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我可以同意帮你们找出迟思明的下落,但是,我要见百里澜!”
这是傅君谟唯一的要求。
池非良把傅君谟的原话带给百里澜,“主子,你看?”
百里澜最近事情忙地不可开交,自南巡之后,发现南下诸多地方县府,官员私受贿赂严重,山匪猖獗。朝廷中有人蠢蠢欲动,在背后策划着阴谋。苏堇刚回京就和傅君淮起了争执,双双落湖,傅君淮还因此受了风寒。事情一出借着一出,幸亏有大舅舅帮着处理,不然他也是分身乏术。
百里澜合上奏章,“去见见吧。”
时隔四年,傅君谟再次与百里澜相见,身份依旧微妙。四年前,他是以为自己能成功逼宫,一举坐上帝位,不想迟思明早就设好陷阱,等着他逼宫造反,以清反贼的罪名将他拿下。最后两人谁也没讨到好,全都为傅君淮做了嫁衣。
如今,他是遭小人举报被抓回的反贼乱党,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傅君谟以为,他会有足够的资格站在他面前,用自己的谋略和才能向他证实,自己才是他最合适的选择,自己才是东华最合适的帝王。
四年的隐忍,或许真如弘僧所言,到头来真是一场空。
百里澜一身金色镶边墨色锦袍,沉重又华贵,清冷的眸子似乎不为任何人留下身影。
他越走越近,傅君谟的心尖微微颤抖着,他攥紧拳头,不失礼节,“见过摄政王。”
明明当年,百里澜是毁了他大计的人,可是从他的声音听不到恨意和不甘。
“三皇子,请起。”百里澜声音淡淡道。
百里澜和池非良都觉得奇怪的是,傅君谟有着规模不少的暗卫,硬是要走,他们也拦不下,但是他居然肯乖乖随池非良走一遭。
谁也不知道傅君谟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想见一面百里澜,想问问四年前没说出口的话。
池非良看看两人,傅君谟只点明要找主子,他在这里略尴尬。
“主子,你们谈,属下回避。”
“不用,你站在一旁即可。”百里澜道。池非良是他的心腹,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嗯,王爷说的是。池大人无需回避,我只与王爷谈几句。”
既然那两人都不介意,池非良也就站在一旁。
“三皇子请说。”百里澜疑惑是什么话,能让他不顾安危来刑部。
“别叫我三皇子了,叫我名字吧。”傅君谟看着百里澜,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你说过的,三皇子已经死了。”
百里澜沉默,然后说道,“好。”
四年前,傅君谟逼宫失败,左丞相府一家遭到流放。唯有傅君谟一人,安然无恙从帝京逃离。叛反逼宫,论罪当处以凌迟,百里澜却放他走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只是一句“就当三皇子已经死了”,就放过他。百里澜怎么敢确信他不会再死灰复燃,重整旗鼓,对傅君淮不利。
因此,他怀着复杂的情绪,留在帝京,暗中发展着势力。到底想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是急迫地想证实百里澜不该心软,放虎归山;还是能像以往一样意气风发地站在他面前。
“百里澜,我能问问,为何你选择傅君淮而不选择我?当时,我应该是最有潜力的皇帝候选人。”傅君谟十分欣赏百里澜的才华。能从一默默无闻的少年,拥有令敌人谈之色变的千澜军,非意志坚忍者不可达。他疑惑不解的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选择傅君淮。若是得不到答案,他此生死都不能瞑目。
池非良奇怪地看了一眼傅君谟。他来刑部,就是为了问主子这个问题?
傅君谟生性高傲,众多皇子之中也确实是他能力最高,若是没有迟思明等外人觊觎帝位,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最大。
生性越是高傲的人,越是不能容忍不如他的人成就比他还高。傅君谟也是想不通,主子会扶持一个病秧子上位吧。
关于这个问题,他也一直猜不懂主子的心思。虽说主子从幽宫救出还是七皇子的傅君谟时,他就在场。
“我哪点不如他?如果是因为,他无权无势,好拿捏。你又怎知我不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傅君谟直直看着百里澜,语气激动。
“啪嗒”一声,池非良的折扇掉在地上,他弯身拾起,“哈哈,手滑、手滑,你们继续。”
傅君谟一脸怨妇的表情是什么鬼。
池非良算是听明白了,傅君谟为什么愿意来刑部,原来是对主子存着那样的心思。
难道傅家的儿孙都有病不成,一个两个地争着要把江山拱手让给主子?傅君淮是如此,傅君谟也是如此。
傅家的列祖列宗要是知道,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好好教训这两个不肖子孙吧。
傅君谟吼出口的那刻,就后悔了,脸颊微红,“总、总之,我就想知道我哪点不如他!”
