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继位,诸事尘埃落定,好似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陈景遂下朝刚踏进大正明宫,一个小太监匆忙来回禀:“陛下,东宫洗马苏白求见。”
“宣。”
慕思妍亲端一盏茶递给陈景遂,听闻苏白到访,心下疑惑,她退至屏风后头,只听着外头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卑臣苏白拜见陛下。”
正想放下茶盏,抬眼望去,陈景遂看到苏白捧着官服官印,动作迟疑了一下,笑问道:“苏卿何意?”
“卑臣是来辞官的。”苏白将官服官印放在桌案上,往后退了几步,不卑不亢道:“陛下,当初卑臣只是想为我大晋寻得一位明主,如今您已君临天下,朝中局势逐渐被您掌控,再无卑臣用武之地,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朝中真是用人之际,先生大才,朕希望你可以留下。”
“陛下,卑臣自幼闲云野鹤惯了。”苏白指着白头和面具,平静道:“更何况,卑臣这一副样貌若是留在朝堂上,恐怕也不合适。”
陈景遂望向屏风,沉寂片刻,笑问道:“先生,朕一直未来得及问你,你的头发和脸为何事而伤?”
“小姐?”
慕思妍抬手阻止,侧耳细听。
“陛下,卑臣少年为情所困,心上人离世后,终日哀思。”苏白的视线落在陈景遂的身上,发现他看着屏风,这才发现那里边的人影,默然哀伤,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的画面,梁国宗亲叛乱,他披挂上阵,一支羽箭迎面而来,念及此,苏白只觉得后脖颈子发凉,一滴汗珠儿顺着鬓发而流,他故作镇定道:“至于脸上的伤,是被贼人所害。”
“原来如此。”陈景遂端着官服官印走到苏白跟前,笑道:“先生,你若不愿上朝或是不愿和外界接触,朕可以传下口谕,希望先生能留下继续辅佐。”
用手一挡,苏白拜谢道:“陛下厚爱,卑臣铭感于心。”他望屏风那边瞅了眼,思忖片刻,将官服接回,“卑臣遵旨。”
慕思妍听着他君臣二人开始说闲话,她转身问荷儿:“何事?”
“小姐,内医署的秦医左来为您请脉。”
慕思妍退身到侧殿,等再次回来时,只是远远看到苏白离开的背影,她将宫女们打发走,正帮陈景遂退下外袍,春福匆匆赶来,回禀道:“陛下,太后有要事相商,请您过去一趟。”
她又将外袍套了回去,欲言又止。
荷儿望着陈景遂离开,焦急道:“小姐,您怎么不和陛下说?”
抚摸着腹部,慕思妍望着外头的风景,并未出声,嘴角掠过一丝柔和的笑意。
柔风吹拂,夜的黑幕悄悄拉上了。
“荷儿,你打听清楚了吗?”
“小姐,这?”
慕思妍见她面对犹豫之容,微笑道:“小机灵鬼,你今个儿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小姐,奴婢问过嬷嬷了,太后找陛下是,是商量择日纳妃的事。”
听闻此言,慕思妍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的手不自觉的握成拳,自己似乎忘记他的身份,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的爱,自己注定要和别人分享,抬眸时,她看到门旁有一道身影在徘徊,手慢慢松开,他为什么不进来,难道是在犹豫该怎么开口吗?
看着他缓缓的身影,慕思妍勉强一笑,迎上前,俯身施礼:“臣妾拜见陛下,长乐未央。”
“免礼。”陈景遂亲扶,她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顿觉一丝暖意。
二人携手而入,慕思妍听闻他道:“妍儿,天越发冷了,你下回可别再出去迎朕了,若是冻坏了,朕可不依。”话音落,见他温柔亲吻着自己的手,心瞬间柔化了。
荷儿、茗儿识趣的领着屋里的宫女太监离开,木门关起,慕思妍依偎在陈景遂的怀里,好似在等他开口,可等了许久,他都未直入主题,而是一直在说朝堂里的琐事,心下犹豫,环搂着陈景遂的腰,低声打断道:“陛下,如今前朝诸事尘埃落定,而后宫只有臣妾一人,你,你可曾想过纳妃册嫔,将来好绵延皇室正统血脉。”
她见陈景遂沉默不语,微笑道:“陛下,若不纳妃,满朝文武,天下人该说臣妾专横了。”
“妍儿,朕只想要你,什么妃嫔,什么子嗣,朕都不想管。”陈景遂紧紧的搂着自己,带着疲惫的语调,“朕只想和你相守到白首。”
挣脱开陈景遂的怀抱,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庞,简短的一句话,彻底的打动了她的心,慕思妍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笑道:“陛下心意,臣妾自是明白,可是?”她见陈景遂眉头一蹙,有心缓和气氛,笑道:“陛下,往后半年,您恐怕都不能来臣妾这儿留宿了。”
“为什么?”
慕思妍见他紧张的神情,低下头,害羞道:“陛下,臣妾有了?”
