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是带着谢怀昌的信回来的,那封信写于七月中,到谢府的时候却已经临近九月的尾巴,府里正忙乱着,因为陈暨下了请帖,邀请老宅阖府上下去上海看洋戏。
连婉澜都没有看过洋戏,那种投映在一张幕布上的东西,没有声音,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小人在屏幕上动。
她将这些听来的东西说给婉恬和婉贤,描述的煞有介事,陈暨在一旁边听边笑,拆婉澜的台:“其实她也没有看过,都是道听途说。”
婉贤道:“啊呀!姐姐,你在京城白白浪费了一年!”
婉澜在陈暨肩上锤了一拳:“叫你多嘴!”
陈暨摆着手求饶:“哎呦,小生一时不察,失言了,还请小姐宽恕则个。”
婉澜哼了一声,又赏他一记白眼,才转过去对婉贤道:“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哪就是白白浪费了。”
陈暨继续接口:“对,每日忙着和小姐太太们喝茶喝咖啡,从这个宴会转到那个沙龙,忙的不得了。”
婉恬没掌住,“噗嗤”笑了一声,又急忙拿帕子掩着嘴:“难怪乔治老说长姐知交遍天下呢。”
婉澜看着陈暨,不说话,陈暨又举起手来讨饶:“小生又失言了,回头就备重礼来与小姐请罪。”
婉澜哼了一声:“陈大经理倒是每天都有正经事,在京城里什么也没落下,前头容龄姐妹还与我说,他们都以为你是因为心慕正田美子,才留在康利洋行。”
陈暨镇静道:“是吗?那她们以为错了。”
婉恬和婉贤又用手帕掩着口悄悄地笑,前者还不甘示弱地向陈暨告状:“玉集大哥一定不知道,当初阿姐应下婚约,其实是为了用婚事来交换去京城的机会。”
婉澜道:“我好歹还应下了,他连应都没应过,还是他母亲瞒着他与我下的小定,阿恬你说这一条,可威胁不了我。”
陈暨单手执盏,含笑点头:“的确,我从未应下过我母亲为我定的婚事。”
婉澜哼了一声,语调凉凉:“瞧瞧。”
陈暨继续道:“阿澜如此人才,我若因父母之命才娶你,岂不是委屈你了。”
他将手放在婉澜肩头,因顾忌着有旁人在而没有做太亲密的动作,只在她肩上轻轻抚了一把,微笑着问她:“难道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婉澜万万不能习惯他当着别人的面做这些亲昵形容,当下连脖子都僵硬起来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婉恬和婉贤的反应,抖了一下肩膀,勉强笑道:“又胡言乱语了。”
陈暨顺势将手从她肩头抽走,解围道:“好了,不开玩笑,说了这么多,你们两位决定了没有?横竖镇江距离上海不远,可以当天去当天回。”
婉恬瞧了婉澜羞红的脸,她可不愿放过这个打趣长姐的机会,便故意一惊一乍:“阿姐!你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这么红?别是发热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婉贤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不懂婉恬的意思,还是故意火上浇油,她扯了扯二姐的袖子,又指着大姐道:“恬姐姐,人家这是少女怀春呢。”
婉恬又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拖着长腔“哦——”:“那阿姐……”
“陈玉集!”婉澜喝了一声,她不喝婉恬不说婉贤,偏偏将陈暨拎出来责怪,恼怒地瞪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
她双颊红透,投过来的眸光好像带着钩子的羽毛,陈暨心神一荡,伸手便想去握她的手,但婉澜却起身走开,转去阿恬身边坐了。
亭子里的姐妹俩笑成一团,婉恬在桌子上轻轻拍着,又去问陈暨:“玉集大哥,老实说,你有没有想过退婚?”
陈暨道:“没有,真的,从来没用过。”
婉贤跟着问:“见到阿姐之前也没用过?我不信。”
陈暨不由失笑:“陈谢两家订婚是说退就能退的?连小定都下了,若有一方莫名退婚,只怕两家都要因此决裂了。”
这倒是实话,婉贤有些悻悻的,因为她想听陈暨说些原有退婚打算,见到婉澜后才追悔莫及之类的话。
陈暨看出她的心思,便笑眯眯道:“不过当初到是打了成婚后便将她留在我母亲身边的主意。”
婉贤又来了精神:“嘁,姑娘好好的一辈子就这么糟蹋了,还不如说给那个蒋公子。”
陈暨倒是吃了一惊:“哪个蒋公子?”