其实正如傅君谟所言,他样样强过傅君淮,当时的傅君淮也被困于幽宫之中。名声不好,权势全无,被皇后的人看管着,只能日复一日呆在幽宫里,等死。百里澜说要选择被世人遗忘了的七皇子,池非良劝过多次。选择傅君淮,要承担的风险和后果原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要说原因,无非是,“本王与陛下是旧识。”
啊?
傅君谟和池非良两人纷纷傻眼。傅君谟在宫中从未见过百里澜,池非良自从跟在百里澜身边,也没听说过主子和傅君淮有交情。
池非良还是第一次听到主子说他选择傅君谟的理由。旧识?傅君淮那小子什么时候认识了主子。真是好运气啊,难怪主子直接点名要选择他。
傅君谟想过无数种可能,最终却是输给了命运。
“我知道了。”傅君谟笑得悲凉,又问他,“你会后悔吗?当初放我一条生路。”
池非良查到帝京城外郊野,驻扎着大批傅君谟的私兵,对帝京虎视眈眈。帝京赌坊也分布有傅君谟的势力,一边敛财一边招收恶徒为他所用。
“傅君谟,你不该回来。”百里澜的黑眸里没有温度,“带着你的私兵,离开帝京,去找个地方住下吧。”
“再有下次,本王不会放过你的。”
百里澜没正面回答他,又放过他一回。
“好。我走。”傅君谟知晓有百里澜在,他无论如何是赢不了傅君淮的。百里澜愿意放过他第二次,但是第三次呢?真的要和他走到相互厮杀的地步吗?
弘僧的死,让他开始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或许他真的要学着放下一些东西。
“抓到迟思明,派人告诉我,我要替弘僧报仇。”傅君谟惦念着弘僧的仇。
百里澜点点头,
傅君谟纠结着,想了想,还是把神秘男子的事情说出来,“有人掌握了你们的势力,安插下了眼线,你们要小心。”
“是迟思明的人?”池非良问,他们的人中也有别人安排的眼线?池非良眯着眼,摇着折扇,勾唇冷笑道,那他是要好好看看了。
“不是。”傅君谟摇头,“是更隐秘,更会算计人心的家伙。我想,可能是西域的人。让傅君淮注意些,输给傅家的人,我勉强还能接受。他要是守不住傅家的江山,我迟早会夺回来的!”
“放心吧,在他坐稳江山前,本王会帮衬着他的。”
傅君谟一听,便知道百里澜确实没有夺权的想法,而且,似乎还打着功成身退的主意。不过,依着他那位七皇弟的秉性,能放他走才怪了。
傅君谟临走前,又透露了不少重要消息。反正他准备退出帝位之争,留着也毫无用处,不如卖个人情。
傅君谟离开后,池非良不解地问,“主子,你为何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傅君谟。”
“先皇因急病薨死宫中,帝位之争,皇子死伤惨重。现如今,除了陛下,存活于世的,不过三皇子傅君谟和十六皇子傅君柍二人。”傅君柍年纪尚幼,从小在皇后的说教下,视傅君淮为死仇,不能自己做主。
“本王不想陛下最后落了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虽是胜了,连亲人都没有,又有什么意思。
要是外公一家还活在世上该多好。要是,失踪的二舅舅也像大舅舅一样活着,该多好。
傅君谟回到桐福寺院子里,想找出神秘男子给他的密函,转交给百里澜的人,却发现它不翼而飞。
燕修拿到密函,“可惜了,傅君谟这颗棋子,是废了。”
“主子,我们要考虑利用迟思明吗?”奉命拿回密函的属下问。
燕修夹着密函,送到烛台前,信封刚碰到蹿动的明火,燃起,眨眼间,化为一堆灰烬。
“不用了,我另有安排。”这封密函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不寐和玉凰事情办得如何了?”
