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绎最终还是自己回去的,说隔壁曹太太请谢怀安说话去了。她扯了个谎话给李夫人,自己心虚的不行,低着头不敢看李夫人的眼睛,但李夫人却丝毫不起疑,还说:“曹太太心中知道对我不起,叫姑爷跟她多多接触,没准还可以在曹大帅跟前为他美言两句,正好,正好。”
“娘说曹太太对你不起?”吴心绎疑惑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夫人冷哼两声:“她出的主意,让你爹带张佩兰走了,把我自己仍在保定……哼,曹大帅看重你爹,她想帮着笼络你爹,就这么变着法子地作践我……”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得惊呼了一声:“对了,蓁蓁,蓁蓁,好闺女,你见过你爹了吧?他好不好?”
吴心绎终于忍不住,扑在李夫人怀里嚎啕大哭,历数自己的不孝之处。客厅里依然掩着窗帘,昏暗静谧。李夫人搂着她,苍白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一抹笑意,欣慰、慈祥,却脆弱得稍纵即逝。
“娘命好,虽然一辈子没生下来一个孩子,但却养了你这么一个比亲姑娘还亲女儿,也算是你爹疼我。”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扑簌簌地淌下来,掉进吴心绎的头发里,“蓁蓁……娘活不了多久了。”
吴心绎猛地抬起头来:“娘胡说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来接娘去镇江的,我给娘请好大夫,用好药材,娘这么年轻,寿数还长着呢。”
“算啦,蓁蓁,”李夫人沉沉叹息,“娘活到这个境地,死了反倒是解脱,只是舍不下你。如今看到姑爷待你好,我也放心了。蓁蓁,你比娘命好,嫁了个好婆家,婆家待你好,你要知足,要记得回报他们,以后伺候公婆和丈夫,皆需用心用力,早点儿给他续个香火,再纳上几房妾,做个贤惠的好媳妇,莫辜负了婆家。”
“娘!你别说了!你若还心疼蓁蓁,你就跟我回镇江去,好好瞧病。”吴心绎去捂李夫人的嘴,又用力拥抱她,“你的寿数还长着呢,将来我生孩子,你还得照顾我呢!”
李夫人哽咽着闭上眼睛,在吴心绎背上上下抚摸,她再不说话了,可心思却一点没有改。一个人若下定了主意求死,那万事万物都留不住她。
吴心绎和谢怀安在保定住了几日,住在顶楼上,通风最好的一间房,这是吴心绎执意要求的,王妈打扫房间时还满腹疑惑,因为这并不是最好的房间。
谢怀安很少在室内待着,可即便如此,李夫人抽的大烟膏还是影响了他,让他大半夜犯起了烟瘾,像鬼迷了心窍一样挣扎,非要到楼下去找李夫人要大烟膏子抽。
李夫人在楼下卧室里被谢怀安弄出的动静惊动,披着睡袍上来查探情况,吴心绎瞒无可瞒,这才将谢怀安染上烟瘾一事告诉了李夫人。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夫人竟然责备她明知丈夫好大烟,却不在出门的时候帮他准备好烟膏子。
她下楼去拿了自己的烟枪,亲手为谢怀安装了一桶烟膏递过去,吴心绎骇得脸色都变了,死命地拦她:“娘!你不能给他抽,你不知道他为了戒烟吃过多大的苦头,好容易才戒成这样,你可不能害他呀!”
“瞎说八道,我怎么会害他。”李夫人斥了一声,“抽大烟算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陋习么?贵少们哪有不抽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烟枪递给谢怀安,亲自为他点火。吴心绎求她不成,又转去求谢怀安:“重荣,你想想你在镇江戒烟那段日子,重荣,重荣,你可千万不能在抽了。”
谢怀安双手捧着那杆烟枪,手抖如筛糠。他脸色苍白,但一双眼睛里却像点起了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咕咚冒泡的烟筒。李夫人一把将吴心绎拽起来,跟他赔罪:“她什么也不懂,你不必搭理她,抽吧,岳母这儿大烟多得很,你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吴心绎被李夫人指使王妈拉了出去,犹还在外呼喊:“重荣!你好好想想呀,你绝不能再抽了!”
