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记得,初到平云城那一次,也是逢着一场战事刚打完。彼时她和俘虏们一起来到这高高的城墙下,俘虏们被吊上了绞刑架,她躲在马车里没有现身。那时押解俘虏的,是三皇子宁子文。
这一次没有俘虏。有的是不到十万的残兵。这一次带兵还朝的是七皇子宁子恪,不再是战功赫赫的宁子文。
人生真是如戏。
士兵们没有进城,奉皇帝之命直接去了城外的朶山军营,由朶山军营主帅景临负责收编。宁子恪宁子珏奉诏入宫觐见,圣旨里还特意注明,蓝云深一同入宫觐见。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但进宫后是赏是罚就难以预料了。皇帝的心思通常都是难测的,这一代的皇帝更是个中佼佼者,君意简直比天意更难测。
三人连行头都没换,蓬头垢面就进了宫。照理,实在该治他们个藐视君上的罪名,但今日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看上去虽兴致不高,却没有治他们的罪。只略略在他们身上扫过一眼,说了一句:“你们几个,回来了?”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其中情绪。
三个人跪在地上,身后是端然肃立的文武百官,其中还有云深的亲爹蓝暂蓝太傅,身前是富丽的殷红玉石砌成的丹墀,丹墀之上的龙椅里,是多日未见的皇帝。瞧不清皇帝的面容,他面容隐在青玉串成的十二旒之后。
宁子珏与宁子恪异口同声:“儿臣参见父皇。”
云深的声音夹杂在里面:“臣女也参见皇上。”
皇帝淡淡的:“平身吧。回来就好。”
三人并没有站起来。宁家二兄弟头伏地:“儿臣有罪,请父皇降罪。”
皇帝宁千锋摆摆手:“都起来吧。天灾,并非人力所能抗拒。”
云深的嘴角抽了抽。一句天灾就将所有事情抹平。拍了拍膝盖,打算站起来,站到一半,一个趔趄,又跪倒下去。她抬起泫然欲泣的一张脸,一副十分憋屈的样子:“皇上恕罪,臣女在冰天雪地里冻伤了腿,膝盖疼得紧,站不起来了。”
宁子恪与宁子珏一左一右齐齐看向她,一个神色莫名,一个眼角抽搐,所幸倒是没有人拆穿她。
宁千锋居高临下瞧着她,言语间添了些关怀之意:“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云深委婉地拒绝:“谢皇上。不过,还是不用麻烦太医了吧。臣女在云雪山之时,曾学过一些医术,应付个腿疼倒还可以的。”
宁千锋道:“孤知道你是神医传人,医术比太医院的那帮庸医不知高出几何。既然你说不用,那就不用吧。回头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跟太医院开口,太医院没有好太医,好药材还是不缺的。”
云深忙道谢:“臣女谢皇上关怀。”
宁千锋朝一旁的宦侍摆摆手:“给她搬一张椅子,扶她坐下。”宦侍忙不迭地去搬椅子了,他又补了一句:“多搬两张,给太子和老七。”
这是亲爹。云深在心里嘀咕。
宦侍搬来了椅子,给三人坐下,三人亦十分规矩地谢了恩,端端正正坐了。偌大的朝堂静悄悄,呼吸可闻,这三人谢过恩之后也都再无声息。满堂文武低眉屏息,却也摁不住一颗好奇心,眼风齐刷刷又不着痕迹地瞟过来。造就了一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伟大战役,却又被一场天灾干翻十三万兵马,个中细节,怕是全天下没有哪个不好奇。而三个指挥者,就更让人心生好奇了。
三个人一无所觉一般,一脸肃然,连眼神都不曾歪一歪。
皇帝宁千锋淡漠地扫了众文武一眼,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你们几个,辛苦了。打退仓泽国的进犯之兵,剿灭了企图谋逆篡国的一帮屑小之徒,还能从天降暴雪中博得一线生机,都是好样的。”
这笔账,竟然是这么算的。云深心里五味杂陈。但这么算也无可厚非。有些时候,一件事情,其实是千姿百态的,端看你以什么角度来看。
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的生命。身为士兵,他们不是牺牲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是憋屈地丧生在指挥者因私欲而作出的不当指挥里。他们已经死了,指挥者却还要受到褒奖。
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样不公平。可是当这种不公平以这种血淋淋的形式发生在眼前,云深还是有些受不住。
“皇上,臣女在山里受了颇重的伤,现下有些挨不住,臣女请求告退。”云深忽然开口。确如她所说,她的脸色开始呈现一种灰白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额角滴下大颗的汗珠来,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抖。
皇帝蹙眉:“快,快宣太医!”