“禀主子,不寐护法和玉凰护法已经打入北狄,现在是北狄大王子苍河的得力干将。他们传来重要消息,北狄王苍泰大可汗身染重病,内部对下任北狄王的决定有争议。”
不寐和玉凰乃是魔教四大护法其中两位。不寐擅刀功,冷言寡语,玉凰机智聪慧,有他俩配合,苍河根本不知道两人的打算,以为两人一心为他效命。实则,他们效命的另有其人。
“继东华内乱之后,北狄恐怕也不安稳啊。”
“一切都按照主子的计划行事,主子神机妙算。”属下恭贺道,又皱着眉头问,“北狄的三王子苍犽,和骁勇无谋的大王子苍河不同,他为人果敢而有谋。而且是北狄王看中的继承人。我们的人刚打入他阵营,就被斩杀。主子,我们是不是要先干掉他?”
“苍犽此人自幼在狼群中长大,有着野兽般的嗅觉和预感。我们的人先不要动他。”燕修果断撤回他们的人,减少不必要的人员伤亡。况且,只需让玉凰在苍河耳边说几句,苍河会替他们给苍犽添些麻烦的。
“属下这就传消息,将人撤回来。”
燕修应了声,“让人回来也好,东华这边需要多一些人手。最近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主子,西域那边……婧娆护法没有任何进展。”他迟疑地说。
“呵,让婧娆也撤回来吧。”西域王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些。
“婧娆护法说,怎么也要把教主的宝物拿回来。”
“西域能把蛊术应用到如今这种地步,靠婧娆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她不死心,就让她在那边玩着吧。”燕修眯着眼,面色冷然。
总有一日,他会拿回他所有的东西。
*
魔教
药姑兮罗替教徒看完病回来,屋里没有那一抹黑色的身影。她急得四处寻找,终于在药谷的花海中找到了他。
大片紫色的花海里,一个黑色的人影被淹没其中,像一叶浮舟,等待着被覆灭的命运。
“子赋——”
兮罗心下又惊又慌,跑进花海里,把他带出来。他闭着双眼,瘦削的脸上不修边幅,有青色的胡渣长出来。
“子赋,你醒醒。”兮罗从腰间解下一只绣花囊,拉开绳子,从里面拿出一片浅绿色的叶子,放到他鼻尖。
紫萤花,有致幻,使人昏迷的效果,何况是这么大片的紫萤花,也不知道他在花海里呆了多久。
他悠悠转醒,脸上有一瞬间的解脱,看见兮罗,他的脸色又转为幽深,抬手挥开她,“谁准你救我的!”
“子赋,你的身体不适合来这里,要看花海,我带你去另一边,哪里有很好看的沉星,对你的病情有好处。”
“不准叫那个名字!”他突然跟受了刺激似的,推开兮罗,气急败坏喝她,因为大声呵斥和愤怒,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狰狞地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我说过,不准再叫那个名字!”
兮罗被他一把推开,看着他发了疯似的爬向轮椅,狼狈不堪。
“不叫那个,我要叫你什么?”看着他这幅模样,兮罗心情平静地可怕。
他抓到轮椅,废尽力气,爬上去,“叫我瘸子好了。”他干脆自甘堕落,自嘲道。
“百里子赋,你疯了吗!”
兮罗终是看不过去,揪起他的衣领,“你的意气风发呢,你的满腹诗情呢,你不是曾经东华的第一公子吗?”
“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跟街头行讨的乞丐有什么区别!”
兮罗把他捡回来,浑身的重伤,人是救回来了,双腿却是废了。
“我有什么资格用那个姓。百里子赋已经死了,死在了莫也山,死在了河道旁,死在了誉满天下的时刻。而不是现在这么一个不利于行,生活不能自理的瘸子!”
曾经的高贵公子,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阴晴不定的瘸子。曾经的他越是高傲,越是出色,一夕坠入地狱就有多么可怕。
他坐在轮椅里,仰着天,似哭似笑,“我是谁?百里子赋是谁?”他疯了般摇着头,自我否定,“我不是百里子赋,我不是,我不是……”
百里子赋不该是瘸子的模样,他应该高傲地,和全家人一同赴死,而不是沦落到寄人篱下,要一个女子护他周全的瘸子!
