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战争里的江生
一九五零年,江生告别亲人,他站在部队远行的车上,看见后面江绒一面喊着哥哥一面追过来,他突然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他知道,他那不懂事的妹妹也许还没意识到,他这一去,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江生所在的军车属于志愿军20军59师177团3连,江生穿着单薄的浅色兵服,身上背着行军包袱站在车尾。
王伟站在江生旁边,看着江生哭,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
那时的交通并不便利,朝鸭绿江行进也并没有歌里面唱得那样雄赳赳气昂昂,因为行军速度很快,近乎日夜兼程,有不少新兵在路上就生了病,成天咳嗽。
好在江生的身体向来极好,这些年在三里屯的摸爬滚打也让身体变得皮实,不如之前在上海那般娇贵孱弱。
那时前线的战事已经打响,北部边境长津湖被老美指挥的联合国军攻占,长津湖是北朝最大的湖泊,发源于黄草岭的长津江向北,在柳潭里和下碣隅里之间,最后注入鸭绿江,所以那边是中朝边境枢纽,是战争的必经之地。
十一月时,中美两房的王牌军已经在长津湖展开过第一次战役,联合国军遭到迎头痛击,因此美军大为恼怒,大力调集兵力,企图将志愿军赶过鸭绿江,占领全朝,并要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前结束对朝战争。
六日时,联合国军以部分兵力对朝进行试探性进攻,以查清志愿军参战兵力和意图,东线美军主要是当时美海军陆战队,还编有它国兵力,沿着黄草岭推进。
那时江生所在的20军刚好抵达长津湖,20军、26军和27军组成的志愿军第九兵团临时调度做战略部署,20军隐蔽进到柳塘里西南,江生当晚就随着大部队准备参战。
而在行军前来的途中,江生就已经亲眼目睹了几名战友的死亡。
他们不是死于战斗,而是死于严寒。
九兵团的部队原本是准备对台战役的主力,多是来自南方,每个军都是四四制和五五制的加强营,供给十五万人,由于长期在南方作战,部队根本没有在任何寒区作战的经验和思想准备,很多人都还是第一次看见雪。
张秀梅在江生临行前,特地给他织了两件儿毛衣,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穿上,张秀梅打小生活在北平,听老辈人讲起东北地区的严寒风雪,知道援朝地区定然冷得出奇,因此她特地到街上买些好料子,内件儿的毛线特别细,织出的毛衣密不透风。
不知是志愿军走得太急,还是上面没有意识到北部边境的寒冷,无论是物资还是装备都极其缺乏,尤其是御寒装备是空白的。
所有的志愿军都是穿着单薄的军服,半路上很多人承受不了突然的严寒天气而病倒,药物很快就用完了。
江生离开的时候,张秀梅特地为他衲了一双老北平人爱穿的千层底儿的棉鞋,里面的鞋垫是张秀梅将自己陪嫁的衣服剪成的片儿烤成的,着实结实耐寒。
江生一路上看见不少战友,因为鞋底薄,鞋底破了露了脚掌,踩在地面上,半天就走得血肉模糊。还有的人手脚被冻肿流脓,鞋子一旦脱下来就穿不回去了,脚掌肿得像大腿一样粗。
那时在三连一班里有个孩子和江生一般大,他便是那些不幸者之一,叫邵冬冬。
江生读书时知道北方严寒,临走时张先生还见了他一面,让他一定要带些治疗伤寒病的药,军队的药物匮乏供给不足,剩下的药物物资都是留给团以上的干部的。
而就算团以上的干部都没有一件防寒的棉衣,部队早已通知中央军委边境的严寒情况,十几列火车紧急送物资,在物资抵达之前,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人。
邵冬冬同时也是个幸运的人,从军队出发到如今,他们三连的人大约都互相熟知了姓名,邵冬冬因为是北平人,也是个学生,看着江生面善,俩人也就成了朋友,因此江生将自己包袱被的伤寒药给邵冬冬治病,没几天邵冬冬的咳嗽便减缓下来。
