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号,袁世凯在总统办公室审阅了由顾维钧主笔的中方声明,并在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由陆征祥亲自送往日本大使馆。那一天他穿了黑色西装,肃穆凝重得像是去参加葬礼,一周后,他以外交部的名义公布了顾维钧执笔的另一份声明,完整向外界交代了中日交涉的始末。
大规模的罢工和游行从北京燃烧到各省,陆征祥等谈判团成员的安危再次受到威胁,就连陆军总长段祺瑞都亲自去陆宅拜访,要求谢怀昌调配合理兵力,妥善保护各位外交参议。
他被这件事绊住,无暇顾及其他。就连谢道庸都很难联系到他,还是谢婉贤机敏,自己跑去外交部寻人的。
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一位朋友,使谢怀昌看到那位朋友就惊讶地站起来:“筠如?”
“筠如?”谢婉贤重复了一遍,“你们早就认识?”
韦筠如面上飞红,羞涩地将脸别到一边不说话了,还是谢怀昌来解的围:“示威游行的时候将她当成你了,还请她帮忙找你来着。”
谢婉贤恍然大悟,拿调侃的眼神瞟着谢怀昌:“难怪筠如姐姐说一见我就觉得亲近得很。”
韦筠如佯作镇静,又把脸转回来:“谢先生说要请我吃晚饭,还要跟我好好讨论游行的问题,是随便说说的吗?”
“啊……”谢怀昌以手握拳,在额上敲了一下,“实在是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来。”
韦筠如四下看了看他的办公室:“你不是外交部的人,为什么会在外交部工作?”
“我是军职,”谢怀昌道,“特殊时期,负责保护陆总长的安全。”
韦筠如小吃一惊:“难怪你可以向陆总长推荐我……”
谢怀昌无意让私事占用工作时间,对谢婉贤问道:“你专程跑来部里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啊,有的!”谢婉贤这才想起正经事的样子,急忙道,“哥哥,筠如的一些同学到国会大楼前游行示威,被警察抓起来了!你能不能出面放了他们?”
谢怀昌眉心皱起来:“怎么会被警察抓了?”
“我们听说《二十一条》要签了,有几位激进的同学就组织了游行,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有别的同学跑回来通风报信我才知道出事的。”
谢婉贤在一旁帮腔:“哥哥,我们能找的只有你了,参与游行都是学生,不会故意惹乱子的。”
袁世凯曾经授意报纸将《二十一条》的事情放出去,意在激发民众的反日情绪,学生游行应当也在他计划之中,不得不说,游行和罢工的确是为谈判争取了些许益处,但如今谈判结束,外交上的较量到此结束,示威游行威胁的便不再是日本大使馆,而是民国政`府。
谢怀昌同警察厅方面有些交情,当即就在办公室拨电话过去:“老何,听说你抓了几个游行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人笑道,“就是奉上头的命令随便抓几个人吓唬吓唬,要不学生们蹬鼻子上脸,闹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谢怀昌皱眉道:“抓了几个人?打算怎么吓唬?”
老何“咦”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关心,难道我一不当心,把你姘头抓进去了?”
话筒里的声音两个姑娘都听不到,幸亏两个姑娘都听不到,谢怀昌咳了一声,严肃道:“我妹妹可能在里面呢!”
老何吓了一大跳:“不会吧……我去问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谢怀昌叹了口气:“你不如把人都放出来,只放我妹妹一个,叫别人怎么看?”
“迟早都要放出来,只不过要关上两日给他们点苦头吃罢了,单个放你妹妹是没问题,但要将人都放了,这个情我没法儿卖给你。”老何又催促,“快点,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去问问,如果我没抓,你就别地儿找找。”
谢怀安无可奈何地叹气,找了张纸在上面写:名字?
韦筠如脑筋转的很快,立刻写了一个名字,谢怀安便照着念了出来。
老何在那边叫了个警察进办公室,将名字说给他,吩咐道:“问问咱们抓的那帮人里有没有这个女学生,如果有就把她带到我这来。”
谢怀安心里咯噔一声,急忙道:“如果有你就直接把她放了吧,叫她赶紧回去上课,我晚上请你吃饭。”
老何不疑有它,笑答:“好好好,听你谢二少的,不过你回去也好好说说你妹妹,专心学习就行了,跟着那帮人掺和什么……对了,你跟你妹怎么不是一个姓呢?表妹吗?”