兮罗眼眶含着泪,有只手牢牢地攥着她的心脏,心痛地无法呼吸。
他是她从河边捡来的,全身十八处重伤,数不清的伤痕。河水被血染地通红,谁见了都以为是具尸体,可是他还是熬过了最艰辛的日子,活下来了。
她派人查过他的身份,出身书香门第的百里家。教徒给她传回的是一个,满腹经纶,才华出众的翩翩贵公子百里子赋,她爱上的却是这个浑身可悲又脆弱的男人。
听到他以前过得有多好,她就越为他难过。
“你走,你走开,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走……”百里子赋慌乱地弯身转着轮子,要离开。
他好像老了很多岁,满脸胡渣,不爱打理。一头长发凌乱地顶在头上,里面混着数十根白头发,落魄极了。他双手上沾了泥土,扒在轮子上。他以前没有从事过半点粗活的细嫩双手,由于每日费力地转着轮椅,现在满是老茧。
救他时,他身穿一件红色锦袍,恣意逍遥。自他醒后,最讨厌的就是红色,日日穿着一身阴沉的黑色。兮罗的屋子里的一切红色东西都拿掉了。
他现在身上哪还有半分贵公子的影子。走在路上,人们怕是会以为他是个疯子。
是啊,百里子赋“疯了”,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他用力地转轮子,没控制好力道,整个轮椅失了重心,偏向一边,他摔回在地上,木制的轮椅砸在他身上。
“子赋!”
兮罗见此,大喊一声,心跳到嗓子眼,上前想帮他把轮椅挪开。
百里子赋大声喝止,“滚开,给我滚开,不准扶!”
他想自己起来,身上的轮椅却是用实木做的,分量不轻。他双腿使不上力,背后被死死压住。再多的挣扎亦是无事于补。
兮罗后退半步,捂住嘴巴,闷声地哭泣,两肩耸地厉害。
最后她带着哭声妥协道,“你不让我叫名字,我就不叫了。”
百里子赋动作停了下来,呆呆躺在身上,口鼻上全是泥土,一块一块,粘在上面。
兮罗上前,帮他把轮椅挪开,他没有说话。帮他扶到轮椅上做好,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表情呆滞,像具没有自主意识的布娃娃,随便兮罗摆弄。
兮罗从身后抱住他,眼泪簌簌流下,“西域有蛊术,能医死人,肉白骨。我会去西域替你寻到医治你双腿的蛊,只要你好好的,不要再这样了……”我会难过的。
云殊手里有蛊术残本,她替百里子赋讨过。可惜,云殊也没有能治腿疾的蛊虫。
百里子赋垂着头,长发挡住他的神色。
很久才听他开口,“带我回去。”
声音里有疲惫,有屈服,有绝望。兮罗鼻尖一酸。
他当然有他的傲气,但是现在活着的每时每刻,都让他毫无傲气地活着。他的挣扎在命运面前那般的微不足道,一张小小的木制轮椅足以压倒他整个人生。
如果这是命,百里子赋,他……认命了。
兮罗推着他回屋里。从屋子到紫萤花海,一路泥泞,就是她推着百里子赋,这条路也不太好走。她不敢想象,百里子赋是抱着怎样的决心,穿过这条路,去到花海中心。
兮罗回头望了一眼紫色醉人的花海,那是美丽,那是致命的美丽。还好,百里子赋还活着。
兮罗打来热水,替他梳洗。湿毛巾擦去面上一层的泥土,露出一张颓废却依旧清秀的面容。青色的胡渣掩盖不了他的容颜。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书香气息,只不过现在更多是散发着阴冷,忧郁的低迷情绪。让人看不透,猜不着,却仍旧充满魅力。
兮罗仔细地擦着他的眉眼,像是在一笔一画地描摹着另一个他。
多好看的人啊。
她慢慢用木梳子梳开他打结的头发,看到里面混着的白头发,心疼地摸着,“我给你洗头发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捧着满手的长发浸在水盆中,头发上的泥土沾了水,便落在盆底,满满一层沙子。
兮罗给百里子赋梳洗的时候,他是不会说话。除了眼睛会眨动以外,就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等到兮罗给他洗好了头发,解开他的混着泥土的黑色衣服。那具瘦削白皙的身体上,刻着凌乱的大小伤痕。
有一条擦着心脏而过,痕迹之深,令人望之胆寒。
兮罗小心地擦着他的身体,动作轻柔,怕重一些便会弄疼他。其实他们两人都知道,死掉的伤是不会疼的。就跟他的心,明明还在跳动,却已经死了一样。
百里子赋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被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
“肚子饿了没有,我给你做饭去。”兮罗抱着换下来的脏衣服,朝他笑笑,走出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死亡是什么?是黑暗?
百里子赋却觉得自己活在比黑暗还要可怕的世界里,那是无尽的……绝望。 我与反派甚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