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友有些怕了,慌忙解释说:“贺市长,你借我个胆,我也不敢让你赔呀!我强调你的指示,是想让张所长从思想真正重视,把它当个大案要案来抓哩!不然您要是赔了,老百姓以为您偷的呢!”
计夫顺这才笑道:“贺市长,一个破茶桶没什么了不得,可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老百姓就是这么个素质,咱们当领导的不能太急于求成啊,民主也好,法制也好,都得一步步来。”
贺家国看出了名堂,口气严厉起来:“哦,你们两位今天故意给我上课是不是?马上要选举了,还想让我改变主意?我告诉你们:这主意我不会变了,变就是犯法,违犯《村委会组织法》,我劝你们马上把《村委会组织法》再看一遍,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说罢,再不理睬计夫顺和刘全友,径自往镇政府办公大楼走,很生气的样子。
计夫顺和刘全友对觑了一下,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计夫顺紧走几步,追上贺家国赔着笑脸说:“贺市长,你别生气嘛,你对河塘村村民那么讲民主,对我们农村基层干部也多少讲点民主嘛,总得让我们说话嘛,我们说归说,执行照执行……”
贺家国在楼梯口突然停住了脚步:“老计,我说的你都执行了?”
计夫顺不知又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着贺家国:“我啥事没执行?这茶桶、毛巾……”
贺家国盯着计夫顺:“别再茶桶、毛巾了,也别给我绕了,我问你:那次我走后,你是不是又把那个郝老二铐起来了?在兔市上铐了一夜带一上午?”
计夫顺愣都没打就喊起了冤:“贺市长,你……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有……有什么事实根据呀?都这么诬蔑好人,我们下面的同志以后还怎么工作呀!”
刘全友也帮腔说:“是哩,贺市长,我做证明,老计可真没再铐过郝老二。”
贺家国没好气地道:“你们都别辩了,是郝老二给我写人民来信反映的!”
计夫顺不看贺家国,却对刘全友叹息说:“刘镇,你看看这个郝老二,我们拿他怎么办啊?当时和他谈得那么好,他都流了泪,一出门就变了卦,还给贺市长写信,贺市长能不误会么?”
刘全友说:“就是嘛,看来谈心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呀!”
贺家国冲着刘全友眼一瞪:“对,等我一走,你们再去铐他,这办法好!”
计夫顺不解释了,上楼后,到了自己办公室,拿出郝老二写下的字据递给了贺家国:“贺市长,我啥也不说了,你自己看看吧,这就是那天我和郝老二深入谈心后,郝老二写下的材料,幸亏我保留了,否则,我今天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贺家国拿过材料扫了扫,又还给了计夫顺:“这种材料我太见过了,铐子一上,电棍一抵,你让人家怎么写人家就会怎么写!别以为我真就那么不了解下面的情况!告诉你们,我这阵子一直跑政法委,啥不知道?”计夫顺还要解释,贺家国却不愿听了,手直摆,“好了,好了,别说了,老计,我不官僚,这个郝老二我也了解过,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这么干就是不对!今天主要是选举,是民主的问题,法制咱们再找时间专门谈。”
于是,便谈民主问题,贺家国说,计夫顺和刘全友在小本本上记,也不知是真记还是假记。贺家国说得很具体:河塘村的选举是试点,在沙洋是第一次,在峡江地区也是第一次,各方面都比较关注,市民政局要来人,还要来不少记者采访。要求计夫顺和刘全友今天一定要顾全大局,不论思想上通不通,都要在政治上和他保持一致,对民主选举只能说好,不能说坏,而且不管选举的最后结果如何。
