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公公的意图很明显,云千落以为慕青时会替她挡回去,至少在霍神医没有下定论之前,即使白术误诊,也与她无关。
但慕青时却让了位子,又从木兮手里拿了一方绣帕,抓住云千落的手放在桌上,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就劳烦阎公公了。”
云千落看不透慕青时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敌是友,还是慕青梧挺身而出拦住了阎公公:
“这鱼粉味儿腥,光是闻闻就想吐,更别提嫂嫂还尝了一口,我听说霍神医今早来给大哥诊脉,此刻应该还在府中,就不劳烦阎公公了,来人,将这鱼粉撤下去,换几道爽口的小吃来,阎公公,您这边请,我在皇城的时候听闻阎公公好酒,这雁城的酃酒,阎公公可要好好品尝品尝。”
一听到酃酒,阎公公两眼一亮,似乎很感兴趣。
云千落松了一口气,刚要把手缩回来,慕青时却拉住阎公公道:
“霍神医怕是要一会儿才能到,王妃若有身孕,必定是雁南王府的头等大事,本王心里焦急难耐,片刻都不愿多等,既然阎公公略懂医术,还请阎公公为王妃诊断一二,有劳了。”
对阎公公而言,雁南王有后,也是必须要在第一时间上报的事情。
既然慕青时有意将她置于险境,云千落倒也坦然了:
“那就劳烦阎公公了,若本王妃只是吃坏了肚子,也好及时找神医开个方子调养一下身体,过两日就要出发去皇城了,一路上难免水土不服,没有个好身子只怕会拖累王爷,若是有了身孕,则要事事小心,也好让本王妃先有个心理准备。”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云千落先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即使阎公公诊脉,也能把自己摘干净。
隔着那绣帕,阎公公脸上的神色先是从镇定,再到蹙眉,而后展露了笑颜,抱拳向慕青时贺喜:
“咱家恭喜王爷,恭喜老夫人,也恭喜王妃,确实是喜脉,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
云千落不敢置信的看着慕青时,慕青时眉梢带喜,大手一挥:
“王妃大喜,所有人重重有赏。”
阎公公拱手:
“咱家只懂些皮毛,若要安心,还请神医再诊,确保无误。”
慕青时朝着身后的木兮道:“快去看看,霍神医到了没有。”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霍神医再度贺喜,云千落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哪儿有纰漏。
饭毕,奉茶。
阎公公思忖片刻后,道:
“咱家原定明日动身回去,今日雁南王府大喜,咱家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想着皇上若是知道王妃有喜,只怕是会埋怨咱家赶了早,咱家心想,莫不如咱家延后两日,与王爷一同出发。”
慕青梧大喜:“如此甚好,大哥,既如此,驿馆到底是简陋了些,这两日就让阎公公住在府中,大后日一道出发,我也随行。”
老夫人手一抖,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见慕青桐起了身道:
“我也去,嫂嫂有了身孕,身边除了嬷嬷和丫鬟们伺候着,想必也要有个说说体己话的人。”
此举正合阎公公心意,他笑着道:
“这样也好,冬雪一到,年关也就尽了,往年都是世子和郡主陪在兰贵妃身边,今年世子和郡主回了雁城,兰贵妃每日里神思郁结,皇上正为此事烦忧,若是世子和郡主去了,兰贵妃的郁症也就能不药而愈。”
对于慕青梧和慕青桐在阎公公面前自作主张做的决定,送阎公公回房后,老夫人震怒。
慕青时好一顿劝,很晚才从老夫人那儿回来。
一进屋,云千落拔出长剑直逼慕青时的喉颈。
屋里的炭火也撤了,窗子大开着,冷风嗖嗖的往屋里灌,慕青时嬉笑着挪开云千落手中的宝剑,脱下身上的斗篷给云千落披上:
“王妃想要本王的命,也不急于这一时,本王若是死了,王妃这辈子都怕是去不了皇城,看你这怒气冲冲的样儿,这屋里的冷风还不能平息了你心中的怒火?”
