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绎原是想亲自去保定服侍李夫人,被婉澜拦下来了。谢怀安还病着,秦夫人又刚对吴心绎有所改观,她给支的招,是叫吴心绎把李夫人接来镇江,反正镇江还有个“李三舅爷”的别苑,就说问李三舅爷借来了,给李夫人住着散散心。
吴心绎便照着她的意思报给了秦夫人,这倒教秦夫人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李家同吴心绎还有联系。她也赞同将李夫人接来镇江,原打算安排到北固山上,但既然李家在镇江有别苑,那正好可以让李夫人住进去。
秦夫人给吴心绎准了假,还叫谢怀安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出来,同她一起去一趟保定。他们没耽搁日子便出发,先去绕去南苑给吴佩孚请安,再去保定接李夫人。
吴佩孚有些无颜面见吴心绎的赧然感,还不如他的爱妾张氏佩兰显得落落大方。吴佩孚叫张佩兰叫“姑姑”,因为她曾经是吴老太太的干女儿。
这声“姑姑”里有些怨恨,想要故意办她难堪,张佩兰感觉出来了,却丝毫没有任何不悦,依旧是笑盈盈地,一口一个“大小姐”,反倒是吴佩孚听着刺耳,说了一句:“你叫她名字就行了,什么大小姐。”
吴心绎立刻道:“是呀,姑姑,叫名字就行了。再说,我人都嫁了,也不是大小姐了。”
吴佩孚哼哼了一声,招呼谢怀安:“重荣!你我翁婿久不见面,咱们到书房去说话,我新藏了好东西要给你开开眼!”
谢怀安应了,走的时候握了一下吴心绎的腰,低声叮嘱:“切莫失了礼数,岳丈大人先前夹在太太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如今你又要让他夹在太太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吗?”
吴心绎心里也清楚李夫人大势已去,张佩兰即便是不扶正,担的也是正房太太的名。她只是想为李夫人出口气罢了,那样富贵人家的一个千金大小姐,图着吴佩孚的人才才嫁给他,先受婆婆的气,后受骄妾的气,哪怕得吴佩孚一万句“我对不住她”,也换不来半点好日子。
她愈想愈生气,当着吴佩孚的面,大声对谢怀安道:“瞧快些,莫耽误了正经事,咱们不在南苑耽搁了,今晚就去保定瞧我母亲。”
吴佩孚脾气顶上来,喝了一声:“蓁蓁!”
然而吴心绎的性情同吴佩孚简直像极了,一点也不怵他,同样回敬一句:“父亲有什么吩咐?”
还是张佩兰来打的圆场:“你们父女这是做什么?久些日子不见,一见就要吵架,像什么话?子玉,你同姑爷瞧你那好东西去,我置办一桌席面,就算赶着去看太太,也得好好地吃顿饱饭才能走。”
最后一句是同着吴心绎说的,她态度千依百顺,吴心绎心里纵然有火,也憋着发不出来,李夫人到底是教了个知进退懂礼节的女儿,到这个关头,还能硬挤着对张佩兰笑一笑:“劳动姑姑。”
吴佩孚便带着谢怀安出去了,在天井里吧嗒吧嗒地抽香烟:“那看破脾气,也不知道学了谁!”
他给谢怀安让烟,被谢怀安拒绝了,只将一盒火柴拿在手里,方便给他点烟:“你和岳母大人养大的,不学你,那学的就是岳母大人。”
吴佩孚瞪他一眼:“你也来埋汰我!”
谢怀安笑着拱手:“小婿哪敢。”
吴佩孚气哼哼地:“我就知道不该招待亲家翁亲家母,女人就是多嘴。”
谢怀安笑着应承两句,顿了顿才问:“不知道……岳母大人身体究竟如何了?蓁蓁自得了消息就寝食难安,只胡思乱想就要把自己吓死了。”
吴佩孚出神地望着屋檐,神情逐渐落寞下来,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她没得什么病,只是大烟抽的凶,我劝也劝不住。出征之前我在保定陪她住了一个多月,整天什么都不干,只陪着她,可是她……性子已经变了……”
他说着,低下头来,在谢怀安肩上拍了拍:“亲家母是个好人,我瞧样子就能瞧出来,你有福气,我蓁蓁……也有福气。”
谢怀安不知道还如何安慰他,只好生生转话题:“岳父大人方才说新得了一个好东西要给我开开眼……不知道是什么宝贝?”他见气氛消沉,还开了个玩笑,“或者根本没有宝贝,只是岳父遁逃的借口?”
“瞎说!我怎么会诓你!”吴佩孚故作怒目,“你们谢家就算富贵,肯定也没见过这个宝贝,跟我来!”
