陈夫人那般言行之后,陈启显然没有如他兄长一般的魄力和才能——更确切的说,她现在连陈暨一并怀疑起来了,兴许这三年正是一个契机,让她可以好好想想这门婚事、这个夫婿,选的是不是真正合心意。
谢家的门楣和家底显然不需要通过姻亲来获取什么支持,但谢道中夫妇也绝不可能让穷酸书生娶大家闺秀的美梦成真。按秦夫人的话说,若真是个品行端正的人才,那娶个谢家小姐自然是没什么稀奇的,可整日里做美梦要做大户人家乘龙快婿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人才。
按照这个理论,那么徐适年就绝对够得上迎娶谢家小姐的标准了,谢道中留他在府里用晚膳,婉澜怀安他们自然就上桌相陪。女眷在场,男人们便自觉不再谈什么官场政治和海外革命党这些容易使太太小姐们一头雾水的话题,也好让秦夫人得空表现出一派慈爱的长辈风度。
晚餐桌上的话题是围绕着留洋展开的,因为谢怀昌已经拿到了英国的录取书,启程赴英了。秦夫人将这件事比作金殿中举,是件大喜事,暗里自然也有恭维徐适年的意思,后者领略了这个意思,便以他留学美国时的趣事做开场,偶尔还与婉澜拿英文对上一两句,再将她夸赞一番。
现在就连婉贤都看出徐适年在对婉澜另眼相看了,兴许这里头并没有什么风月之情,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子,遇事也只能往这上面想,便笑吟吟地去问徐适年:“我大姐很厉害,是不是?”
徐适年含笑看她,点头道:“是。”
婉贤又道:“若谁得了她做媳妇儿,那可真是一大美事。”
徐适年一怔,无措地看了婉澜一眼,像是对婉贤的这句话猝不及防一样,就连婉澜都尴尬起来——她正为她未来的公爹戴着孝呢!虽然这孝戴的很不用心,这婚也未必最终会成,但一个已经许了人家的姑娘又被开这样的玩笑,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幸好徐适年反应的快,他先是向婉澜处看了一眼,眼睛弯起来,带着温和的笑意,又将目光转向婉贤:“是的,不过我猜,陈大公子也一定是一表人才,这才能得到谢翁与谢夫人的青眼,今日也零星听到了一些大公子的事迹,果然非同常人,谢翁看人的眼光当真是一等一的好,只盼来日能有机会,让适年与大公子交流一番。” 江南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