婉贤道:“就是阿新说的那个,去德国的那位蒋公子呀。”
陈暨不可置信地反问:“百里?”
婉澜拉了婉贤一下,笑眯眯地打圆场:“阿新就是胡言乱语,说来玩笑的,你也当真。”
陈暨笑道:“无碍,横竖百里退不了婚,阿澜也退不了婚,宛新小姐也只能这么想想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又笑了笑:“看来我给她留下的印象很不好。”
谢宛新可在谢家姐们跟前说了陈暨不少坏话,而且都是当着婉澜的面说,她也会察言观色,知道这些话只有在人跟前说才是玩笑,放到背后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坏话。
“她就见了我一面,哪有这么多不满意,”陈暨说着,又转去看婉澜的眼睛,唇角含着笑,恍然有种脉脉深情之感:“只需她堂姐满意就行了。”
婉澜脸上又开始发烧,先看了两个妹妹一眼,才鼓起勇气回应他:“是,极满意。”
亭里又发出了笑声,久别的乔治便是在这个关口被仆人引着走过来,脸上也洋溢着笑容:“女士们先生们,好久不见,看来各位都还过得不错。”
被打招呼的人都吓了一跳,愕然片刻才回过神来,陈暨站起身和乔治握手问候,三姐妹又与他相互行了礼。乔治还是远行的打扮,风尘仆仆地,在陈暨身边坐下,先去问候婉恬。
婉贤看着他们发笑,又想开玩笑了,但婉澜却在背后扯了她一把,将话头接了过来:“乔治,你回来的刚好,玉集才邀请我们去上海看电影呢。”
“哦!”乔治便笑:“我向来都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男人,那么先生,我可以收到邀请吗?”
“当然,非常欢迎,”陈暨道:“不过我是为了讨好我的未婚妻子,因而才邀请她的家人,那么斯宾塞先生你……”
乔治立刻道:“我是澜的老师。”
陈暨怔了一下,乔治又道:“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先生,但是我不说。”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于是陈暨也笑了起来,摇了下头:“那……祝你好运?”
陈暨包揽了此次出行的所有事务,从出行的船只到上海往来的小汽车一应俱全,他们坐轮船去上海,到达码头的时候,小汽车已经等在了码头上,直接将人送去了影院对面的咖啡厅。
婉贤趴在玻璃格子上向外张望,拉着婉澜的袖子道:“阿姐你看,那电影院名叫玉屏。”
婉澜跟着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应道:“怎么起了这样的名字,还以为会用英文做称。”
她也邀请了客人,正是前不久刚刚成婚,定居上海的裕德龄夫妇,婉澜对她很殷勤,因为想笼络住这个朋友,她笃信人的价值就是其所拥有的人脉价值。
裕德龄自己匆匆而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向婉澜抱歉地解释她丈夫怀特因为生病而在家休息,不得不缺席邀请。
“我才给他买了药来,”德龄向她扬了扬手里的袋子,抱怨道:“日本人开的药店实在太贵了,教人都不敢生病,就这么几颗小药丸,竟然比京城贵了一倍还多。”
婉澜笑着安慰她,唤侍者来让她点咖啡,又引荐她去见了谢道中夫妇。
一张桌子坐不下那么多人,谢道中夫妇便由陈暨和乔治陪着坐在卡座里,婉澜带着德龄去请了安,依旧回到她们的桌子边说话,德龄对上海药店的抱怨简直没玩没了,看起来深受其害。
婉澜耐心听完了她的牢骚,昔日侍奉太后的女人结了婚,同样会变成唠唠叨叨的妇人,就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先前说要写的书,”婉澜问她:“动笔了吗?”
德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没有,手边的杂事太多了。”
婉澜便宽慰她:“正好,我还没来得及学好英文。”
德龄向谢道中夫妇的卡座处看了一眼,对婉澜道:“怎么,你已经将斯宾塞爵士聘为你的私人教师了?”
婉澜摆手笑道:“我怎么有那个本事,是乔治自己没有在江南住够吧。”
德龄又向卡座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和乔治的目光撞上,便互相笑一笑,她把目光收回来,手笼在唇边,对婉澜悄悄说:“镇江哪里有京城好玩,再不济,南京也好更多吧,我看不是没住够,而是江南有人走不开吧?”
婉澜心里一突,不知道该不该将乔治对婉恬心有所慕一事说出来,婉恬还没有许婚,若是他两人成了,自然是一段姻缘美事,可若是成不了……
她定了定神,对德龄微笑:“兴许吧,你也知道大宅的内苑规矩,我平常也见他不着。” 江南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