谢怀安道:“算是表妹吧,关系挺远的,是外七府里我一位叔母娘家的侄女。”
谢家在镇江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外七府里随便拎出一位,只数辈分就已经要绕晕几个人。两句话过去,韦筠如指定的那个女学生便被带来了,谢怀安听见老何在那头招呼她:“你怎么不早说你是谢二少的妹妹呢?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别怕,我正跟二少打着电话呢,你要不要来跟他说两句?”
那女学生一脸茫然,倒也没说什么否认的话,只将话筒拿起来,语气犹疑地唤了一声:“二……二哥?”
谢怀昌话筒递给韦筠如,做口型告诉她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韦筠如压低声音,对着话筒道:“洽闻,是我,我是韦筠如,我找谢二少帮忙把你放出来的,你现在赶紧回学校,我有话要问你,你现在先做做样子,叫那个厅长把你放出去。”
李洽闻很机灵,听她这么说,立刻回道:“我知道,我错了,哥哥,我这就回学校。”
她挂了电话,老何尚还在欣慰点头:“这就对嘛,听你哥哥的话,好好读书不比什么都强?我派车送你吧。”
李洽闻对谢怀昌一无所知,甚至压根不晓得“谢二少”究竟是何方人物,她害怕在车上露出什么破绽,当即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
谢怀昌再一次警告韦筠如:“不要再参加游行了,你们现在游行不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韦筠如直直看着他:“可是……如果不游行,我们又能干什么呢?国家有难,我们报国无门,只能通过游行的方法警示当局,谢先生,您是明白人,看当局今日做法,您觉得他们收到警示了吗?”
谢怀昌被她问的半晌无言,他不愿说些鬼话糊弄韦筠如,见她问的认真,只能认真回答:“你不想让大总统签《二十一条》?”
韦筠如反问他:“你难道看不出《二十一条》是日本亡我中华之心?”
“你我能看得出,你以为大总统看不出?”谢怀昌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他若看不出,又为何派人谈判?”
韦筠如愣了愣:“大总统既然看得如此明白,那又为什么非要签这个协议?”
“非要签,是因为非签不可,”谢怀昌看着她的眼睛,沉沉叹息,“弱国无外交,如今的条约,已经是袁大总统授意外交部极力谈判后的结果了,签了,尚还有别的弥补办法,可如果不签,恐怕不日两国就要兵戎相见。”
“为什么不能兵戎相见?”韦筠如道,“倘若日本存的心思真的是亡我中华,那迟早都会有这一战的。”
“那这一战就宜迟不宜早,”谢怀昌道,“筠如,这件事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你,你决不可告诉第二人。”
韦筠如被他肃穆的神色镇住,立刻肃容:“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人。”
谢婉贤忽然插口:“那我算是第二人吗。”
谢怀昌看着她:“阿贤也听听吧。大总统曾问陆军总长段祺瑞,倘若中日开战,以我国目前的军事实力能撑多久,段总长的回复是……48个小时后,听凭大总统安排。”
谢婉贤与韦筠如双双吃惊,并且立刻露出六神无主的神色:“只有……48个小时吗?”
谢怀昌低下头,用手摁着自己的太阳穴:“这还是袁大总统带出来的,我国目前最精良的部队……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不得不签了吗?”
韦筠如默了半天,忽然站起身:“我走了,我要回学校去。”
她木愣愣地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住脚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我知道这个消息不能泄露。”
谢怀昌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一笑:“我那天在人群里将你当成我妹妹,去拍你肩膀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大概是五年还是六年之前,前清还没有灭亡的时候,我曾经为立宪一事上街游行,正好碰见我叔父下朝回府,他发现我在一辆板车上演讲,简直气炸了肺,当即就上前赏了我一巴掌,将我拽回府里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又抬眼看着谢婉贤:“没想到这才短短数年,就成了我从游行队伍里抓别人了。”
“我没有去游行,因为听说他们要去外交部示威,”谢婉贤道,“我知道哥哥报国之心绝不亚于那些游行的学生,我不会去给你添乱的。” 江南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