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给上官曦明上完药,包扎好,已是入夜。
夜里的扶吉山气温骤降,忽降暴风雪。帐外风声呜咽,风沿着营帐缝隙丝溜溜往里灌。帐内燃着炭火,仍是如冰窖般冷。
云深往身上裹了厚重的狐裘,打算去见一见宁子恪。出门之前特特地给上官曦明掖了掖被角,同他半真半假开玩笑:“我去去就回来,你不要闹脾气。”
上官曦明被她气得白眼珠翻了好几翻,但没有同她过多纠缠,只言简意赅地嘱咐她:“去吧,小心些。”
他这种偶尔识大体的表现令云深颇觉欣慰。
云深将狐裘的帽子也套在头上,捂了个严严实实,提了风灯,顶着朔风就匆匆出门了。
风势很劲,裹着雪花肆虐。借着手中风灯的微弱亮光,可以瞧见地上积雪已经有寸许厚。却也只能瞧见眼前的景物,三尺之外尽是茫茫的雪,遮住视线。饶她是见惯了风雪的,也有些不大适应眼前这种不能视物的境况。
摸索着走了一刻钟,才摸到了相隔其实不远的宁子恪的营帐。门缝里露出灯光来,宁子恪并没睡。
她已经站到门前,门前站岗的士兵才瞧见有人来,艰难地横枪格挡:“什么人?站住!”
“蓝云深。”
小兵尚未答话,帐子里便传出宁子恪的声音:“放她进来。”
主子有令,小兵忙不迭地开门,云深进了帐子,连身上的雪都没顾得上拍打拍打,便冲着宁子恪道:“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还稳坐中军帐?”
宁子恪坐在案几前,手中提着笔,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出去扫扫雪什么的?”笔尖上的墨滴落在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大朵,将白宣染脏了。宁子恪却犹未察觉一般。
说出的话委实气人。云深强压了压怒气,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和一点:“你之前同我耍的手段,我暂且不同你计较。因眼下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我现下有极要紧的事,宁子恪,咱们得放下成见来谈谈。”
宁子恪眉眼依旧淡然:“我同你耍的手段?难道你就没有同我耍么?蓝云深,你以前总爱将‘平等’一词挂在嘴上,怎的,你只要求别人平等,自己却可以高人一等么?”
云深将怒气压了又压:“宁子恪,外面风雪漫天,你确定要和我在这里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吗?”
宁子恪将手中的笔无声地放下,终于肯正眼瞧着她,语气却仍是淡:“所以,你找我是做什么?”
云深简洁利落地道:“撤军。现在,赶紧将主力军队撤出扶吉山山区。”
宁子恪深深瞧着她,阴沉的双眼中映着烛光,闪烁不定。良久,才道:“蓝云深,你没开玩笑吧?这么大的风雪,你连走到我的营帐里来都十分困难,你说要立即撤军?”
云深正色道:“我并没有同你开玩笑。宁子恪,你殿前请缨来扶吉山的时候,应该已经对扶吉山有过一些了解了吧?扶吉山每年冬季都会被大雪封山,届时会飞鸟难渡,更不要说人了。你那么多的人马,又不是三万五万,倘或被困在这里,就算冻不死,饿也饿死了。”
宁子恪打断她道:“你说的这个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但你想这一场雪就会把扶吉山给封了吗?”
他终究是对自己的成见太深。但这个时候不是赌气的时候。云深再压了压火气,道:“阿曦颇通天象,他观天象断出,这一场雪少则五七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你认为,这么大的雪不可能封山么?还是,你觉得那些士兵的命不过是贱如草芥,用来赌一把也无妨?”
宁子恪眉眼蹙起来,睨着云深:“他颇通天象,所以,你这个时候才来告诉我,这雪要下个十天半个月,我们需要连夜冒死逃命?”
云深被气得目瞪口呆。论及胡搅蛮缠,他宁子恪若敢称第二,谁特么还敢称第一?
她终于遏制不住怒气,吼道:“宁子恪,你丫什么时候给过我们机会说了?阿曦为着你们伤成那样,你却还要将他关在囚笼里,致使他的伤更重,几乎是奄奄一息!难道你还指望囚笼里的他抬眼观一观天象然后提醒你及早撤军免得被风雪埋在这儿?”
“他被我差点整死,所以就故意这么晚才来告诉我,还让我尝一尝苦果吧?”