贺家国刚把指示做完,计夫顺和刘全友还没来得及表态,沈小阳和一大帮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就到了,马上见缝插针开始采访,要镇领导计夫顺和刘全友谈谈对民主选举的看法,为什么要在河塘村搞海选试点?计夫顺和刘全友强作笑脸,把贺家国反复和他们说过的话说了一通,就把球踢给了贺家国,说是主要是市里重视,贺市长关心,还是请贺市长谈吧。贺家国便侃侃而谈,从旧民主主义谈到新民主主义,从孙中山的民主理想谈到毛泽东的民主理想,结论是,两个历史人物的民主理想实际上都没在中国基层得到实现,只有在今天改革开放时代,在以法治国的情况下,有了《村委会组织法》保障,真正的基层民主才有了实现的可能,今天河塘村就迈开了这历史性的一步。
正谈着,沙洋县委季书记一帮人和市民政局的几个领导又到了,一看表,时间已是九点十分了,大家便上了车,高高兴兴一起赶往河塘村。
这日的河塘村比大年还热闹,连长年在外打工的几十个姑娘、小伙子也回来了,六百八十七名村民到了六百六十六名,村民们都说这个数字吉利,六六大顺。周围几个村的人也来看热闹,村东、村西两条大道上挤满了人,大道一侧的空地上停满了自行车。村委会门前,和村路两旁的房屋墙壁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贴了不少,大都是选举委员会组织村民们贴的正规标语。什么“当家作主,投好神圣的一票”,什么“执行《村委会组织法》,依法选举”,“请履行一个公民的神圣权利”等等。
也有不正规的标语,贺家国就看到了一条:“选上甘子玉,发家致富少不了你!”上面不知又被什么人用墨笔写了一行小字:“放狗屁,要致富,快养兔,请投段继承、白凤山的票!”
贺家国指着标语笑了,对正走在身边的计夫顺说:“民主气氛还很浓嘛!”
计夫顺皮笑肉不笑地说:“再浓一点,就有点‘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了!”
贺家国很扫兴,狠狠瞪了计夫顺一眼,扭过头和沙洋县委季书记又说了起来:“季书记,如果选上了甘子玉,你这个沙洋县委一把手怕不怕?”
季书记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他是合法当选的。”转而问计夫顺,“夫顺同志,这期间你们有没有发现买选票、贿选这类情况啊?”
计夫顺说:“这倒没发现,相互谩骂的事出过不少,一条街对着骂,两家站在房顶上吵的有,还有人身攻击的小字报。”
季书记说:“这也正常,中国式的民主嘛,台湾民进党在会上还打架呢!打架的本身也是捍卫自己的一种手段嘛。”
贺家国说:“应该说是民主的初级阶段,哪里搞民主都会经历这么一个阶段……”
这么一路说着,众领导和记者们便来到了村委会小楼前的主选会场。
十点整,正式选举开始,因为记者们需要更翔实的采访资料,尤其是电视台记者,需要形象资料,便向选举委员会提出了个要求:请两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在投票之前再把自己的竞选演说发表一次。选举委员会的同志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又过来征求计夫顺的意见。
这么多市县领导坐在身边,计夫顺哪还敢有什么意见?
计夫顺便空前民主起来,偷偷看了贺家国一眼,很亲切地表示:“你们自己决定吧。”
于是,选举委员会便宣布:为慎重起见,投票时间推迟半小时,由村主任候选人甘子玉和段继承再向全体村民做最后一次施政发言,每人十五分钟。
支书段继承对着摄像机镜头向全体村民先发了言,开口就承认村里一些党员同志,尤其是上届村委会老甘、老聂几个人败坏了党员干部的形象,他上任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恢复村民对党员干部的信心,准备以身作则,哪怕瘦掉十斤二十斤肉,也要争取早一点把村里的经济搞上去,具体计划是:一抓肉兔养殖加工,和镇上陈兔子联合,早日在村上办个加工基地;二抓小煤窑生产,将上届村委会个别人私自承包给个人的三座小煤窑收归集体,或者公平竞争,重新承包,村里财务公开,一切经济来往接受村民监督;三是成立一个运输队,专门从城里把人粪尿运回来,搞绿色无公害西瓜、甜瓜、老倭瓜,在村里开展蔬菜种植致富计划。
计夫顺带头为段继承鼓起了掌,贺家国等人也鼓起了掌。
鼓掌时,贺家国悄悄对计夫顺说了句:“这个段继承讲得很好嘛,实事求是!”
