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转着,看着旁边的湿毛巾、冰袋、水杯……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碗水果上。
她辨不出味道,但是看得出,是桃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透明的碗里。
关锦容坐过来,“吃一点儿?妈妈记得你喜欢吃桃子……”
籽言没说话。
关锦容看到女儿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桃子,她喜欢吃桃子。
可是现在,她很少碰这种水果了……
妈妈不知道。
妈妈只记得,她爱吃这个。
顾东黎对这种水果敬而远之,因为桃子上那层绒毛,他过敏。
一碰,全身都会起红疙瘩,就是看一眼、或者听到,他都会觉得痒。
他从小就这样。
她知道的。
那年夏天,她放暑假。
他们没去北河,而是去了一个普通的海边城市度假。
正好是桃子上市的季节,当地有一种特别好吃的桃子,又大又甜。
她吃了一回就喜欢,籽千也喜欢。
第二天二妈专门让人去买,成筐的拿来,带着叶子,新鲜。
她喜欢极了。
猛吃。
二妈说,阿言都快要变成水蜜桃了……
二妈笑她的,她不爱下水,籽安,籽千和东黎他们每日在封闭的海水浴场戏水。
她只管在别墅里闷着,和他们站在一起,三个是黑炭,一个是白玉。
晚上她下楼,握着扶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瞪着那个黑影。
外面廊子上有灯光,她辨认着。
那黑影回过头来,她没认错,是顾家的二哥。
她小心脏咚咚的跳着……
他把烟掐灭了,问她,这么晚了,跑下来干嘛。
她抿了唇。
不太好意思。
想了想,还是说,我找吃的。
他站了起来。
他个子好高,瘦瘦的。
她跑进厨房去,从筐子里拿了两只桃子,回头,看见他斜倚在厨房门口,问她,晚饭的时候籽千抱上楼去那么多,你们都吃光了?
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她不出声。
只管拿了桃子去水喉那里冲洗。
背对着他。
只过了几秒钟,他过来,一把从她手里拿过那两只大桃子,丢进盆子里,又从筐子里拿了一些,小半盆,泡在水里。
四下里一看,找到盐,舀了两勺,溶在水里。
“你看着。”他拿了一只毛刷,细细的洗着桃子。
她站在他身边。
看着他把那些桃子一个一个的刷干净……
最后,整整齐齐的码在一个大盘子里。
“要这样,才能洗干净。你那样,不如从树上直接摘了就吃。”
从树上摘了就吃……
他讽刺她是孙猴子嘛?
她抿了唇。
他最后是给她送到了房间里,看着她翻的书,随手拿起来,哑然失笑。
她给他笑窘了,又啃起了手指。“难怪想吃桃子,原来是在翻《西游记》。”
“才不是。”
“嗯,不是就不是。你和Lisa怎么都这么爱吃桃儿。”
他说得声音越来越小。
Lisa,她知道的。
是他的女朋友,她的大学舍友。
他开始搓着手。
“早点儿睡吧,老趴着看书,别看成近视眼,就真是……”
她啃着手。
猜他想说,本来就不好看,再戴上眼镜……
就像籽安哥哥说的,真丑。
二十几岁的籽千,仍漂亮的像公主一样……
她却已经准备要戴眼镜,成“小四眼”了,越来越丑了吧。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姐姐大呼小叫,说东黎你怎么了瞧你这一身疙瘩……
她埋头喝牛奶,偷偷的看了一眼,真是,他身上、脸上,像被成千上万只蚊子围剿过似的。
她瞧着都头皮发麻。
只听他说了声“那不是为了给你们姐俩洗桃子嘛”……
她赶紧把牛奶喝光逃掉了。
这事儿,她是记在了心里。
他们一起生活以后,她发现,他真是只要看到桃子,便不由自主的搓一下手,控制不住的时候,会连着搓手……
她会跟江阿姨说,别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哪儿呢?
她的房间吧。
不知道为什么,渐渐的,她也不太碰了。
好像这是别扭的一种水果。
让他不舒服,让她回避的……
都是,慢慢的改变的。
籽言坐在床上,抬起手来,按住了眼睛。
硬是把眼泪止住了。
从昨晚到现在,她终于是哭了出来。
“阿言。”关锦容由着籽言哭了一会儿,才开口,“阿言,别哭了,你哭的妈妈心疼死了……”
心疼死了……
心疼……
籽言望着她。
“他说,银鼎国际,是我的嫁妆。”
籽言声音都在发抖。
关锦容眼底闪过一抹寒。
“你们谈过了。”
籽言转开了脸,“嗯。”
“结论?”籽言手握紧了。
他沉沉的嗓音,说出的那两个字。
那么沉的嗓音,听起来轻飘飘的,砸过来,却让她眩晕。
“离婚。”她说。
“阿言!”
“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有他爱的人,我也……有我爱的。”
她深深的吸着气,“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一对掩耳盗铃的夫妻?”
虽然事先有过心理准备,此刻籽言情绪又是有些激动,但是离婚两个字,籽言脱口而出,关锦容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掩耳盗铃的夫妻”,听到这个,关锦容心里更是颇有翻江倒海的势头。
“阿言……”关锦容沉吟,“这是谁提出来的?”
有些事,她决不会忘。
“我。”
籽言紧握着手,“是我。”
关锦容又沉吟,才问:“阿言,你知道,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谁能轻易赞同?
