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之事,有因就有果。种了此因,就得担得起此果。就譬如,你认为你是在救人,但最后的最后,可能结果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这,也是种因果。无论如何,你也得承担。
这样的话打从上官曦明口中说出来,令得云深大跌眼镜。他一个堂堂高冷派,连和人说句话都嫌烦的人,忽然就变身一个满腹经纶的哲学家,对人谆谆教导,令人忍不住就想跳戏。
这话是那晚在云间小筑与七皇子告别时说给云深听的。彼时为何招得他说这番话,云深想起来头很疼。那晚,话并不投机。宁子恪很决绝,最后,竟亮出了匕首,斩断自己的袍子一角,拎着那一角破布对她说:“你、我、上官曦明,咱们仨,自今日起,就如这个袍子。”
他这是割袍断义了。
云深只冷眼瞧了那块破布一眼,便道:“割袍断义?七皇子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你和阿曦之间我管不着,但你和我之间,何来同袍之义?从今日起,你还是你的七皇子,而我,只是蓝府的二小姐蓝云深,咱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当场就将宁子恪气得摔门而去。于是,上官曦明就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世上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时光之流转,四时之交替。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冷了。
前线传来三皇子的消息,说的是这一拨叛军极其狡猾,且骁勇难当,朝廷大军久攻不下,且粮草已经捉襟见肘。眼下又到了冬天,将士们还都穿着单衣上战场,往往还没开打,便被冻得手脚僵硬,被人砍瓜切菜了。
催粮催衣的奏折八百里加急一天一遍往皇宫里传,皇宫的国库里亦拿不出什么粮钱来,只能拖着。
这一场仗,看来是要败了。
宁千锋为战争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什么时间再来搭理云深这个茬,倒让云深逍遥了这许多日子。云深日日同上官曦明一起,研究不姜国那本密不外传的秘术书,研究累了的时候,就一同去荷花池垂钓消遣,钓上来的锦鲤几乎饱了全家人的口福。
上官月明近来不知在忙些什么,往往都是早出晚归的。云深偶尔见他,北风凛冽的天气里,他还能气定神闲地握着他那把破折扇装优雅,嘲笑他,他只当成风从耳边刮过。
立冬后的第二十天,战场又送来战报,在最近的一场交锋里,朝廷军大败,七万朝廷军被围困在扶吉山山坳,急等援军。
被晾了数月之久的蓝松又被召进宫中,商量增援大计。
当场就有臣子提出:“扶吉山位于咱们靖国西北,北接仓泽国,如今咱们同仓泽国交好,数月前还成功联姻,依臣看,从仓泽国借兵去增援三殿下,乃是最便捷有效的办法。”
亦有人站出来反对:“仓泽国狼子野心,早就有吞并我西北之地的野心,就算现在和他们联姻了,也不能干这种引狼入室的事!”
于是,大殿之上便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借兵,一派主张派自己的兵去增援,两大派系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宁千锋被吵得脑袋疼,将一沓奏折掼在地上,怒吼:“都闭嘴!”
殿上立时鸦雀无声,连个喘息声也不闻。
宁千锋点将:“子恪,你说说。”
从来不上朝、只在最近身体略好了时才到朝堂上听政的宁子恪规规矩矩站出来,道:“儿臣以为,战场之上风云变幻,单凭一种手段,未必就能取胜。”
宁千锋点点头,示意他:“那你说说,要怎么做?”
宁子恪清了清嗓子,道:“一方面,派得力战将领兵打前锋,先去探看探看情况;另一方面,派使臣出使仓泽国,必要的时候,好向仓泽国借兵;第三,朝中应做好准备,派援兵前往,毕竟,扶吉山位置特殊,绝不能失。”
宁千锋依旧愁眉不展,道:“你说的都不错,但眼下,这个人选,该怎么选?”
“儿臣以为,前锋,蓝松将军可以胜任。出使仓泽国,太子皇兄可矣。”
太子瞧了他一眼,未出言反对。蓝松亦未发表什么意见。
宁千锋沉声道:“你说的这两个人选,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这大量增兵,便需要大批的粮草,眼下寒冬又将至,前方将士还需要冬衣……这又怎么解决?”