计夫顺说:“贺市长,你听吧,甘子玉说得比小段还好,要用八卦预测学带着村民致富哩!”
计夫顺和贺家国交头接耳时,容光焕发的四先生甘子玉已走到了众人面前,拿着话筒说了起来。第一句话就语惊四座:“我们河塘村落后了南方二十年,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南方发达地区有的我们要有,南方发达地区没有的我们也要有!”
掌声立即响了起来,是来自村民群体中的掌声。
甘子玉靠一张巧嘴吃饭,又在外面闯荡多年,什么人都见过,果然谈得好。因为市县镇三级领导在场,八卦预测学不谈了,大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大谈信息致富,改变观念。为了争取选票,村里人一直很看重的小煤窑和肉兔养殖不但没丢,还在销售问题上做了充满想象力的发挥,要上网去卖兔子,上网去卖南瓜。最后又说到了反腐败,打算从老甘、老聂反起,一直反到前三届村委会,只要多吃多占的,全让他们吐出来。甘子玉不知有什么根据,一口咬定这些退出的钱财足够河塘村办几个小厂子。
掌声又响了起来,仍然是来自村民群体的掌声,比上一次掌声响得更热烈,更持久。
十点半,投票在村里四个投票点同时开始,十二时投票结束,下午三时,选举结果出来了:段继承得票二百九十一张,甘子玉得票四百七十张,废票五张。甘子玉以超过段继承一百七十九票的优势当选为河塘村第六届村委会主任,段继承的村主任和白凤山的副主任全部落选。
选举结果一宣布,计夫顺心里灰透了,觉得是被甘子玉打了一记耳光,硬着头皮向甘子玉表示了祝贺,连镇办公室都没回,就一头钻进了贺家国的车里,要跟贺家国的车回城看病。
chapter38
天阴沉沉的,贺家国和计夫顺的脸也阴沉沉的,车出河塘村,上了沙石大路,二人谁都没有一句话。计夫顺真像得了场大病,半截身子滑落到车座下,双膝抵着前面座位的靠背,眯着眼打盹,贺家国则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一阵阵发呆。
过了好一阵子,贺家国才推了推计夫顺:“老计,你别装病了,我和你说话!”
计夫顺仍闭着眼,声音有气无力,像蚊子哼哼:“贺市长,你说,我听着哩!”
贺家国对河塘村的选举结果好像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有些心虚气短地说:“这个甘子玉真是算命先生么?起码现在不是吧?算命先生会知道得这么多?连上网卖兔子卖南瓜的事都懂?我看这人主要的毛病还是夸夸其谈,我们只要把握好了,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老计,你说呢?”
计夫顺呻吟似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该付代价就付吧!”
贺家国叹了口气:“老计,我和你说实话,要我投票,我也会投段继承的票,段继承实事求是。可河塘村的多数村民民主选择了甘子玉,我们就要尊重这种民主选择的结果,是不是?”
计夫顺根本不理,再不像往常那样,对贺家国恭敬有加了。计夫顺双眼闭着,成心假睡。
贺家国也发现了这一点,又推了计夫顺一把:“哎,老计,你坐正了,今天,你反民主的本性来了个大暴露,我倒真想和你好好谈谈了,请睁开你明亮的眼睛好不好?咱们交交心。”
计夫顺睁眼时,眼里竟蒙满了泪光:“贺市长,真交心,我就和你说实话:在太平镇做这个受罪书记的是我,不是你!你是忙人,是干大事的,难得仙女下凡到我们镇上来一次,弄个算命先生做村主任,六百多号人以后吃不上饭怎么办?你管饭吗?”越说越气,“连工资都拿不上,我他妈犯得着去反民主吗?我是要对老百姓负责!没这点责任心,我镇党委书记早不干了!”