这桩婚姻,根本是枝蔓缠绕的一束藤萝。
籽言舔了一下嘴唇。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
“妈妈。”她干裂的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关锦容一伸手,抓住了籽言的手,“阿言!你……刚刚叫我什么?”
籽言静静的望着她,很轻很轻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妈妈。”
“阿言!”关锦容一把将籽言抱进了怀里,紧紧的搂着。
她等这一天,等的有多辛苦!
天知道她等的有多辛苦!
“阿言……”她叫着女儿的名字。
真是叫不够。
籽言身上还是酸软,被她这一箍,酸软到了骨头里似的。
可是真温暖啊,这个怀抱……
她努力睁大眼睛。
抱了好一会儿,关锦容才勉强平静些,只是侧过脸去,抬手掩住了嘴巴。
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替她拭着泪,她女儿的手……
她抓住,再也不想松开。
“阿言,妈妈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五年……”
她喉头哽咽。
“妈妈,帮帮我。”
她的手,被妈妈紧紧的握在手里,她觉些许安然。
关锦容听到,迅速的抹去了眼角的泪。
她看着籽言。
“阿言,”她明白了一点儿,心里忽然刺痛,“有什么话,你说。”
籽言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和他……当初,也不是您一个人能决定的,我知道。这边,爷爷,爸爸,您……都是同意的。”
籽言目光落在身前一点。
他们,都是同意的,各有盘算,各存心思……
她心里一派的寒凉。
定了定神,接着说,“银鼎是关家几代的基业,是外公和您的心血,需要人承继……这我也清楚。我,帮不到您的。但是他……合适。再合适不过。所以,我能理解您当初的选择。”
她缓缓的说。
关锦容并不插话。
“今后,银鼎与他会有什么关联,我不关心;我只希望,我和他,能尽快的切割清楚。”
从此楚河汉界,各不相干。
她的手指,扣着被单。
不用他说那么清楚,她也该走的。
他要她,只是一个躯壳,和躯壳上负载的利益。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她难堪的?
如果不是……
她真是撑不下去了。
鼻子塞的厉害,她吸着气,说:“您放心,我会好好儿的。一定好好儿的。我保证。这几年,我过的……好;以后,只会更好。”
关锦容抚摸着籽言的面庞。
她一颗心就像是飘在水面的浮萍,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籽言,早知如此,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帮季礼?”
籽言和缓的语气,像是静静流淌的河,“因为我欠他的。现在,我谁也不欠。现在,我决定了。我不怕。”
关锦容只觉得手掌心下,女儿的面庞,在微微的颤,她审视着女儿的眼睛,好久好久……
关锦容拉了籽言的手,看着。“阿言,你可知道,五六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籽言心里抽痛。
“不短,但也许,不够你了解一个人。或许也不够你了解你自己的心。”
关锦容盯着女儿手上的婚戒,和自己手上的那枚珍珠。
与叶聂远在一起,青梅竹马加十年的婚姻,她也没能看透那个男人……
“再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冷静一下。也给东黎一点儿时间……”
“不需要了。”籽言说。
她不需要。
他更不需要了。
“阿言,有一点,你说的对,银鼎对关家的人来说,是摆在首位的。我为银鼎也付出了几十年,银鼎必须交到我信任的人手上去。这个人如果不能是你,那最好是你的丈夫。即便是你,你的丈夫也必须是能帮到你的……阿言,这一点,毋庸讳言。”
关锦容望着籽言,“你介意东黎因为银鼎选择你,你可也要知道,东黎这些年也不容易。这些年,东黎的努力,我看得到,你也看得到……”
“妈妈!”
“你和东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不必告诉妈妈,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如果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妈妈会帮你。前提是,阿言,你的决定,是清醒,而且正确的。”
关锦容看着女儿。
籽言抿了唇。
“阿言,你病着,先好好儿休息。很多事情等着你去想,等着你去处理。”
关锦容说着,想了想,“你的工作,暂时休假好不好?我了解到的,你这个学期,课有些多……”
“不。”
籽言很快的说。
关锦容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一下女儿的额角,只是咬着牙,说:“你这个……犟丫头!”
语气里,是狠狠的宠溺。
籽言轻声的说:“妈妈,还有工作,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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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东黎下了班,车已经在大门前等他了。
对于他利用Lisa逼走了她。
他从未后悔。
为那一时的怯懦和卑鄙,为后来的一切。
他不后悔……
哪怕,阿言恨他。
阿言……
她是和唐季礼一起离开的。
他没办法告诉任何人,他是看着籽言上了唐季礼的车、在细雨中绝尘而去的……
他放她走的。
他让她走的。
但是真的走了,真的跟着唐季礼走了,他眼看着,知道那个画面,这辈子,他是忘不了了……
很快,车子将他载回了家。
他从车子上下来,很快的进了屋子。
一进门,江阿姨正在整理东西。
江阿姨看到顾东黎,停下来。
顾东黎问了几句,便上楼去了。
顾漠远正在儿子的书房里等着。
顾漠远冷着脸严肃的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听见敲门声,说了声“进来”。
顾漠远目光在顾东黎周身一转,立即又发现了他手掌处贴着大块的胶布……
顾漠远眉头又深了几分。 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