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这种场合,自然是个吃喝玩乐的场合。只不过比寻常玩乐的场合更高级更冠冕堂皇些。
诸人坐定,由皇帝发言,总结过去一年靖国发生的大事小情,对文武百官中做出卓著贡献的给以褒奖,对做错事的给以示警对于犯了大错的就只能交由刑事部门做出惩处了。
诚然,过去的一年里靖国并没发生几件值得称颂的事。反倒是厄运连连,内外交困。但终极大领导未来面子也为了民心所向,总能找出几件能体现国家强盛国君圣明的事情来说一说。
比如对内对外的几场战争,因为站在正义的一面,所以连老天都站在正义的一方,护佑大靖国立于不败之地。
再比如内部出现的一些国之蠹虫,因为国君的眼睛雪亮除害的决心坚定,君臣上下齐心将他们统统铲除了。
云深佩服当皇上的那张能将黑说成白将非说成是的嘴巴,一边在心里啧啧称赞一边躲在宁子恪旁边打开饕餮模式。
皇上训话,众官只能静静聆听。皇上不动筷子,众官就只能双手垂直双脚并拢静静等待。云深这个奇葩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但好在她的位置比较隐蔽,皇帝的龙眼看不见她的所作所为。
嗯,龙眼。这个称呼多么贴切。皇上的身体叫龙体,皇上的眼睛不叫龙眼叫什么。
她一旁的宁子恪却不幸看得清楚,小声警告她:“吃就吃,不要发出声音!你那是猪的吃相么?”
云深眼皮都没抬:“要你管。公事上我听你的调遣,吃个饭也算公事么?”
将宁子恪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云深吃饱喝足,上首那位皇帝陛下将将把总结词讲完,正进行到下一项,憔悴的眉眼间带出点笑意来:“今日给众卿介绍个尊贵的新朋友。”
尊贵的朋友几个字从高高在上的一国皇帝的口中说出,云深不由抬了抬眼皮。什么样身份尊贵的人,竟让宁千锋称之为朋友?
她看了一眼宁千锋身边留出来的一个空位。位置尊贵到仅次于皇帝。甚而比皇帝身边的皇后还高出了一个位置。
她疑惑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进来的人很快就为她解了惑。
月白的云纹华袍,如松柏般秀挺的身姿,刻画般的一副容颜。通身的气质如浸染了月色的一枚暖玉,她见过他最好看的时候也比不上现在。
蓝云深愣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宁千锋说的那个人会是他。上官曦明。
她也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同他相见。
她只是没想到,他是以这样的姿态同她相见。她想,她把他送走,他或许会颓废一段时间,但总归会忘掉过去重新站起来。同从前一般模样。最不济,他可能会比以前变得脾气坏点,抑或是更冷傲些。
可她从未想过,他不是变得更冷冽孤傲了,而是变得更温润如玉了。
他能这样,这很好。她很欣慰。总算没有负了她一场安排,一场生不如死的牺牲。她想,眼里控制不住的泪应该是欣喜的泪。欣喜他如今变得这样好。
宁千锋站起身来,注视门口缓步而来的青年,十分热情:“这位青年才俊,复姓上官,讳曦明,乃是神秘古国不姜国的大祭司。”
上官曦明步履轻缓,天生而来的王者尊贵之气再不隐藏半分,虽外表温润,却让人仰望。
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高踞云端,睥睨众生。
经过云深身边,他连停顿一下也不曾,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径直走到宁千锋下首的位置上,略一拱手,声音温润:“尊皇。”
连素日那种温凉的声音也变了。
一众睽睽目光之下,上官曦明从容淡然坐下,对着上座的宁千锋道:“能来参加贵国的年宴,本祭司十分荣幸。”
这句话说的介乎客套与真诚之间,实在真假难辨。他一向的作风其实不是这样温吞虚伪。况从前与宁氏也确是水火不相容实打实也狠狠给过宁千锋几次教训。
云深低头喝酒。很笨拙地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面对。从前泰山崩于前也是能像那些好汉们一样拍拍身上的土拔腿就走的,可是如今连从容也做不到。
其实她并没有欠了他什么。若硬要说欠,不过是小时候欠了他一次救命之恩,他说要让她以身相许来还,她便没什么犹豫地以身相许了。那还有什么相欠的呢?