云深再好的涵养,也终于耐不住性子,一甩衣袖,指着宁子恪,咬牙切齿:“丫爱撤不撤,全军都埋在这儿和我有一厘钱关系么?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这是气糊涂了么?哪里有人将自己比作狗的?小蓝,你跟我这么些日子,竟还没被我磨练出一副好性子么?”
这天生自带凉意的声音,自然,非上官曦明莫属。随着话音落,人已经进来。门口站岗的小兵不知为何却连个声也没出。
上官曦明随意往云深身边一站,引得云深一阵蹙眉:“刚刚给你敷了药,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出来了?”
上官曦明瞧着她,漆黑眸子里尽是无奈:“来问你何时启程。伤再重,也是要上路的。”他挑眉向宁子恪,嘴角边似笑非笑:“怎么,这是不打算走?”他睨着他,继续道:“我所认识的宁子恪,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那么,冒险在这儿继续死守下去,为的什么?让我猜猜,该不会,是想等云烟雪影的人来救我和小蓝,好一举歼灭他们吧?那你怕是要落空了。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小蓝现在走不得,更何况云烟雪影的人?”
言外之意,宁子恪可以算作是没脑子的人了。宁子恪却没有说话。沉默,在不同的情境下会表达出不同的意思。此种情境下,依云深所见,应是默认吧。
但云烟雪影会不会来,其实云深心里也拿不准。她现在和他们联络不上,因此他们做什么决定她左右不了。上官曦明说长脑子的人都知道她此时走不脱,但云烟雪影的人有时候遇上她的问题,其实是不大长脑子的。尤其是云烟雪影现在的那位主事人,有大智慧,却也有大脾气,脾气上来的时候,智慧这种东西,就不大多了。
她只能寄希望于上官曦明能说动宁子恪,赶紧撤。撤军对哪一方都有好处。
她一瞬不瞬地凝着宁子恪。半晌,宁子恪终于开口:“那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若是识时务,又岂会有今日的我?”
他这个话,不晓得是对今日的自己满意还是不满意。其实照以往他的行事来看,他并不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因当初是云深强迫他要了蓝紫玉,才得以活下来。上官曦明给他戴的这个高帽子,委实牵强。
上官曦明半点没理睬他的话,只按自己的路子来:“宁子恪,今日我们来,一不是来劝你的,二,也不是来强迫你的。我们只是来告知一声,至于做什么样的决定,随你。我和小蓝要先走一步了。咱们平云城见。”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进囚笼就进囚笼,想出来便是宁子恪也拦不住。云深脸上一个大写的“服”。
云深抬脸望着他,嘴角抽搐:“好,走。”
宁子恪看了他二人一眼,沉吟一瞬,道:“二位,并非我不愿意走,只是,这么大的风雪……”
这是在示弱。云深瞧着他,心底里叹了一声,他终究是没有无情到决绝的程度。软了口气,接他的话道:“伤亡在所难免,但比起困死在这里,宁子恪,孰轻孰重不用我告诉你吧?”
不过一瞬间,宁子恪便下了决断,吩咐顾简:“传令下去,整顿大军,回朝。”
顾简一直服侍在营帐内,对于三人的谈话从头听到尾,主子下的这个决断,他也就不怎么惊讶了。立即出营帐传令去了。
这厢宁子恪略略瞥了曦云二人一眼,沉声道:“我宁子恪不欠人情。从前的种种,一笔勾销,这次串通云烟雪影放走贼军之事,我也不予追究。但,以后,两位若是再犯在我手上,我必不会留情。”
云深抬眼,深深看他一眼,回他:“你既然将我和阿曦当成敌人,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以后,咱们各凭本事就是了。”
曦云二人再未多说,离了宁子恪的营帐。两人亦无什么好收拾打点的,打算先行一步。出门不大会儿却遇上气势汹汹的宁子珏,云深问他:“太子表哥可是要去找宁子恪质问撤军之事?”
宁子珏十分惊讶:“是。你这么知道?”
云深便道:“不必去了。这事是阿曦倡议的。好不容易才劝通了宁子恪。太子表哥还是赶紧随大军撤吧,倘或被困在这深山里,便是神仙,也难救的。”
宁子珏十分愕然,“这……”但马上反应过来,道:“你们这是要走么?风雪茫茫,你们还是和大军一起走吧,也好有个照应。这种天气,单独行动万一迷路,很是危险。”
云深笑了笑,道:“我们先前面探探路,不会脱离你们的。”
宁子珏再欲说什么,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将要出口的话便生生打住。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