云千落气愤的往凳子上一坐,灌了两口烈酒下去暖暖身,语气里却止不住愤懑:
“昨夜王爷叫妾身假怀孕,妾身可曾有丝毫犹豫,但今日在席上,妾身才算明白,王爷这招过河拆桥用的极妙。”
慕青时关了窗子朝她走过去:
“雁苑楼除了一潭死水外,哪来的河?那桥不也好好的吗?王妃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云千落一拍桌子,指着慕青时道:
“听说护城河的水过了汛期就会打捞上来许多的尸身,王爷莫不是想着在护城河里打捞上来妾身的尸身吧?王爷在阎公公面前的所作所为,可谓是登峰造极,妾身猜想,王爷借妾身有孕一事顺利去到皇城,再用妾身的假怀孕来脱身,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妾身身上,你可就能带着世子和郡主安然无恙的回雁城了。”
云千落原本是想着,慕青时叫她假怀孕,必定是会与她共同面对的,但他白天传达给阎公公的讯息便是他毫不知情,此事关联着阎公公,到那时假怀孕一事败露,阎公公为了掩盖自己的误诊,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她,而王爷作为不知者,自然无罪。
昭陵云家本就是皇上的眼中刺,慕青时将皇上的心思都转到昭陵云家这端,再加上百濮大战未歇,慕青时又是失忆又是没了武功,平日里名声恶臭,皇上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倒是慕青梧和慕青桐的自告奋勇,给慕青时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这也是云千落能够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慕青时拍拍手替她叫好:
“先前本王只知道王妃身手了得,但这些日子的明争暗斗,王妃都不如本王,今日本王开了眼,王妃这心思也十分了得,既然你已经知晓本王打的什么主意,那你尽管去告诉阎公公,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本王。”
云千落气的腮帮子鼓鼓的,愤然起身走到门口,慕青时漫不经心的端着酒樽问她:
“王妃深夜去见阎公公,可有想好什么说辞?难不成王妃要告诉阎公公,你根本就没有身孕,是本王叫你假怀孕欺君罔上的?”
云千落哼哼的回头看他:
“王爷少拿欺君之罪来吓唬妾身,既然王爷不仁,就休怪妾身不义,咱们走着瞧吧。”
关了窗屋里闷的很,云千落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
与虎谋皮的后果,她想过,但她错就错在不该把慕青时当成同盟。
慕青时见她铁了心要出去,飞快的奔过去关了门将她拦住:
“王妃,鱼死网破的结果对谁都不好,再说,你怎么就肯定本王会将你推出去顶罪?你别忘了,你可是本王的爱妃。”
爱妃?
云千落呸了他一口:
“王爷说这话时,心不痛吗?若是换了平常女子,只怕会信,但妾身是谁,昭陵云家的女子几时信过男人的话?”
慕青时抓住她的手,恶狠狠的问:
“不信男人的话,那王妃给本王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云千落定睛一看,慕青时的手中赫然握着她在溺牢里丢失的那串相思。
这相思串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云千落伸手去夺,慕青时轻巧躲过:
“王妃别告诉本王,这不是王妃的东西?”
云千落踮起脚尖却还是够不到慕青时的手,只好放弃:“王爷从哪儿拾到的?这是妾身的手串,还请王爷还给妾身。”
慕青时冷笑:
“还给你?你当本王是什么?怂包?软蛋?你不说你不信男人的话吗?那这个你作何解释?”
看着慕青时气愤难当的样子,云千落软绵绵的答:
“从王爷第一次陷害妾身的那夜起,王爷就知道妾身心里有人,王爷又何尝不是呢?王爷现在的忍辱负重,只怕也是为了有天能让雁南王府逃脱困境后,你好去百濮迎娶心上人吧。”
慕青时用力掐着那串相思:
“春风再绿江南岸,明月圆时照我还,王妃心里的这位季将军,还真是能武又能文,你们都约好了春风再绿时他就归来,可笑的是,王妃又何必在乎本王迎娶谁呢?”
那日,临别依依,季君撷将相思串在她的手腕上,颗颗相思豆,粒粒皆解情,他给她的承诺是,春风再一次吹绿十里堤岸时,他就归来迎娶她。
今春已逝,物是人非。
百濮战事胶着,春风又绿了堤岸,而他没有归来,她却嫁了。
“妾身不在乎王爷迎娶谁,也不想霸着王妃的身份,等那一日到来,妾身自然会让位,王爷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这相思串是她唯一的念想,唯一能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的信物,慕青时用了十成的力道,他本就内功深厚,相思串断裂,颗颗从他手中滑落,粉碎了几颗,剩下的滚落在地上,滑进了屋里的各处缝隙当中。
云千落的眼泪,就犹如这串断了线的相思,滚滚而落。
慕青时松开了她的手,她趴在冰凉的地上,一颗一颗捡起地上的红豆。
她说昭陵云家的女子个个不信男人的话,而她却痴痴的等着那个人。
慕青时没有丝毫怜悯,拂袖而去。
婉妤和木兮从外头进来,见此情景,婉妤拉住木兮:“你去陪着王爷,这儿有我。”
木兮迟疑了一下便追了出去。
那粉碎成末的相思,是捡不起来了。
婉妤心疼的去搀扶她,云千落瘫软在地:“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还记得君撷哥哥送相思给我的那日,他说他在菩提下许过愿,愿我与他永结同心,婉妤,你知道君撷哥哥为什么要在菩提树下许愿吗?”