“有了?”陈景遂恍然大悟,满怀欣喜,笑道:“妍儿,真的吗,朕要当爹了?”他让慕思妍坐在卧榻上,如获至宝,“太好了,等孩子出生,朕,朕就立为太子,再给他请个师傅,不不不,朕要亲自教导他的课业。”
“陛下?”慕思妍见陈景遂趴在自己的肚子上,好像孩子似的,笑道:“陛下,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你怎么就打算起将来的事,若是臣妾生了一个女儿,你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不不,不会的,朕知道他一定是一个男孩。”陈景遂突然坐起身,若有所思:“不过,女儿也不错,生的像你这般温柔聪明,日后长大了,朕再做主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妍儿,你觉得如何?”
慕思妍并未作答,宛然一笑。
几日后,内府遵皇后旨意,将选看秀女的地点定在意韵阁。选入宫中的秀女分有四十五人,主礼太监依照规矩将她们分成五组,每组九人,依次序由宫女引着进去阁内被选看,剩下的人就在外等候。
因中宫主位已定,故而这回选秀,由皇后主持。
站在侧室,慕思妍隔着窗纱张望着,只听见“哐啷”一声,好似是茶杯翻地的声响,她循声望去,隐约瞧见一个穿紫色衣衫的女子扯住另一名秀女,没好气的谩骂道:“那么滚烫的倒过来,你想烫伤我吗?你是谁?心肠竟这般歹毒?”
慕思妍打量着被揪住的秀女,她的衣饰虽然不算出众,长相却是出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面对他人的指责,她并无反抗旨意,低声道:“我,我?”
“你什么你?”跋扈女子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皱眉道:“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不过,你得跪下叩头请罪。”
那秀女被吓得脸皮苍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小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姐,她们也太过分,大家同来宫里,何必相互为难。”荷儿瞧着那仗势欺人的主,愤愤不平,犹豫道:“小姐,您真的要选她们入后宫吗?”
慕思妍瞧着其他的人,却无一人敢仗义执言的,眉头微蹙,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得外头传来:“你大吵大闹的就不怕会惊动皇后娘娘,惹怒了娘娘,你担当的起吗?”慕思妍打量着那个少女,只听她又说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吗,瞧着质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不了赔你一件就是。”
跋扈女子正要发难,却见她身旁的人小声的说了什么,慕思妍只见她略微一怔,憋着嘴,好似在隐忍,“哼”的一声就走。
众人见好戏收场了,无趣的各自散开,“荷儿,你去打听一下,那三个女子是何出处?”
“诺。”荷儿应声而走,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附耳小声的说了几句。
“荷儿,你去告诉章如福将三人编排在一组。”
“诺。”
慕思妍行至大殿内,端坐正位,冲着身旁的太监颔首一笑。只见得那太监一抬手,小太监匆忙跑到门旁,抖动着拂尘,高声道:“娘娘有旨,宣!”
秀女人数众多,几轮下来,慕思妍都挑花了眼,秀女的去留都在她一言之间,轮到最后一组秀女时,阁殿内已经掌灯,秀女整衣肃容缓缓入内,她们听一旁嬷嬷的指引下跪拜行礼,然后一齐又站起来,垂手并排而立,她们依序自报家门道:
“臣女是广宁府正之女,叶莞尔。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宁泰。”
慕思妍把玩着茶盏,打量着叶莞尔,若不是刚刚亲眼相见,她会觉得次女温婉大方,秀外慧中,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她抿了口茶。
“臣女是安泰县正之女,吕榈。拜见皇后娘娘,安泰福寿。”
放下茶盏,慕思妍再次打量着她,衣着朴素,头上所戴的朱钗不仅样式老旧,成色暗淡,县正?身份虽然不高,不过她的举动间却透出了一股知进退识大体的劲,她柔声问道:“你年方几许,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回禀娘娘,臣女年方二八,家中除高堂二老外,还有两个弟弟。”
“嗯,可曾念过什么书?”
“臣女愚钝,甚少读书,只看过《训则》,识得几个字。”
“这一本书讲了许多女子贤德的典范,不错。”
“多谢皇后娘娘夸赞。”
慕思妍见她应答对流,心下欢喜,说了一个‘留’字。
她见吕榈退下,瞥眼瞧见叶莞尔的脸色都变了,不觉嘴角微翘。
“臣女是镇国公之孙女,孙陵眉。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吉祥。”
慕思妍见她紧张得攥扭着帕子,不觉好笑,如此胆小不像是会替人强出头的,她打量着孙陵眉,“抬起头来。”只见她眉宇间透着一股秀气,姿色比起叶、吕二人稍稍逊色,好在出生名门,含笑说:“倒也端庄得体,留。”
话音刚落,春福捧着一个托盘而来,俯身道:“娘娘,陛下命老奴将礼部所选封号送来,选中之人,皆有娘娘恩赏。”
慕思妍拿起册子翻看着,思忖片刻,两下权衡,册封一妃二嫔三夫人。
孙陵眉因为家世居妃位之首,慕思妍见她携其余几人来到大殿中央,几人分成三排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诸礼结束后,主司太监按所赏居所将几位新主安排妥当了。
按规矩,慕思妍心知今夜陈景遂是得去孙陵眉的福如宫,她站在苑子里,回眸深望,暮色下的大正明宫显得凄凉。
荷儿将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劝解道:“小姐,陛下不会来了,您?”