谢怀安烟杆已到嘴边,体内千千万万的瘾虫都骚动着,要他现在将烟杆扔下,那同剜他一块肉有什么区别?他抖着手将烟嘴塞进嘴里,玉烟头撞得牙齿咯咯作响,直到一缕熟悉的烟吸进肺叶里,他才镇静下来,舒爽地呼出一口气。
再抽这一筒,最后一筒,他一边抽一边想,抽完这一筒,绝对再不抽了。
吴心绎的保定之行简直失败之极,她没能带回半死不活的母亲,又将自己的丈夫再次推进了抽大烟的深坑里——谢怀安复吸之后的烟瘾简直比之前更加来势汹汹,而且他的自控力正逐步下降,第一次戒烟的时候尚还能以理智压制烟瘾,这次烟瘾发作,简直一秒都等不得,不仅要抽烟,还叫嚷着要注射莫啡散。
吴心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去面对谢婉澜,他们临行之前,谢婉澜曾含蓄却坚定地叮嘱过她,如果李夫人烟瘾大,那她务必要小心将谢怀安同她隔离开,一但谢怀安复吸,那后果就不是一句“严重”所能形容得了的了。
她原本还想在保定多停留一段时间,或者让谢怀安先行离开,她留下伺候李夫人,但谢怀安的状况却让她完全不敢放心让他自己走。天下最残酷的选择题莫过于此,母亲和丈夫,吴心绎两头为难,不管舍哪一头,都像在心头插了一把刀子。
谢怀安不犯烟瘾的时候理智又冷静,看出吴心绎身处两难之地,主动表示他可以自己回去,直接回镇江他那座用以戒毒的别苑,或是通知婉澜回上海,叫她来亲自看着自己戒毒。
吴心绎不敢下这个决心,也不舍得下这个决心,她平日也算是干脆利落的人,眼下却优柔寡断起来。但谢怀安的身体状况却由不得她犹豫太久,李夫人简直是在助纣为虐,不等谢怀安烟瘾发作便主动装上一筒来邀请他。
就连谢怀安自己都不敢在保定多做停留了,他自己收拾了自己行李,态度坚决地一定要连夜离开,去跟李夫人告辞,说他生意上出了点事,需要赶回去收场。
吴心绎还在犹豫是留下侍奉母亲还是跟他一道走,李夫人却已经率先赶人了,非要叫她跟着一同回去。
吴心绎不舍,谢怀安也不强迫她,还反过来帮她跟李夫人说好话:“蓁蓁想伺候岳母大人,就让她在这多住几日吧,待我忙完了那头,再回来接她。”
李夫人连连摇头:“不,她当人太太的,哪有让丈夫自己奔波的道理?蓁蓁,心绎,谢太太,跟姑爷一道走!”
吴心绎又想掉泪:“娘,你赶我吗?”
李夫人叹了口气,跟谢怀安告了个失陪,将吴心绎拉倒屋里:“你怎么这么糊涂,我赶你不赶你,我都是你娘,都会待你好,可你那丈夫的心是要费神笼络的。”
她说着,亲自去为吴心绎收拾行装:“跟他走,听娘的话。”
婉澜已经回了上海,是谢怀安亲自给她打电话确认的,他打算请婉澜接着帮他挑公寓用以戒毒,但吴心绎却心虚的很,压根不敢见她,甚至还劝说谢怀安接着回镇江别苑。
“镇江已经不安全了,母亲回府,你若是再每天往别苑跑,迟早要被发觉。”谢怀安在她肩头拍了拍,“我去跟阿姐说,你不用担心。”
婉澜没有对吴心绎发火,也没有责怪她,因为木已成舟,再多的责怪也无济于事。但她的眼神让吴心绎觉得心惊胆颤,就像她刚刚嫁进谢府时一样,秦夫人一个无心的眼神都要让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吴心绎自己回的镇江,对谢夫人解释说谢怀安滞留上海处理要事。婉澜再次为他租赁了公寓,雇了一个医学院学护理的年轻姑娘来服侍他起居,又另找了一个力气大的汉子,免得他毒瘾发作时伤人。
吴心绎在老宅开始魂不守舍,她的担忧表现的如此明显,以至于时时出错。秦夫人只以为她是为李夫人伤心难过,体谅她逢此打击,也不忍苛责,反而建议她若实在放心不下,可以去保定长住些日子。
吴心绎真正放心不下的岂止是李夫人,还有正在上海戒毒的谢怀安,她没有同秦夫人客气,在老宅呆了没两日便再赴上海。婉澜打发人去车站接她,语气里也没什么不满:“我问他雇了一个护士,但你能亲自来也很好,毕竟有些事情终究是男女有别。”
他们进门的时候那护士正在为谢怀安读一份英文报纸,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年轻姑娘嗓音清脆,娇滴滴的,但谢怀安听得却满面凝重,到最后竟然怒气勃发地喝了一句:“好了!不要再读了!”
在场的几人都被吓了一跳,吴心绎几步赶过去:“重荣,怎么了?”
谢怀安扭头看她,表情惊讶:“你怎么来了?”
“母亲准我去保定长住,我就先来看看你。”吴心绎走过去,叫那姑娘退下,语气温柔地问询问详情,“那报纸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谢怀安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报纸上说张勋的辫子军攻入南京后抢掠了店铺,还奸淫民女,其中……有谢家的西药房。” 江南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