可邵冬冬的脚被冻得没法走路,三连一班的班长徐达便让穿着棉鞋的江生背着他行进。
江生的力气并不是很大,再说他连新兵都算不上,没有受过训练,他虽然穿着棉鞋,但是脚也早已磨破,自己走都困难,加上部队供给不足,食物紧缺,大家都是吃点咂破嘴的干粮就着雪水,没人有多余的力气背着别人,让江生背着邵冬冬,他连一里地都很难走过去。
邵冬冬和江生关系不错,便和班长请示让江生扶着走就好。
这个把月来,班长徐达一直都有意无意地针对江生,尽管江生在部队已经很卖力地表现自己,停军休息时他唱歌给战友听,亦或者写一些激励大家士气的诗歌,赢得部队很多人的好感,加上江生年纪小,一些老兵有意无意地都会提点江生几句。
一直跟在江生身边的王伟自告奋勇要背邵冬冬,那时王伟的脚也已经磨破,手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冻伤的皴裂口子,徐达并未同意,若是江生反驳,那就是不服从军令,江生只好咬着牙背着邵冬冬。
到了柳塘里西南的一个荒村后,部队在荒草里找到了一户人家,屋里只有一个老人,那老人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通过他的描述,大家才知道整个长津湖地区迎来了五十年来最冷的一次严冬,足有零下四十几度,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逃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等死。
零下四十几度,撒泡尿几秒钟就会冻成冰。
部队行军的水壶早已冻结,根本没法化冻,雪山里也没有可以点燃的树枝,即便找到了也不能烧火,免得被美军发现,因此为了化冻只能往里面撒尿,尿的温度不足以化冻,很快又会把壶口堵住,所以士兵们只能喝尿。
江生背着邵冬冬行进了三天,膝盖和脚底都疼得要命,走路已经成了很大的问题,但谁都看得出来徐达是针对江生,徐达也是北平人,江生知道,是秦常成暗中作梗。
邵冬冬一路上跟江生讲起以前的过往,江生一直倾听,有时邵冬冬下来,扶着王伟和江生一起走,由于行军速度很快,他脚底还没缓解的冻伤又要流脓破开。
那时不少生病受伤垂死的士兵都被丢在了半路,天寒地冻,被丢弃的人不可能活得下来,就算有战友帮扶,也撑不住多少时间。
江生一路上背着邵冬冬,也开始咳嗽不止,晚上的时候,王伟按照江生的吩咐,取来积雪,然后将江生的鞋子脱下来,将血敷在江生的脚上。
江生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积雪留下的水渍很快将伤口冻结,王伟见状,便抱着江生的脚,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双手环着江生的脚给他焐热。
他们住的是临时挖出的山洞,半夜的时候,江生口干舌燥想要起来,王伟被惊醒,让江生不要乱动,否则伤口会崩开,江生指了指外面,说自己出去一趟。
王伟扶着江生走出山洞,那时徐达已经睡着,王伟侧在江生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江生摇头让他千万别这么做。
江生咳嗽不止,抓起地上的雪就要吃,王伟说:“你现在病了,再吃雪会加重病情的。”
王伟将江生的水壶递给他,随后就进了山洞,江生一怔,看着手里的水壶,他撒进水壶里,小小的喝了一口,将药一并服下。
江生望着外面的冬雪寒天,突然委屈地啜泣起来。
江生擦着眼泪走到外面的隐蔽地方,他将裤子和亵裤一并脱下来,大腿两侧都被磨破出血,他抓起雪敷在伤口上擦洗干净,敷了药,然后将亵衣撕开,分别绑在大腿两侧。
江生曾经是个多么爱干净的人,他甚至来不及擦净腿上的血迹,拎着裤子就回了山洞里。
那时黑暗中的邵冬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听着江生小声的啜泣,在江生睡着之后,将自己肩上的徽章摘下来,放在了江生的手里。
然后转身,走进了冰雪寒天的山洞外。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