宁子恪忽然道:“父皇,她只是在扶吉山里给大家探路的时候消耗了过多的内力,太医来了也没什么用,只需好生将养个把月,便可痊愈。父皇,请准允儿臣送她回府吧。”
云深手指拂过额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滴,顺便给了宁子恪一个眼角余光。宁子恪面色如常,半分变化也无。云深有些迷茫。她不知道宁子恪是如何向他父皇上疏她在扶吉山的作为的,但现在看起来他应该没说她什么坏话,否则她今天休说能有个座位坐,不治她个通敌之罪就已经算皇帝宽宏大量了。她也不知道现在宁子恪为什么要帮她。她在装病,以期能逃离接下来宁千锋的出手。虽然装得挺像,能瞒过今天在场的大多数人,但宁子恪必是瞒不过的。以她和宁子恪势同水火的状态,他参她一个欺君之罪倒有可能,最不济也会站个中立吧……帮她撒谎,这算哪般?
她在迷茫中尚未回过神来,就见宁子珏从座位上起来,十分焦急的模样:“云儿,很难受吗?不然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
云深摆摆手,声音如文字哼哼:“腹内翻腾得厉害,不过不碍事,休息一下就好。”
宁千锋一副关怀她的样子:“云儿,果真不用找太医吗?”
云深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正如七皇子所说,臣女休息一下就应该能好些的。”
宁千锋便道:“那就先去偏殿的榻上休息片刻。”
宦侍招来宫婢,搀扶了她,从侧门走去了偏殿。云深扶着额无奈地想,都这样了,还不让回家,看来今天是有什么重要的旨意要宣了。这旨意,恐怕和她还关系甚深。
转到偏殿,被宫婢架着直接摁到了床上,云深连个“还手”之力也没有。宁子珏还是说服皇帝召来一名太医给云深看诊。
一番问诊,太医给出的结论是气血两虚,营养严重缺乏。云深摸着额想,能得出这个结论,这位太医真是位人才。真不晓得当初是如何考进了太医院。听说靖国如今流行粜官鬻爵,想来这太医院也没能独善其身。
太医严肃认真地给开了十全大补的方子,宁子珏拿着方子问云深:“可是对症?”一句话搞得太医十分不满却又敢怒不敢言。云深瞧着他那副模样,断出他定然不知道云雪山蓝云深乃是神医传人。一个太医不知道名满天下的神医传人,可见这个人不是太专注于本职而忽略了外面的世界,就是太不专注于本职而忽略了行业内翘楚。依现实情况来判断,属于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些。
云深瞧了一眼方子,道:“对症。你让太医院的人抓上二十副,送到你太子府上。每天一副,分早晚服,保管你二十天后比现在精神许多。”气得宁子珏用眼睛剜她。气得太医也用眼睛剜她。
她顶着两人如炬目光,特特补了一句:“都是上好的大补药材,有几味还是稀缺,极贵的,不多抓点多亏。”
宁子珏又瞪她一回,却没拂了她的好意,将方子还给太医,嘱他:“照她说的去做。”
太医拿着方子,内心崩溃外表恭维地走了。宁子珏又将两名宫婢支开:“你们去御膳房拿点粥过来,她饿了。”
宫婢走了,他便贴上来,小声道:“你这一招真是百用不厌。上回在染月苑就被你骗了,这次若不是早知道你身体无恙,就又被你骗了。可父皇不是那么好骗的,你悠着点。”
云深道:“内力消耗过甚是真,只不过表面这些文章是伪装罢了。你若是想替我摆脱嫌疑洗白白,好歹找个靠谱点的太医来呀!你倒好,弄了个庸医来,看个病都不会看,全帮不上忙。”
宁子珏赧然:“我不是怕露馅么?哪里能知道你装病能瞒过太医?”
云深眼皮直抽:“拜托,我可是云雪山的人。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哪还有资格呆在云雪山?”
宁子珏露出一点做错事的小孩子般的惭愧和憋屈来,让看的人顿生怜爱之心。云深嘴角一抽,话不由己道:“没,没事的,这样也好,他去跟皇上这样禀告,和宁子恪说的也差不离嘛。”
宁子珏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本欲和她切磋一下他父皇将她留下的目的,还未开口,便有宦侍进来问云深是否感觉好些了,如若好些了,就去金殿听旨。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