婉妤不知,噙着泪问:
“小姐,是为什么?”
云千落嫣然一笑,泪水滑过脸庞:
“因为这相思,也叫血菩提,菩提与菩提,就好比我心与君心,应当是相通的。”
婉妤拿了帕子替她拭泪:
“季将军若得知小姐为了一串相思为难自己,他该有多心疼,相思只是一种寄托,小姐心中有将军,将军定能感应到的,小姐,先起来吧,阎公公就住在府中,若是被他知晓你与王爷不合,只怕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云千落抹干眼泪点点头:
“你说得对,但是婉妤,这相思豆不能丢,你帮我找,多叫几个人来,能找到多少是多少。”
婉妤本来还想再劝,但云千落的性子她深知,于是叫了好几个婢女,翻箱倒柜的在屋里找红豆。
这一夜,慕青时睡在偏房,一大早此事就传遍府中。
先是老夫人不等云千落去奉茶,着急忙慌的来看她。
瞧见云千落气色不好两眼红肿,老夫人哀叹一声:“好孩子,你也知道青时顽劣,他做的混账事我都知道,只是委屈你了,你现在有了身孕,可千万不能气结于心,别伤了身子。”
云千落震惊的看着老夫人:
“祖母,身孕这事...”
话说一半,慕青时从外头进来,一身冷气:
“看这天又要下雪了,祖母,您怎么在这儿?”
老夫人起了身朝慕青时走去,做做样子似的敲了他几下:
“你呀你,混账东西,今晚要是不回房,我看这王府你也甭呆了,给我睡外头去,免得你在这府中让人看了烦心。”
慕青时扶着老夫人坐下:
“祖母息怒,孙儿知道错了,这不瞧着变天了,怕王妃还生本王的气不肯在屋里生炭火,本王早上亲自去厨房熬了参汤来给王妃补身子,木兮,把参汤端上来。”
老夫人带着笑瞧着他:
“这参汤真是你亲自熬的?”
慕青时抬起手发誓:“千真万确,祖母不信的话,你问问木兮,起初她们一个个的还不肯让本王动手,说什么本王这手是拿来只会千军万马的,祖母你说可笑不可笑,若是孙儿没能生在慕家,成了寻常百姓,难不成孙儿还不能给怀了身孕的爱妻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老夫人赞许的拍拍慕青时的手:
“难为你,有心了,只是以后这事,交给下人们去做便是,若是传出去,你这王爷的面子,该往哪搁?不过你这参汤,可不敢给千落喝,千落现在有了身孕,在饮食上当万分小心,这参汤我喝了,木兮,你再去厨房给王妃熬碗参汤来。”
慕青时的目光与云千落相视,云千落没想到假怀孕这么大的事情,慕青时竟敢瞒着祖母。
就算是为了能与阎公公一同前往皇城,假怀孕骗骗外人也就罢了,让她撒谎骗祖母,她做不到。
思及此,云千落起身跪在老夫人面前:
“祖母,千落必须如实说来,千落其实...”
慕青时见状,也跪在云千落身旁,抢了话道:“祖母,其实昨晚孙儿和王妃置气,都是孙儿的错,孙儿知道王妃有了身孕,过于兴奋就想向王妃求欢,王妃为了身孕不允,孙儿一气之下就做了混账事,伤了王妃的心,但孙儿反思了一晚,已然知错了。”
这人撒谎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云千落瞪了他一眼,来不及开口,就见老夫人伸手来扶她:
“好孩子,地上凉,你快起身。”
云千落起了身后,慕青时也抬了脚,老夫人拿拐杖戳了戳他:
“你好生跪着,跪到千落气消为止。”
慕青时苦着一张脸求饶:“祖母息怒啊,孙儿好歹是个王爷,您让孙儿这么跪着,若是传出去,孙儿这脸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老夫人又拿拐杖戳了他的后背:
“跪直了,别偷懒,世人皆知雁南王不成气候,也罢,这脸面横竖是没有了的,还管别人怎么看?今儿个千落没发话,你就不许起来。”
老夫人此举,云千落心知肚明。
她不忍心欺瞒老夫人,正想道出真相,就听王镛在外头传:
“老夫人,阎公公邀您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老夫人当即起了身:“木兮,你去将偏房收拾出来,这两天王爷就住在偏房里,白术,此去皇城,你陪在王妃身旁,千万盯住王爷,能不同床,就别让他们同床,头两个月极易滑胎,这一路迢迢千里,你去做些准备,该备着的,一样也不能落下。”
老夫人走后,婉妤在一旁劝云千落:
“小姐,王爷跪了许久,还是让他起来吧。”
云千落将婉妤和木兮都打发了出去,关好门后冷语道:
“王爷计谋甚多,妾身无力招架,这苦肉计演给祖母看看也就得了,现在房中就你我二人,王爷起身吧,妾身有孕在身,没力气搀扶。”
有孕二字,云千落故意加重了语气,慕青时起了身坐在凳子上揉揉腿:
“若本王不阻止王妃,王妃想对祖母说什么?”