“儿臣自荐。儿臣身体不大好,上前线打仗的事不敢争先,但儿臣愿意担下征收粮草缝制冬衣之责,保证给前线战士充足的供给。”
宁千锋抬眸注视着他,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儿子一般,半晌,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宁子恪力沉千钧地一跪:“儿臣愿意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筹集三十万将士所需粮草及冬衣,若到期限不能完成,儿臣愿意军法处置。”
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靖王朝内忧外患数十年之久,国力民力就摆在那里,是个什么样,谁都看得见。不是表面上的歌舞升平就能掩盖得了的。太子宁子珏朝他看过来,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来。急于立功,也得看清形势,蛮干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宁子恪递过去不以为意的一瞥。兄弟二人目光交错,一闪即错开。
朝堂之上静悄悄。大家心里对这位卧病十几年一朝病愈出山便带来雷霆般冲击的七皇子各持几见,有的认为是鲁莽嚣张,有的认为是就会纸上谈兵不切实际,诚然,大家都不甚了解这位七皇子。过去的十几年他活得太低调,简直就活成了一种虚无。诚然,没人认为他能完成这个任务。
云深收到蓝松要出征、太子要出使仓泽国这两个消息时,正在染月苑荷花池边闲拈针线,绣一幅鸳鸯戏水的刺绣,上官曦明就坐在她旁边,支着钓竿钓鱼。最近池中资源锐减,钓竿支了半晌也不见鱼咬钩,他无聊地偏过脑袋瞧云深的大作,赞了一声:“唔,鸭子捉鱼?绣的不错。”
竺陵正汇报:“七皇子立下了军令状,要在一个月内筹集三十万士兵的粮草和冬衣。”
云深便顾不得上官曦明笑话她的话,诧异道:“他这是前半生闲腻味了么要给自己找这么个棘手的事情做?”
上官曦明凉凉道:“他倒不是闲得慌。他是嫌你闲得慌了。”
云深不解地看着他,他冷笑一声,道:“他要筹集军粮,立下了军令状,如今,他可是你们蓝家的女婿,与你们蓝家休戚与共,这个军令状,岂不是有你们蓝家一半?”
云深默了一瞬,“他打的竟是这个主意。”手上的针插在了绣品上,神情便有些迷惘,“蓝松要上战场以少博多,就算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可要救出宁子文七万人,那也是绝不可能。此一去,最好的结果是能保全一命,最坏的结果……我爹被官降三级如今还未官复原职,他这就要下手了?”
上官曦明正准备收杆,听了她的话,手上一顿,道:“宁子恪可不像他的哥哥弟弟们那样,空有其表。不过,他应该并非针对蓝松。纵观朝野上下,适合带兵并有本事带兵的,也就蓝松了。”
云深朝他投去一瞥,忽然问道:“你们……真的就那样割袍断义了?其实,你们之间并没有利益冲突,那日在云间小筑,我想,可能,你是被我连累吧。宁子恪,他应该并不是想要和你决裂的。”
她一脸歉疚的样子,引得上官曦明不由好笑,道:“怎么,现在想认怂了?宁子恪是宁折不弯的人,你已经把他掰弯了,还想着他能再直回去?不要再报什么幻想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云深十分无语:“什么叫我把他掰弯了?这话听着很别扭的好不好?唉,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直男。”她招呼花拂来将摆了一地的刺绣用具收拾了,才略整了整衣衫,往前院走去。
上官曦明收了钓具,尾随她而来。
前院里,气氛有些肃穆。
从大门到客厅,每隔几步便有士兵站岗把守,一色的盔甲加身,手执长矛,表情也都是一样的冷峻。
云深叹道:“这才几天,这群御林军的痞子兵竟都有模有样了。七皇子的能力果然是非同寻常。”
她不过一赞,并非是说给谁听的,却意外地收到了回话:“云深表妹过奖了。不过是一群不长进的兵,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声音从厅中传来,音量不高,一字一句却入耳清晰。云深站在门外朝里观望,瞧见宁子恪与她的爹爹隔着一张八仙桌相对而坐,偏西的日头擦着两人前面路过,恰巧就将二人留在了阳光之外。云深看不清他表情。
但既然他同她说话,她也不好沉默着,便道:“几个月以前御林军在闽华将军手上也算有点样子,但给人的感觉总是少了那么一点什么。云深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缺了什么,今日一见,终于明白了。”
“什么?”宁子恪在屋里问。
云深大步走进客厅,笑嘻嘻道:“杀气。御林军在七皇子手上,多了杀气。”
“丫头胡说什么。吃了多少教训,也改不了这个胡说八道的毛病。”她爹低斥她一声,但这一句里委实没听出来多少教训的意思。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