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对婉澜态度亲昵很多,当她听说吴心绎是谢怀安的妻子时,对她也热络起来,按照乔治的说法,她丈夫既然有心来中国发展商业,那她必然要与这里的地头蛇打好交道。婉澜和吴心绎对她的示好都反应平平,就像昔日在老宅回应她那冷冰冰的求婚一样。
薇妮不觉得当日她殷勤,也不觉得今日她冷漠,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省心之处正在于此,不必解释,对方自会懂得。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主动提起了婉恬。
“我知道恬小姐是一位极好的伴侣人选,我弟弟乔治也非常爱慕她,所以,我也希望他们能结成夫妇,相伴此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与表情俱都诚恳,以至于她们压根分不出这些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但我反对他们在某一方家庭表现出强烈反对前提下结婚,陈太太、谢太太,你们应该知道,这对于他们将来漫长的婚姻来说,是个在一开始就埋下的导火索。”
吴心绎听不懂英文,每一句都要婉澜翻译给她,不过幸好薇妮也听不懂中文,使婉澜在居中翻译的时候可以顺带与她讨论两句。吴心绎的意思是不必听薇妮说这些空话,来日乔治同婉恬真的成婚了,这些亲家亲戚有的是时间应酬,如今她说这些空话,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以保证来日没有结成秦晋,也能利用谢家的资源。
婉澜便照她的意思对薇妮说:“夫人的处境,我们都清楚,也能理解,毕竟倘若换成我二人处在您的位置上,恐怕也只能做出跟您一样的选择。”
薇妮微笑起来,还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您能理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怀安前来乔治的宅邸接这对妯娌回家,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谢怀昌,又穿上了军装,宽肩窄腰,器宇轩昂。婉澜几步走到他面前,板着脸看他:“你干什么来了!”
谢怀昌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故意问什么。”
婉澜道:“我想听你嘴里说的,谁叫你来的?”
“谢诚大哥,”谢怀昌无奈,“我已经告诉姐夫了,姐夫肯定也告诉你了。”
“一口一个姐夫一口一个姐夫,你到底听我的还是听他的?”婉澜对他横眉怒目,“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和谢诚大哥联系上的?”
谢怀昌老老实实地答话:“很久之前,我去南京见克强先生那一次遇到的,从那之后就一直在通信,他供职于南京。”
婉澜冷笑一声:“我知道他供职于南京,毕竟他也没有接触袁大总统的机会,他有没有问起过他父亲?”
谢怀昌神色犹豫:“福大叔……福大叔一直……再跟他写信。”
婉澜与吴心绎俱都神色一震,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怀昌当然能看懂这眼神里的意思,男人想开疆辟土,女人便更注重内宅安宁,但他也知道谢福宁不会在谢府留一辈子——只要他愿意,谢诚不会让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屈居人下的。
吴心绎没有针对这件事多说什么,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已经打算为孙先生效力了吗?”
婉澜又紧张起来,她常常忘记吴心绎是吴佩孚的女儿。
谢怀昌抿着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受谢诚所托,况且我也算克强先生的旧识。”
吴心绎道:“上一任总理唐先生是袁大总统的旧部和亲信,以他的身份加入国民党,摆明是替袁大总统入党,缓和南北两派的关系,但他的结局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
谢怀昌皱了一下眉:“你是说,袁大总统和孙先生已经势不两立了?”
吴心绎叹了口气:“别觉得我在信口开河,也别认为我每天足不出户,便看不懂这天下形势了。宁隐,我父亲可是吴佩孚。”
她说出“吴佩孚”这三个字,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谢怀安站在她身边,听见她这句话,微微笑了一下,还抬起手在她头顶摸了摸:“先上车吧,上车再说。”
他开的是陈暨的车,将婉澜送回家去,他们也顺便在陈家耽搁一会,宾馆里人多口杂,到底不如自己家说话放心。
谢怀安说婉澜:“都已经在沪上定居了,还住小公寓,难道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公寓有公寓的好处,大宅比不了,”婉澜在后排坐着,将脸扭向外面,“但的确有客人来会不方便很多,我先前同玉集讲了,想把楼下楼上的公寓都买下来,好待客用。”
谢怀昌插口:“矫情,直接购一间大宅不行吗?不待客的时候,那两间公寓不就空置了吗?”
