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也没有强行让他下指示。倒是宁子恪,神情冷肃:“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盔甲的士兵。士兵灰头土脸,脸上还受了些擦伤,低着头弯着腰,穿过站得散乱的一众人,行到皇帝榻前,大声:“皇上,西城门有人举旗造反,城门马上要被攻破,请皇上派援军增援!”
所谓紧急军报,并未出乎殿中诸人包括宁千锋的预料。靖国江山风雨飘摇,征战四起,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皇上将死的讯息传出,早就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岂有不趁虚而入的道理。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两位女诸葛的运筹帷幄。一位自然是蓝府二小姐蓝云深。另一个自是曾经的国师允曳。
宁千锋面如死灰。久久没有下什么增援的命令。拿什么增援?朶山的兵一半在仓泽,一半被云深的兵牵扯住,还有蒋正带着一部分人在南城门。东城与北城,并没有多少兵。
倒是边疆有几十万的戍边军,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藩王们的兵?罢,不过也是虎狼之心。
临了临了,他终于看清宁氏失心离德众叛亲离的处境。
诛心。蓝云深,允曳,他的两个女儿,倒是真的继承了他的心狠手辣。
宁子恪见他久久没有动静,自作主张吩咐报讯的士兵:“先出去吧。”
士兵低眉敛目退出大殿,宁子恪瞥一眼他的背影,冷冷看向云深,“是你搞的鬼吗?”
云深淡声答他:“不是。”面对他的质问,既没生气,也没发火。
这种时候,她不见得会撒谎。宁子恪并未起疑。
宁子珏忽道:“我去看看吧。就算江山易主,也不该是这般群魔乱舞胜者居之的样子。”
他又恢复初进来时那般淡漠模样。不见热血沸腾,全是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超脱姿态。但肩上该担的责任并没打算少担一分。
云深忽然叫住他,“哥哥。”朝他走了过去。
走到他面前站定,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牌来,搁在他手心,嘴角扬起一抹温婉的笑:“这是一块兵符。你去朶山皇陵下找一个叫厉堙的人,他会帮助你。”
宁子珏面露惊讶,她却是轻松一笑,踮起脚尖将他抱了一抱,道:“你要记得,你从前欠了我许多,算计我那么多次,还差点把我沉塘了,虽然后来也是你救我起来的,但我不原谅你。所以,你不能不顾性命往前冲,要留着命还你欠我的。”
虽是轻松的语气,听来却让人心里不得不觉沉重。
宁子珏终于拿出一副哥哥的样子来,宠溺般捏了捏她没多少肉的脸颊,轻浅一笑:“我知道了。”
她喊竺蜻:“竺蜻,带大皇子去找你的厉堙哥哥,告诉他,西门若有失,我唯他是问。”
宁子珏握了玉牌,一刻不停地走了。宁子文与宁子恪兄弟二人静静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龙榻上的老皇帝也没什么表情。
允曳却表示不理解:“蓝云深,你这是要做什么?要帮他守护江山吗?”质问的语气十分冷冽。
云深回到榻前,容色却仍是淡漠:“我守护的不是他的江山。他有罪,靖国百姓无罪。况且,对我、对你来说,让天下更混乱绝不是什么好事。”
允曳蹙眉:“可是……”
云深冷笑:“他现在已经生不如死了。而且,接下来,他只会更想早一点死去。”她抬起头来,瞥了宁子恪与宁子文一眼,大声道:“来人,去内廷司,将申屠请出来!”
允曳愣怔地看着她。申屠。跟在老皇帝身边那么久,她自然也是查到些蛛丝马迹的。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个传闻中的申屠,竟然关在内廷司。她也不知道,云深能找到申屠,其实是宁子恪帮了大忙。
云深想到当初宁子恪带她去内廷司,不由深深看了宁子恪一眼。
宁子恪对上她的目光,不闪不避,似空无一物,又似盛满情绪。她却瞧不清那些情绪是什么。
“既然是热闹,还是人多些更热闹。竺陵,去云间小筑将申仲和申宓两位请来。他们也该见见家人了。”
云间小筑。宁子恪望着云深。他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申仲和申宓父女的。在他们两位的戏码还没唱完之前,怎可能由他们作为。
“蓝云深,你闹够没有?”
说话的却是宁子文。
云深瞥他一眼,凉声:“你说呢?”