可为什么觉得像是欠了他的一样不敢面对他。
她记得一首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她有时觉得这首诗写的真是好,正是道出了她此时处境与心境。有时候又觉得这首诗全然不对,倘或她的生命里没有那个人的出现,即便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酒喝下不知多少,恍惚听见宁千锋宣布了一项和她有关的决定。还提到了玖颍公主的名号。应该是继续她们俩未完成的比试吧。她想。
云深于是站起来,略有些摇晃地走到宴席中央富贵花开的毡毯上,歪歪扭扭行了个礼,道:“皇上,要如何比呢?那时说的是比一比在民间的口碑,今日宴的是文武群臣,是高居庙堂的人,难道要听他们口中的口碑?”
宁千锋挑眉:“怎么,他们代表不了民意么?要知道,他们是最先倾听民意的人。而朕所知道的民意,还是他们转述来的。”
云深掀了掀嘴角,做出了个嘲讽的口型:“民意。”
并没有人听清她嘟囔了什么。
她目光的上官曦明脸上略略一过,瞧见他正从容地品酒,身旁坐了位姑娘给他斟酒。
姑娘很标致,身形纤细,肤白如腻雪,五官精致如画,发黑似泼墨。气质尊贵如华。
这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姑娘,云深一直在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注意到,愣了一愣,指着她道:“这位姑娘是……”
宁千锋假嗔:“你刚刚没有听见么?这位是上官祭司的朋友,申宓姑娘。”
“神秘姑娘?如何个神秘法?”她挑眉。
这话问的有些不礼貌了。申宓姑娘无措地望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状。上官曦明替她解围:“申,宓,不是神秘。”
她笑:“不还是神秘么?”
“我倒忘了你大字识不了一箩筐。还比什么试,没的丢人。”
他温颜带笑,说这句话时也没有故意带上嘲讽的意味,云深却觉得有一根刺,刺在了心上。
心神不由得有些恍惚。
连百官的爆笑也没有能拉回她一二神思。
倒是宁子珏站出来替她说了一句公道话:“你何苦来挖苦她?她又不是故意为难这位申宓姑娘。她不过是喝多了酒,没听清楚罢了。”
上官曦明淡淡道:“大皇子从前倒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我记得她初来平云城的时候,不懂规矩,还是大皇子做的她的监督老师。那时候她倒没少受大皇子奚落。”
宁子珏也晓得,那一段历史提起来,对自己绝无什么好处,且若想在言语上占到上官曦明的便宜,也是不大可能。只能缄口。
云深一副微醉的神态,似想事情都费劲,蹙了半晌眉,才道:“原来是申宓姑娘。对不住,一时听讹了。”
宁子珏和上官曦明的对话,全没听进耳去,仍停留在先前的对话上。
申宓浅浅一笑:“无妨。也是我这名字取的不大好。怪不得蓝姑娘误会。有很多人第一次听我的名字都会误会呢。也怪曦哥哥咬字不清楚。”
“曦哥哥”三个字,像又一枚铁钉,钉入云深心口。
她自己打趣自己:“皇上舅舅的酒太好喝了,宴会才刚开始,就不自觉多喝了点,让大家见笑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
她说着,回到宁子恪桌案前,摸起酒樽,斟上酒,还没端到唇边,就被宁子恪伸手挡住,冷声道:“这是我的酒杯,你是不是喝醉了?醉了就回府去休息。不要在这里出丑。”
云深醉眼迷离,“哦”了一声,搁下酒樽,笑了笑,道:“还有比试没结束,还不能走。你放心,我如今在你手底下谋生,自然不敢丢了你的人。”
宁子恪道:“你丢也是丢你自己的人,不要扯上我,害我跟你一起丢人。”
云深愣了一愣。这的确是如今宁子恪的调调。她一向不喜欢的调调。
“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温暖了呢?”
她喃喃了一句。除了面对面的宁子恪,没有人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其实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你。宁子恪。我不是喝醉,我心里明白着呢。”
宁子恪淡漠地瞧着她,将她斟满的那樽酒擎到唇边,未动声色地喝了,站起身,朝他父皇一礼:“父皇,儿臣有个提议。”
宁千锋兴趣盎然:“你说。”
“蓝参事说的有道理,口碑这种东西,确不太好比较出结果。不如,让她们比比才艺吧。”
云深脱口而出:“才艺已经比过了呀。你妹妹输了。”
“那就再比一遍吧。正好让文武群臣都见识一下当今靖国最负盛名的两个女子究竟谁上谁下。”
云深耸耸肩,“你们喜欢就好。”
她脚步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