婉澜无奈地笑了一下:“玉集不爱住大宅,他就好公寓,再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的公寓正好,住大宅太浪费了。”
谢怀安嘿嘿笑了起来:“两个人住公寓自然是刚刚好,不过阿姐,你可要提防好,倘若有一天玉集大哥主动提出要换大宅……哎呀,蓁蓁,你掐我作甚!”
吴心绎将伸到前排的手收回来,还不忘给他一个白眼:“我掐你一张嘴胡乱说话,打什么主意呢,姐夫和姐姐之间的事情,是你能胡说八道的吗?”
谢怀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揉着被她掐痛的地方,龇牙咧嘴:“就算我错了,你也不必下此狠手吧,真是要把我掐死啊。”
婉澜笑的前仰后合:“真是活该,蓁蓁心疼你,不然应该照你那张嘴上掐才是。”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叹气:“看到了吧,宁隐,这就是男人结了婚的生活,珍惜你现在这逍遥日子吧。”
谢怀昌还在想吴心绎的话,在副驾上扭过去问她:“你方才说的话,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吴心绎点了下头:“他曾经说过,但没有说的这么直白,毕竟当时情势还不明朗,不好往下决断。但我觉得,孙先生奔波半生,虽说如愿推翻帝制,但那在他的共和版图里不过只是开头的第一步而已,刚迈出第一步,就被迫禅位给了袁大总统,换做是你,你能心服?”
婉澜接了一句:“可他是主动禅位的呀。”
吴心绎轻轻笑了笑,纠正她:“被迫的主动,这只是个交换条件,袁世凯在前清时,本就功高震主,有觊觎皇位之心,而孙先生正好将那个皇位送到了他跟前,虽说名字改叫大总统,但性质总是不差的。”
“差远了,”谢怀昌笑道,“皇帝可没有两院和宪法的束缚。”
吴心绎瞟他一眼:“你又没当过皇帝,你怎么知道没有?”
谢怀昌噎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倒是。”
吴心绎接着道:“国民党若是在两院复选中拿了多数席位,那袁大总统的话,就不如孙先生的话好使,对不对?如果是这样,孙先生禅位和不禅位又有什么区别?你觉得袁大总统会坐以待毙?”
婉澜忽然插了一句:“蓁蓁,你父亲是怎么想的?”
吴心绎把脸转向她,坦然道:“我父亲是大总统的麾下悍将,想必不会去为孙先生效命。”
婉澜点了下头:“那你是劝宁隐也追随你父亲,去向袁大总统效命了?”
吴心绎道:“我是这样想,但具体怎么样,要看宁隐的意思。阿姐,我是谢家的媳妇儿,出嫁从夫,我想看谢家好的。”
婉澜在她手上拍了拍:“我知道。”
吴心绎又道:“南北之争总要有个头,能和平解决最好,怕就怕最后走投无路,不得不动刀枪来判定胜负。”
谢怀昌道:“你怕我和你父亲分别投效了不同的阵营,最后走到生死相逼的那一步?”
吴心绎没有说话。
谢怀昌轻轻笑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吴心绎又看了婉澜一眼:“阿姐,我真的是……”
“我也明白,”婉澜竖起手掌打断她,“只是你下次可以直接说。”
车子开到陈家公寓楼下的时候,婉澜故意落后一步,吴心绎明白她有话要和谢怀安说,便知趣地带着谢怀昌先上楼了。谢怀安将车子停好锁上,靠在车门上,瞅着婉澜发笑:“阿姐,又有什么旨意了?”
婉澜道:“我真不敢想象,你对这件事居然毫无反应。”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劝怀昌投效南方?”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个时候能有个老岳父依靠,我觉得是一件好事,难不成你要指望怀昌在匡世救国之余抽出时间来顾家里?我那老岳父总不至于害了怀昌吧。”
“我知道吴伯不会害怀昌,毕竟他曾经还很欣赏怀昌,”婉澜皱眉,“我只是担心怀昌与他政见不合,反倒先窝里斗了,怀昌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使谢怀安也皱起眉来,他捏着下巴沉吟片刻,犹疑道:“我看他是想追随孙先生的。”
婉澜叹了口气:“你居然才看出来。”
谢怀安一摊手,又好气又好笑:“现在好了,咱们家一个亲家吴子玉,一个管家谢诚,还有个二少爷谢怀昌,南北两比一,似乎孙先生的胜算能大一些。” 江南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