贺家国也动了感情:“老计,你的责任心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也理解,可我们总要从大处着眼嘛!咱们头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民主与法制是立国之本,我们今天所做的就是这种涉及到立国之本的工作,意义十分重大!你不要认为我这是讲大道理,这不是大道理。老计,你想想,你吃不民主的苦头少了?前任镇党委书记花建设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搞得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被迫去吃超生罚款,问题出在哪里?根子就在不民主嘛!如果花建设的官职不是上面任命的,是下面老百姓民主选出来的,他敢对老百姓这么不负责任吗?”
计夫顺怔了一下,坐正了:“哎,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
贺家国说:“那你就去想想,今天是私人场合,我不妨和你把话说说透:我觉得解决中国的问题只能靠民主这个大药方。由人民真正当家作主,今天是村主任,以后乡镇长、县市长、甚至省长都能由老百姓真正民主选出来的,直接选举,很多问题就好解决了。比如腐败,你敢腐败呀,你腐败老百姓就请你滚蛋!比如买官,你买不到了嘛,官帽子拎在老百姓手里,老百姓选你你就是官,不选就不是,你的眼睛就得向下看了,得看老百姓高兴不高兴,不是看上级领导高兴不高兴!这么一来,领导干部的作风也会有个根本转变,当官就是做公仆,那些想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做老爷的人,恐怕就不会像绿头苍蝇一样挤着去当官了!”
计夫顺点点头:“你这想法不错,各级政府官员都让老百姓直接选举!”
贺家国乐了,拍拍计夫顺的肩头:“老计,想通了吧?”
计夫顺哼了一声,马上问:“我说贺市长,你这伟大的想法哪天才能实现?”
贺家国激动了:“总有一天会实现,老计,你信不信?今天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计夫顺摆摆手:“行了,贺市长,你就革命浪漫主义的吧,我可不能靠这种浪漫过日子,我是现实主义者!”禁不住又发起了牢骚,“镇上现在连一台车都没有了,我和刘镇的车上个月又被债主扣了,农中那帮老师的四袋面吃完后,前天又找上了门,我现在连做贼的心都有!”
贺家国脸上的激动消失了不少:“连车都没了?怪不得你要蹭我的车回城哩。”
计夫顺这才说:“贺市长,太平镇是你抓的点,你的指示我们都执行了,我们的困难你也得帮帮嘛!光给我们来浪漫主义,我们就没奋斗精神了——起码给弄点贷款吧,你过去也答应过的。”
贺家国说:“我倒真给你问过几家,人家现在都要抵押担保,你还有什么可抵押的?”
计夫顺一下子来了精神:“哎,贺市长,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破船还有三斤钉呢!我们别的没有,有地呀,镇中心就有一块八十八亩的建设用地,花建设在任时原准备中外合资搞度假中心的,都立过项了,因为外资没到位一直没搞起来。现在可以转让,也可以抵押。你贺市长帮我们牵个线,抵押给银行,贷个五六百万行不行?”
贺家国吓了一跳:“八十八亩地贷五六百万?老计,你那地多少钱一亩?”
计夫顺挺认真地说:“按当时的价就高了,一亩二十万,八十八亩就是一千七百六十万,现在不太好说了,说高点十来万一亩,说低点也得十万一亩,贷个五六百万不算多哩。”
贺家国说:“别管你这块地值多少钱,我最多能给你们贷个二三百万。”想了想,又有些怀疑,“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有这块地呀?在县国土局办过国有土地转让手续没有?是不是你们镇上占的黑地呀?市里马上要清理呢!”
计夫顺说:“怎么是黑地?过去我是不想拿出来。我不一直抱有幻想吗?老想争取外资到位,现在现实了。国有土地手续早就办了,国有土地使用权证就在刘镇手上,你可以看嘛!”
贺家国说:“那好,那好,就二三百万吧,我让市农行的李行长找你,多了我真没办法!”
计夫顺似乎不太情愿地说:“那就三百万吧,反正一搞现实主义你贺市长就没气魄!你是浪漫的巨人,现实的矮子,我算看透了!” 至高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