他要给谢怀安看的是一把纯金打造的手枪,竟然还配备了十发纯金子弹壳,枪柄上錾着吴佩孚的姓,一个龙飞凤舞的“吴”字。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个“吴”,问谢怀安:“知道这是谁的字吗?”
谢怀安大惊小怪:“难道是东晋书圣王羲之!”
吴佩孚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子:“胆子不小!竟敢打趣你老岳父!我告诉你,这是袁大总统的字!他老人家亲手写给我的!”
谢怀安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袁大总统?”
他双手托着那把黄金手枪,正光逆光来回看了几次:“那我要恭喜岳父,看来不日便能平步青云了。”
吴佩孚哈哈一笑,四分得意六分豪情,拍着他的肩膀道:“可惜你是个文人,不然这建功立业的差事,岳父也交给你一份。”
“我若上战场,蓁蓁恐怕就更夜不能寐了。”谢怀安也跟着笑,“不过还好我还有个参军的弟弟,不算我们谢家辜负的国家。”
吴佩孚动作一顿,脸上显出犹疑的神情:“这次宁隐回家,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谢怀安心里警铃大作,但脸上却压得死死,一点情绪没有透出来:“没有,他打小同我便不是很亲近,长大后虽说好了些,但也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吴佩孚闭着嘴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我当初看重宁隐,是瞧他有志气,是个可造之材,如今这志气没减,只是……少长了几分脑子……”
这评价让谢怀安忍俊不禁:“他只是个愣头青,哪里能跟岳父比。”
吴佩孚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能拉一把,我还是想拉他一把,毕竟你从商,若是有个举足轻重的亲弟弟,对你也有好处。”
谢怀安不由动容,恭恭敬敬地对吴佩孚拱手:“岳父大人……小婿……”
“莫说煽情话,大男人,动不动就要落泪,娘们唧唧的。”吴佩孚将那把金枪好生收起来,皱着眉瞅他,“我眼下只有蓁蓁一个孩子,将来还得指望你给我养老呢,到时候别抠门儿就行了。”
“一定一定,”谢怀安还想说点好听话,可又觉得轻浮,只得道,“只是岳父春秋鼎盛,张姨也还年轻,恐怕养老这事,未必轮得到我。”
吴佩孚如今已经年进四十,在子嗣这一方面虽然心里虚,但谢怀安这么说,他听着还是高兴,胡子都要抖起来:“就算我有了儿子,也跑不了你小子,非得上镇江逍遥两天不可!”
张佩兰手脚很麻利,她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又上馆子里叫了几个菜,一桌席面很快便支了起来。吴佩孚坐上首,谢怀安在他左手边,张佩兰在她右手边,照理,吴心绎应该坐在张佩兰身边,但她心里不情愿,非要挨着谢怀安坐。吴佩孚不好强迫女儿,却也不愿让张佩兰委屈,左右看看,一脸为难,又是张佩兰出来打的圆场,指着谢怀安夫妇道:“果真是年轻夫妻,真真是个如胶似漆,片刻都不愿分开。我看子玉是整日里白惦记了,人家过得如此琴瑟和鸣,早将你这个老头子忘到八百里外了。”
吴佩孚哈哈大笑:“忘了就忘了吧,当初我给她费尽心思寻一个好婆家,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只是蓁蓁,重荣待你好,你也切莫恃宠生娇,早日给他们老谢家续个香火才是。”
吴心绎嘴一撇,正要开口,张佩兰赶紧抢过话头:“好啦,这是当爹的应当说的话么?就算要安排,也该是太太来,你抢什么功?”
她一边说一边拿公筷给谢怀安夹菜:“姑爷来尝尝这个爆炒鱿鱼,我们大姑娘没出嫁的时候,就好这一口!”
吴心绎不仅好这一口,而且好张佩兰亲自下厨炒的这一口,张佩兰让了谢怀安没让她,明显是不想让她承人情。她这么体贴,反倒叫吴心绎更加坐如针毡,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他们夫妇果然没有在南苑停留,吃完饭就赶着去保定了。吴佩孚想留他们,开了口也没有留住,心中郁郁,将他们送走之后,自己搬了张椅子在廊下坐着抽雪茄。
张佩兰在旁边伺候他:“别挂心,大姑娘是明白人,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
吴佩孚没看张佩兰:“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明明看上的是宁隐,为什么非要听蓁蓁的意思,将她许配给重荣?”
张佩兰自然不知道,就算知道,此刻也要摇头。
吴佩孚重重叹气:“她嫁个喜欢的人,娘家这的不平事,就没那么重要了。” 江南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