云千落直言:
“王爷要妾身骗谁都行,阎公公也好,皇上也罢,就算事情败露妾身难逃一死,也好过欺瞒最疼爱妾身的祖母。”
慕青时挠挠耳朵又问:
“所以你是想去祖母面前揭发本王?若本王反咬你一口呢?王妃别忘了,你初到府中时,就曾反咬过本王一口,这一招,本王学会了,正愁着没地方试试呢。”
云千落大笑:“王爷尽管去试,妾身这肚里虽然没有孩子,但秘密倒有好几个,王爷,你说,要是祖母知道她最疼爱的孙儿不但没有失去记忆,就连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祖母会不会喜出望外,那远在皇城的皇帝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立即让你去前线与百濮对抗,给你个报效朝廷的好机会?”
这女人,心狠!
慕青时顿时换了一副面孔,嬉笑着讨好她:
“本王不是说过吗,鱼死网破这种事情傻子才会干,王妃放心,此去皇城,王妃想做的事情,本王定当竭力相助,等季将军凯旋,本王就放你远去,让你们这对苦命的小鸳鸯恩恩爱爱双宿双飞。”
云千落在心里暗想,这人说的话,一分真,九分假,信不得。
但既然他愿意表面上与她友好,她也就假装信了:
“王爷此话当真?”
慕青时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当真,昨晚本王是触景伤情了,王妃可知,这相思还有个名字,叫做血菩提,在南楚和百濮的边境,有一座山,名叫菩提山,据说山上的菩提树有灵性,相爱的两个人在那儿发过誓许过愿,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云千落差点就信了,但季君撷初到边境时给她写过信,说是边境蛮荒,因战事久远而荒无人烟杂草丛生,菩提慈悲,若真有灵树镇守,边境怎会连年征战?
慕青时还伤感的低了低头:
“当年本王巡防,在菩提山上偶遇良姜公主,碰巧大雪封山,本王和良姜公主被困菩提山一月有余,离别前曾在菩提树下发过誓,等两国重修旧好,本王就会带着丰厚聘礼去迎娶她。”
原来这就是他与良姜公主的故事。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慕青时还说:“昨夜本王弄坏了你的手串,那相思豆上刻着季将军送给你的字,本王就算送你再多的相思豆也无法弥补,所以本王愿意成全你们。”
这算是握手言和了吗?
云千落不敢轻易相信他,但除了跟他联手,她别无他法,只好表面上与他和好,做做样子给府里的人看。
下午,阎公公也来劝过她,说是怀了身孕的人情绪过激难免会黯然神伤,叫她务必要保重身子。
话里话外的,阎公公对这个雁南王有诸多的唏嘘,毕竟慕青时的坏名声传扬千万里,而昭陵云家纵然没落遭罪,奇女子的名号依然让人敬畏。
大雪至,鹖鴠不鸣。
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雁城,今冬的第二场雪甚是壮观。
云千落一行终于启程前往皇城,坐在马车里,云千落的心情无比的激动,离皇城每近一步,她心里就笃定,她与季君撷就近了一步,等她完成了昭陵云家交给她的使命,她就去找季君撷,然后远走高飞。
慕青时坐在她身旁,忍不住泼她冷水:
“这帕子拿去擦擦嘴吧,皇城里又没有季将军,你这一脸的娇羞留给谁看呢?”
出了北门,一路向南,雪还在下。
云千落不想搭理慕青时,人前给他好脸色已经很累了,人后她只想安安静静的呆着。
偏巧此时马车骤停,慕青时掀了帘子怒吼:
“停这么急,王妃这身子哪受得住。”
云千落对此嗤之以鼻,却听江阚在帘外说道:
“回禀王爷,良姜公主挡住了去路,说要见您。” 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