“我知道。”慕思妍裹紧斗篷,眺望天际,扪心自问:后宫佳丽三千人,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被掘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吗?新婚夜,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三个字那般的刺耳,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礼乐,她喃喃自语道:“是吉时到了吗?”
她恍若间,脑海里出现了陈景遂牵着红绸带,和新人一道进入洞房内,掀开遮羞布,喝交杯酒,好像,好像一切都很真实的在自己的眼前。
“妍儿?”
思绪被一声熟悉的叫唤声拉回到了现实,慕思妍回身望去,出乎意料,陈景遂的身影竟然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他?他不是应该在洞房吗,怎么会?见他缓缓朝自己走来,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似乎在害怕,若是黄粱一梦,她该如何自处?
直到自己真真实实的依偎进陈景遂的怀里,她才觉得踏实,觉得温暖。慕思妍挣脱开他的怀抱,疑惑的问道:“陛下,你,你怎么回来,那福如宫?”
“妍儿,你放心,朕已经打点好了。”
慕思妍被动的被牵着往屋里走,她回过神来,突然停下了脚步,内心无比挣扎,几次想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朕陪你坐坐,再回福如宫,可以吗?”
望着那双深情的眼,慕思妍没有理由去拒绝,稍稍迟疑了一会,却又听得陈景遂柔声道:“妍儿,朕只想陪陪你,陪陪我们的孩子,难道你真的想拒朕于千里之外,拱手送给别的女人吗?”
慕思妍摇着头,看着那熟悉的笑容,她主动将陈景遂拉进屋里。
大正明宫外,两道人影滞留,“苏兄,难道这就是想看到的结果吗?”月光洒照,陈景琦侧头相望,闷声问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慕思妍的心里早就没有你的地位,你有何必苦恋?”
“靖元兄,你可曾爱过?”
陈景琦沉默不语,双手负于背后,叹息,脑海里浮现旧时的画面,爱,这个字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爱的人,却因门第,他不能得;他不爱的人,却也因门第,非要强加给他,一想到赵英蓉就要嫁自己,心里便不自在,摇头道:“生在帝王家,本王何敢谈爱。”
苏白望着窗纱的那两道人影,闷声问道:“你还惦念着她?”
“当日是我有负于她。”陈景琦深吸一口气,苦涩笑道:“往事已矣,不提也罢。”他见苏白不吱声,凝视着,拍着他的肩膀道:“走,苏兄,回府,本王请你喝酒。”
苏白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烛火下,慕思妍依偎在陈景遂的怀里,“妍儿,朕听闻选妃途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恩。”慕思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之。
“所以你才选了孙陵眉和吕榈?”
慕思妍摇头道:“倒也不是臣妾抬举她二人。”她坐起身,笑道:“陛下初登大位,虽然朝中局势已稳,可军中?”见陈景遂起身踱步,继续道:“镇国公年少时就在军中效力,子嗣门生遍布各营,如今,陛下纳了他的孙女为妃,虽说算是恩赏,实则是在拉拢他们孙家。至于吕榈,臣妾倒确实有点私心。”
“私心?哦,说来听听。”陈景遂暗自窃喜。
慕思妍毫不掩饰道:“陛下,三个女人一台戏,人越多争端就越多,而后宫的争端起于您的恩宠,臣妾选吕榈只因瞧中了她的性子。”
陈景遂溺爱的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好一个未雨绸缪,朕怎么就觉得被你给‘算计’了?”
“臣妾不敢。”
她刚要俯身施礼,却不想陈景遂一把托住了自己,笑道:“妍儿,后宫由你打理,朕放心。”四目相对时,满似柔情,慕思妍见他想亲吻自己,闭上双眼。
“陛下,子时了,宛妃孙氏还等着您。”
短暂的亲昵,被春福不解风情的打断了,慕思妍柔声道:“去吧,别让新人久等了。”
“再等等,朕等你睡了再过去。”
慕思妍会心一笑,唤来荷儿,卸妆梳发,一番收拾后,她脱下外袍,换上一身明黄色的睡衫,平躺在床榻上,她见陈景遂坐在床沿,亲吻着自己的额头,“妍儿,明日,等朕回来替你画眉。”慕思妍并未答话,只是闭眼假寐。
他走了,慕思妍能感觉到,她将身子微微一侧,好似在刻意回避什么,抚摸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下酸楚。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带着倦意浅眠,一行泪却不和时宜的滴落在了枕上,耳畔恍若有人在说:“妍儿,别怕。” 帝颜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