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轻寒沉默良久,忽然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昔年为了一件金丝甲,引发的梅花血案,也不知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这件宝甲想来也花了不少心思,这才落到你手里,你为何要亮出来?”
铁笛金刚道:“这些不用你说,我自然也知道得很清楚,也并不是听你说这些典故。”
孟轻寒缓缓道:“但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件宝甲你得来并不容易,要保存当然也就更难,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用这么贵重的物品来做这笔交易,难道他的命就这么值钱?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宝物动人心,这件天蚕甲价值何止万金,能做到不动心的,这世上大概一共也找不出几个。
铁笛金刚笑了笑,道:“这其中当然是另有原因的,但这和你我的交易无关,你总该知道这件宝甲的价值。”
孟轻寒目光闪动,道:“我知道像你这种人,绝不会做亏本生意,若不是为了更大的好处,是不会轻是不会轻易放弃到手的东西,是么?”
铁笛金刚道:“只要不是像猪一样笨的人,只怕都不会傻到去做不利于自己的事,你是聪明人,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孟轻寒沉默半晌,忽然道:“如果我想要,早在八年前,这件天蚕甲就是我囊中之物,也轮不到你穿在身上。”
铁笛金刚道:“这么说你还是不肯?”
孟轻寒缓缓摇了摇头。
铁笛金刚怒目瞪着他,厉声道:“他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何一定要护着他?”
孟轻寒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他这条命已经是我的了。”
铁笛金刚怒道:“如果今天我非要带走他呢?”
孟轻寒沉默半晌,道:“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要知道你的气功虽强,你的头颅总不会是刀枪不入的。”
铁笛金刚咬着牙齿,眼睛似乎要冒火来,怒目瞪着他,好像恨不得一口咬在他的咽喉上。
但他一点出手的意思也都没有。
这数年来,他虽然仗着这件天蚕甲横行无忌,功夫却也并未搁下,反而更有精进,但他也知道他功夫的缺点,并不敢出手。
只因无论哪种气功,总有它的罩门所在,人的眼睛、咽喉都是比较柔软的所在,也是任何气功不能练就的破绽之处。
他瞪着孟轻寒看了很久,忽然跺脚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但他能逃得过今天,也别想逃得了明天。”
他走到门边,忽然又转身笑了笑,道:“你总不可能永远跟在他屁股后面,我却有的是时间,是么?”
屋子里的烛火更昏黄,火炉里的火焰早已熄灭,屋外的夜色更深沉。
雾气仿佛也更浓了些,乳白色的雾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浓得就像是炊烟,一点点的向屋里移动。
沈双飞忽然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孟轻寒淡淡道:“我并没有打算出手救你,以你的剑法,他本来绝不会是你的对手,但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蠢,看不出他穿的是护身软甲。”
沈双飞苦笑道:“我承认我是头猪,但无论如何,你总是出手救了我,我本来就欠你的,现在这份人情越欠越大,我这一条命也远远还不起。”
他淡淡笑着,接着道:“若是别人,我一定会多多酬谢些金银,但我知道,你绝不会看重这些,只因你若是想要这些,都唾手可以得到,当今天下,又还有谁能阻挡得了你?”
孟轻寒冷冷道:“我救你并不是要你感谢我,我已说过,若是你不能破我的刀,我就会一刀砍下你的人头。
沈双飞目光闪动,道:“若是有一天我能破你的刀,那又如何?”
孟轻寒冷冷道:“那么你就不防将我拖出去喂狗。”
沈双飞叹了口气,道:“我们之间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么?何不化敌为友?”
孟轻寒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脸上神色冷得就像冰铁。
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沈双飞也垂下了头,孟轻寒忽然道:“你走吧。”
沈双飞头垂得更低,嘴里喃喃道:“走?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走到哪里去?”
孟轻寒道:“去做完你该做的事,去完成你未了的心愿。”
沈双飞抬起了头,道:“若是我的心愿不能完成,又该怎的?”
