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月明瞧着云深,容色淡淡的,连声调都淡得听不出情绪:“你果然还是那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只是,我并非是算准了什么,也不是在这里等你,我只是夜里睡不着,随便走走,便走到了这里。”
声音里带着些鼻音,听出来是染了寒气了。
顿了顿,又道:“你打算现在就出城吗?”
云深本来是没打算今天就硬闯的。但他既已提起,她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今天吧。”
她转眼瞥向城外的方向。城下就是戎河。春风送暖,冰雪消融,戎河的水泛着粼粼波光,河两岸垂柳吐出新芽,远远瞧去鹅黄软绿,一派融融。
可就在河面三尺高的地方,一层薄如纸明如镜的奇异的光圈,不明就里的人,大约不会看得出来,可她知道,那是幻阵。她亲手所创的幻阵。如今自己要亲自去闯一闯。
上官月明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尚未明显隆起的腹部,道:“你这个样子,就不怕死在里面,连同你和他的孩子都给你陪葬?”
云深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道:“如果这是我和那孩子的命,我也没办法不是吗?毕竟,人活着,不能只为苟活。”
她望着鳞波跃动的河面,手抚上小腹,苍白面颊上露出无奈来,声音却柔和:“师兄,我晓得你素来对我的情谊,可是,你知道我不可能嫁给你。我已经有了和阿曦的孩子。你能不能……就成全我们?”
她素来不曾在他面前这样放低过身段。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可见真的是已穷途末路,将自尊都抛开了。
上官月明凝视她,淡淡问:“你能放开上官曦明吗?”
云深怔住了。片刻,轻轻摇头,声音极轻:“不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的声音。
上官月明的话一如她想到的那样:“我对你的感情,何尝不是已经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你不能对他放手,我又如何能放得下你?”
云深怔怔,一时不知对他说什么。说我们两情相悦而你只是一厢情愿?说你这样是占有欲在作祟不是真的爱?
她自觉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对她是占有欲,她和阿曦想在一起,又何尝不是私欲。如果她要以别人的牺牲来为她的私欲买单,她不也成了另一个宁千锋、另一个宁子文?
半晌,她低声道:“此去雁城,生死未卜,我也未必能和阿曦团聚。你若是能发兵相救,固然是好。若是不能,我也还是要去和墨予做个了断。他不能就这样拿着我的心血,为祸苍生。”
“若我不发兵,你会不会就认为,我是个不合格的帝王?”
云深摇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那个位置。咱们一起长大,对你的为人和你的智慧,我再清楚不过。师兄,人都有弱点,也都有缺点,我不强求你怎样,只求天下大定以后,你能将百姓放在心上。”
上官月明默了一阵,才点点头:“这个不消你说。”
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瞥向戎河,道:“我是直接入阵,还是先过你这关?”
上官月明闭了闭眼眸,终究难掩眸底的痛色,嗓音嘶哑飘忽:“我不会让你入阵的。”
云深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了烈火锦,十余丈的红锦在手上甩开,像一抹轻云漫下城头。她轻叹了一声,道:“师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烈火锦会对上你的桃花扇。”
上官月明唇角微抿,淡淡道:“你动手吧。”
云深的烈火锦初初拿出来,便已惊动城下的申屠和竺陵竺蜻三人。三人未及思索便朝城头纵上来。
申屠的功夫已臻化境,城上士兵自然拦不住他,竺陵竺蜻两个却终究弱些,被士兵团团围住,厮杀起来。
申屠强行加入云深和上官月明的战阵,云深却也没有拒绝。她要的是出城,又不是真的和上官月明对决。
她没想到的却是,烈火锦今日求的是生,桃花扇求的却是死。烈火锦以最强劲的势头飞出,方向朝着上官月明手上桃花扇面的折扇,折扇却没有动,连躲一下也不曾,便被烈火锦缠住。云深察觉不对劲,却已收势不住,桃花扇脱手而飞,势头过猛,直飞出数丈远,落入戎河之中,溅起丈高的浪头。
云深亦被自己的回势反噬,脚步踉跄了一下,退了好几步。恰在这时,申屠的长剑也已奔到,直直刺向上官月明的咽喉。
“外公,不要!”
烈火锦刹那间再次飞出,灌注了她全身力道,在申屠的剑将将贴上上官月明喉咙之际,及时将他打开。
关键的时刻,上官月明半分内力也没有用,喉咙没有被申屠刺穿,烈火锦却也将他打落城头。灌注了云深十成功力唯恐不能在申屠之前救下上官月明的烈火锦,直将上官月明打得如飘絮一般,坠下城去。
这样的结局始料未及。云深却也来不及害怕,飞身纵下,直扑向上官月明。
城下即是戎河。戎河上即是幻阵。
上官月明求的一死,连下坠时都是求死的样子。他却没料到云深也跟着跳了下来。
幻阵乃是能控制人心的一个阵法,是布阵者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引布下的阵法。布阵者自己入阵,是不会受其扰乱的。但若布阵者身死,则幻阵破。云深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就等他身死,便可出城救上官曦明。这不是个很好的结局吗?