他不看她,径直走到床榻前,冷眼看向已经不想再睁眼的宁千锋。允曳一偏身,让出一个位置。大约是站累了,瞥见桌案前有椅子,便过去坐了,摸过一只空杯子,将上官曦明泡的茶倒了一杯,抿了一口。自言自语:“茶不错。可惜凉了。”
宁子恪便道:“来人,给允曳国师沏一壶热茶来。”
允曳道:“罢了,将就着喝吧,别人是沏不出这种味道来的。”
这种味道是什么味道,宁子恪并不知道。他来的晚,也不知道茶是谁沏的。但又能有谁?玩阴谋阳谋玩的好,连茶也沏的好的,不过就那么两位罢了。这种时候,蓝云深是不会闲的去沏一壶茶的,是谁沏的,就可想而知了。
允曳和宁子恪一搭一和,宁子文似没有听见一般。伫立榻前,瞧着榻上已经不再鲜活的将死之人,没什么情绪地道:“儿臣听说,我母妃死的时候,连个尸身也没能保全。”
宁千锋没有睁眼。酱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动:“最后,不是入土为安了吗?”
“入土为安?”他弯下腰,蹲在他面前,贴近他的脸,眸子里透出阴鸷来:“待你死后,我把你的尸体也沉入清河,让清河水将你浸泡两天两夜,让清河的鱼啮咬你身上的肉,然后,再派人打捞出来,装入棺椁,随便找个地方一埋,可好?”
宁千锋终于气得睁开眼,睚眦欲裂地瞪着自己的三儿子。如果此时能动弹,想来他是要拔剑一剑结果了这个不孝子的。
可惜他此时连说句话都费劲。
“你这个不肖子!你给我去死!”
“父皇这就受不住了?父皇这样对我的母妃,这样对别人的时候,有否想过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笑了一声,“要让父皇失望了。我把到手的果子都让给别人了,可不是回来求死的。”他眸中阴鸷的光更甚,直逼宁千锋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是回来看着你死的,我的好父皇。”
云深站立一旁不发一话,只是冷冷看着。他的儿女们,今日终于可以一一来讨伐他。
这种惩罚,或许过于惨烈。于他来说很惨烈。于他们这些子女们来说也很惨烈。但她并没有想过要罢手。人欠下的债,总该要还清了才能离去。
即使还不清,也得尽最后一分力。
而他欠下的,全是血债。
她低眉睨着宁子文,没有情绪地道:“宁子文,你可以来算账,但也该收敛着些,还有许多人等着同他算账。他若死在你手上,你让别人要找谁算账去?难不成,算你头上。”
宁子文状态有些癫狂:“父债子偿,算我头上,也没什么不可。”
他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寝殿,寥寥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看戏的看戏冥想的冥想,除了他和云深及皇帝三人在说话,其余人连个声响也没弄出来。
他忽道:“父皇生前酷爱热闹,临死怎么能这样冷清?蓝云深,何妨让那些兄弟姐妹们都进来,还有父皇的妃嫔们,都进来送一送。也让大家都全一全孝心。”
云深嘴角抽了抽。“你这做事的风格,倒是像极了他。也罢,你喜欢就好。就随你。”她吩咐蓝逸:“蓝逸,去搬桌椅来摆上,请诸位妃嫔和皇子公主们进来坐。”
吩咐完蓝逸,又看向宁子文,嘴角抽着:“帝寝殿虽大,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不然,倒可以请臣子们进来共同坐一坐。”
蓝逸很快将桌椅板凳搬来,将帝寝殿摆了个满满当当,又请皇帝的亲眷们进来坐。
殿里还飘着血腥气,地上的血渍也没有打扫,却没有人敢不进来坐。个个战战兢兢瑟瑟缩缩坐了,低眉耷眼,连大气也不敢出。
云深冷冷瞥了宁子文一眼,道:“你高兴了?”她抬头面向众人,声音不高,倒很严肃:“你们想要尽忠的想要尽孝的,就赶紧的。还有什么话想要同皇上说的,就赶紧过来说一说。毕竟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
停顿了一瞬,“不要愣着,也不要暗自垂泪,想哭的不妨大声哭出来,让皇上知道你们的孝心。”
她看向宁子文:“这样说行不行?”
宁子文将她方才说给他听的话又还了回去:“你高兴就好。”
满满当当的帝寝殿,人头攒着人头,却是呼吸可闻,一点杂音也无。
宁千锋呆望着穹顶,眼睛里没有一丝活气。心明明该是早已经死了,却忍不住怒气又从心底冒出来,怒气里充斥着悔与恨。
悔。蓝云深不就是想看见他悔的样子吗?她终于还是得逞了。他现在,终于开始反思从前,自己为了维护屁股下面那张王座,不折手段、六亲不认做过的那些事。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