孟轻寒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道:“你还未曾去做,怎么就知道完不成?就算完不成,你也该去努力完成,至少在你死之前,你也应该努力去做好你该做的事。”
沈双飞忽然觉得自己只有两尺高。
生命的意义,本来就在于不断的奋斗,人类也是在这不断的奋斗中进步,就算明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就算前方困难重重,那也应该去努力。
人生的苦难本来就只有人类自己去克服。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情的方法,只有懦夫才会在困难面前止步,只有最经不起打击的人才会想带以死来解脱。
孟轻寒的眼睛闪着光,继续说道:“你若是个男子汉就应该抬起你的头来,就算要死,也该死得光明磊落,莫要让人看着恶心。”
沈双飞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可是只不过霎那,他的头又垂下,他不光垂下头,他也不愿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愤怒悲伤、痛苦无奈的表情,也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已经连自己的脑袋都可以拱手让出去,已经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会有这种表情?
孟轻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的头还未断,你的血也还在的身体内流畅,你的剑依然在手,你为什么还不去?”
他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不严厉,却偏偏就像是父母教训自己顽皮的孩子一样。
沈双飞没有说话,却抬起了头,眸子里仿佛也有团火焰在燃烧。
火焰还在燃烧,他的血似乎已经沸腾。
是的,他已经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这世上又还有什么地方是不敢去的,什么事是不敢去做的?
他看着孟轻寒,眼神中忽然充满了尊敬之色,就像是学生面对自己的师长一样。
他们本来是敌人,他本不应该有这种感情。
只不过朋友间的友情固然弥足珍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更难得,也更让人感动。
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他们都是绝不会挂在嘴边的。
菜肴虽然已经冰冷,桌上却还有酒。
沈双飞忽然挥掌,拍开酒坛上的封口,道:“你喝不喝酒?”
孟轻寒连看都不看一眼,道:“不喝!”
沈双飞面上这才露出些惊讶之色,道:“你从不喝酒?”
孟轻寒垂下了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沉默着,过了半晌才道:“以前喝过。”
沈双飞道:“现在呢?戒了?”
孟轻寒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沈双飞长长吸了一口气,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古往今来大英雄大豪杰无不嗜酒如命,你戒酒,为什么?”
孟轻寒还是闭着嘴,眼神中却闪现出一丝奇异的神色,那仿佛也夹杂着一丝痛苦悲伤。
但是无论哪种表情,你都绝对看不出来,因为等你对着他的眼睛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冷漠,仿佛自恒古以来就是如此,就像常年不会消融的冰山。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冷冷道:“可惜的是我不是大英雄,也不是大豪杰。”
沈双飞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只因你根本就不想去做。”
孟轻寒像是根本没有听他在说话,垂首看着自己的刀,缓缓道:“我不像你,既无诗可钓,也无愁可扫,喝酒就只能乱性,酒醒后还会头痛,甚至还会失去理智,丧失最基本的判断力,做出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来,我为什么还要喝酒?”
沈双飞也盯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面去,可是他依然什么也看不出。
孟轻寒的眼睛里毫无一丝感情色彩,冷漠得就像冰,深得就像是无底的寒潭。
他这人的脸上就像戴了一具冰冷坚硬的面具。
沈双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够永远保持清醒?”
孟轻寒道:“未必,不喝酒的人未必能够永远保持清醒,喝酒的人也未必就一定会糊涂。”
沈双飞笑了,道:“其实我是想将你灌醉,比剑输给了你,我实在有些不服气,就想在其他方面将你比下去。”
孟轻寒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暗淡了下去。
沈双飞看着他面上神色,也沉默着,过了半晌,忽又展颜一笑,道:“这酒虽然不错,但是你说得对,何况一个人只要活着,总不能永远泡在酒坛子里,稀里糊涂的过上一辈子,该来的还是会来,该走的迟早也还是要走……”
孟轻寒闭着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但是他的眼睛却一闪一闪的发着光。
沈双飞喃喃自语,忽然仰首大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若为好酒故,佳人也可抛。”
他一把端起桌上的酒坛,这一坛酒少说也有五斤,就算是一头牛喝下去,也会躺在地上四条腿朝天,认为自己是个人了。
窗外风轻月淡,这正适合一个人慢慢的对月畅饮。
他却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铁一般的胸膛,一仰头,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入自己的口中。
他喝得真不少,若是人人都像他这么喝酒,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得改行来卖酒了。
有些话是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会说的出口,因为有些话是需要勇气的才能说得出口的,有些郁闷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能排解得开来。
可是他却绝不肯多说一句废话,又一把抓起剩下的半壶酒,也全部倒进自己的口中,然后将空坛子摔在地上。
酒坛粉碎,他的人却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武林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