他不能看她离开。唯有此法,她离开时他才不会生不如死。
诚然,云深跳下来,不是因为害怕上官月明掉入阵中,她是怕他受了重伤掉进河里会被一口水呛死。况烈火锦那样大的力道,就算不被呛死,也得丢了半条命。
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她只是出于本能做出那样的事,至于后果,却没有想过。在临近幻阵边缘的上方,她终于抓到上官月明,将他的身体奋力一拉,自己一个翻转,垫到了他身体之下。
尽管尽了全力,下坠的势头却也没有减缓多少。上官月明惊愕地瞧着云深那张苍白的脸,未及喊出她的名字。他晓得她是不能入那阵中的。这世上,若说谁没有执念,他不知道。若说谁的执念最深,他却知道。
这世上执念最深的,不是他,亦不是上官曦明。是她,蓝云深。他并不能确定满身杀伐的蓝云深进到阵中会面临怎样的一场幻境,或许是好,或许是万劫不复,但这个险他不能冒。
他慌乱中咬破手指,以指血洒向阵眼。幻阵在最后一刻化去。云深先他坠入水中。
三月的河水,尚是沁骨的凉。她的内力全用在托举他的身体上,自己尽失了保护。坠势如同千斤重物压下,她只觉浑身一疼,尤其是小腹,一阵针扎般的疼。
上官月明将她捞出水时,她脸色白得如檐上清霜,一双素来有神的眼睛,竟全无了光泽。她扯着他衣袖,昏过去之前,无光的瞳眸里竟是乞求般的神色:“师……师兄,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他不曾料到事情竟会翻转到这样的地步。他所求不多,不过一个她而已。若走到她身边的路是需要将整个江山挑在肩上,他也无话可说,挑着便是。可他怕即便他挑起江山她也仍将会远离他。
想一想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除了冰冷的江山,除了尔虞我诈,除了机诡阴谋,都不会再有她的影子和他们一起生活在云雪山的那些痕迹,他怕得要死。
可她不会知道这些。她的心不在他这里。
她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
但,那又如何。倘若早知道,比起那些恐惧,她的死才更令他恐惧,他就一个人挑起那些重担又如何。
余生没有人陪又如何。
余生活在冰冷的地狱里又如何。
只要她能平安一生,那就远远地看着她和她心爱的人一起幸福快乐又如何。
倘或能重来……就不要让她这一路行来这样艰难。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想要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有何不可?她要的,他都给。他有的,都给她。他没有的,拼命挣给她。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
他如今抱着的这副湿淋淋的身体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他倾全身内力给她暖身子,收效却是甚微。
“她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一阵嘶吼在耳边响起。是允曳的声音。
“丫头!”
“小姐!”城楼上的三人也都飞扑下来。对这刹那间发生的一幕不敢置信到极点,甚而都无措到不知该做什么。这种时候唯一还存有半分理智的倒是上官月明。
“允曳,快先帮她暖身子。”
允曳同申屠的内力一同施在她身上,片刻之后,她身上的衣裳被蒸干,身体似乎也暖和了些。上官月明给她把脉,她脉搏虽微弱倒也还没有消失。只是……竺蜻猛然间喊道:“小姐她流血了!”
她其实没受什么外伤,若是流血,也只有一种可能。一众人的目光皆朝她腿上瞧去。
白色的衣衫已经被血染红。
“师……师兄,求你,保住我的孩子……”上官月明脑子里想起她昏过去之前说的话,以及她那时楚楚可怜的目光。
“不要再给她行气了。你们都退下。”威严的气势令众人都禁不住后退,纵然心里焦灼,也没有一个敢出声的,都屏息凝神瞧着上官月明。
上官月明抖着手,从她袖子里摸出医药包来。幸好,她有随身带医药包的习惯。也幸好,他医术虽没有她精道,却也不算差。
他拔出医药包里的数枚银针,找准穴位,以极快的速度将数枚银针扎下。
可即便是银针都扎了下去,他也不能保证能将她的孩子保住。能保住的,也不过是她的一条命。他晓得若是孩子保不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他也不能因为怕她癫狂而不救她。
他一只手一直按在她脉搏上,密切注意着她的脉搏变化。
申屠这时候才似回过神来,望着一动不动的云深,道:“让我来试试吧。”
上官月明茫然地看向他,“你懂医术?”
申屠道:“医术我不懂。但我修习的是灵术。”
他怎么把这个茬给忘记了。灵术是以吸收万物生气为根底的一种术,但凡事都有它的两面性,这种术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术法,但关键的时候却也能救命。
允曳面有疑虑:“可是……消耗灵力会比消耗一个人的元气更甚,您……”
“丫头,这个时候,我一个老头子的命值得了什么?况,也不至于就致命了。”
上官月明点点头,眸间一抹浓浓的希冀,但似云似雾,怕风一吹就要散了。
他道:“那就麻烦您老了。”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