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曳国师风尘仆仆到云深的营帐中,云深请她坐了,吩咐竺陵给她端一份晚餐来。
喝口茶略歇了歇,允曳不解地问云深:“既然不急于攻过去,为什么那般急行军?害大家多添辛苦。”
云深浅笑:“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辛苦不是白辛苦的,总有用处。”
允曳一点即透:“迷惑仓泽人的?问题是你今晚又派了人去攻城掠寨,不是正好投在仓泽人的重兵之下吗?”
云深笑笑:“那位李将军是个有分寸之人,会留着命回来的。”
允曳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再深问。用罢晚饭,自回营帐安歇。
破晓时分,上官月明回来,带回了受伤的李将军。
好在只是轻伤,云深将随身携带的一瓶上好外伤药给军医,吩咐军医好生给他包扎治疗。
李将军包扎好伤口,天已大亮,略用了几口饭,便过云深帐中汇报昨夜战况。
昨夜战况委实惨烈,带去的五千人马,折了将近一半。
按照云深的布置,他带人往下游移动近一百里之后,在对岸登陆,袭击了那附近的一座小山包。
如云深计算,那座小山包里伏了重兵。云深的吩咐是,只在外围打一打,骚扰一下,就赶紧撤回。以免造成重大伤亡。
他也没打算恋战。初初一交手,仓泽守将便以重兵压制,五千人陷入人家的重围。
他被迫提前撤退,但因前后皆有敌军,他带人西行数十里才找到机会后撤。没想到的是,那里的冰被仓泽人做了手脚,预先凿出了数条裂缝。
起初撤到冰上的人还好,但后来人一多,浮冰就翻了。
幸好上官月明后来赶到,带领剩余人等继续往下游走,一面抵挡追击,一面寻找适合的地点撤退,才保全了剩余部分人马。
李将军汇报完,便诚恳又羞愧地跪地请罪,云深只温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可因兵败就治罪的?况没估量透敌情,我也有责任。李将军先回去养伤,伤养好了才好去报仇。”
允曳进来,问她:“第一场仗就败得如此惨烈,你要如何服众?以后的仗要怎样打?”
顺着被风吹起的帘子缝隙,可以看见外面领兵的将领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云深只淡淡瞧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开,笑了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不然,国师有什么好的策略吗?若有,那就拿出来大家商讨一下。”
允曳道:“并没有。我一个国师,参的是道法自然,修的是学德兼备,对于兵法则全无研究。蓝参事还是向别人问策吧。”
上官曦明一笑,道:“师姐的道法修的自然是高明,但我依稀记得,师父教兵法课的时候,师姐的功课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允曳国师淡声:“这些年也没用上,都还给师父他老人家了。”
云深道:“原来你们竟还有兵法课。你们师父鸿霆老祖果然是博学。阿曦,你们那时还有星象占卜之类的课程吧?”
上官曦明笑了笑:“嗯,师姐的星象占卜学得尤其好。”
被夸奖的允曳国师连眼皮也没眨一下。云深探究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道:“说起来,国师有没有听过十八年前的一则谶语?”
问的直白又突然。
允曳国师却连眼皮也没眨一下,道:“你是说‘月明星稀,风隐天机’那一句谶语吧?略有耳闻,但当初断出此谶语的太史令已经作古,所以,也无从考证那句话的真假。”
“当年曾因此死了四个无辜的生命,允曳国师也没有听说?”
允曳却不欲再多说,“我觉得,蓝参事为今最重要的,是想一想如何打好这一仗,而不是去追究几个连骨头都已烂掉的孩子的死因。”
云深道:“死的四个孩子里,有一个是我的胞姐,我问一问,没有什么不对吧?”
允曳十分淡漠:“原来是这样。那只能说句抱歉了。蓝参事要为胞姐平冤昭雪,无可厚非,但我以为,现下的时机不对。还请蓝参事大局为重。”
云深倒也淡然:“不过是因为说起占卜一事,就忽然想起了胞姐的冤死。我并非要在这个时候追究这件事。允曳国师大可放心。”
她果然只字不再提谶语的事,同允曳略寒暄了几句,便与上官曦明出了营帐。
天仍旧是灰蒙蒙的。太阳是一轮惨白的光圈,发出的光是冷的。远处的扶吉山苍雪覆盖,莽莽如绝境。
云深手搭眉骨眺望一眼,道:“哥哥和宁子文在山里不知道有没有被雪埋了。”
上官曦明只浅浅吐出两个字:“倒好。”
云深挑眉:“你这是希望他们被埋了的意思?”
他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倒会找清闲。”
“雪山里,固然清闲些,但未必好过吧?”云深斜他一眼。
他凉凉一笑:“茫茫雪山,到了这个季节,出,出不来,进,进不去,当初他们却在里面不肯出来,不是躲清闲,又是什么?”
云深默住了。
当初。当初她的想法的确是宁子文为了躲开平云城的是是非非才躲到这边境深山里来的。
但她也没有多想。她只是想他能选择留下来镇守边疆,远离那些是是非非也是很有勇气的。
她没想过扶吉山在冬季其实不需要守将。这座庞大的山系就是不可逾越的守将。
上官曦明一句话,戳得她有点发懵。
“果然是埋了的比较好。”半晌,云深幽幽吐出一句。
上官曦明未接她只言片语,她捏着眉心冷着脸,眼望莽莽苍苍的群山,良久,从地上拾起一枚小石头,狠命一掷,小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弧线,消失在视线里。
不晓得是为发泄,还是真的起了玩性,她将周围的小石头捡捡拾拾,兜了一兜子,又一颗一颗丢出去,全是往扶吉山的方向。
上官曦明悠悠而立,时不时给她递上一两颗石头。一兜石头丢完,周围也不再见石头,他才道:“可是发泄完了?”
云深拍拍手上的泥土,冷笑:“发泄?远远不够。”
恰她昨日削了头发的那位营司马路过这里,因没了大半头发,脑袋上戴了顶瓜皮小帽,略有滑稽。云深一指他:“喂,过来。”
大抵是因为云深吃了败仗,这位被侮辱了的营司马颇是瞧不上她的一副表情:“参事大人,有事?”
云深睨了他一瞬,才道:“你这个帽子太丑了。下次还是不要戴了。”
一句话戳在人家痛处。他气呼呼:“参事大人若是瞧不惯,大可不瞧。”
云深翘起嘴角,“李将军受了伤,今晚你做先锋吧。现在就回去准备准备。”
那位营司马有些错愕。
她扭头瞧着上官曦明,“我也去吧。折了那么多的人马,怪不舍得的。”
上官曦明淡声:“你是一军统帅,是不是该摆正一下位置?若事事需你亲力亲为,要这么多将领又是做什么吃的?”
本打算拒绝出兵的营司马一时竟没想出什么能反驳上官曦明的话来。
“我去吧。”
身后一道凉凉的声音。是她的师兄上官月明。他从前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下,都是一副温吞样子,说话亦是温和,如今却是比当初的上官曦明还冷冽些。
云深瞧着他,“师兄昨夜就一夜未睡,还是不要去了,好好休息吧。”
上官月明冷声:“现在倒还有些时间睡一觉。晚上我领着人去。”
话落,像来时那般突兀,去的也是十分迅疾,云深连婉拒的机会都没有。
云深冷斥一旁的营司马:“还不赶紧准备去!”
“可……”
“可?”上官曦明挑眉睨着他,“有云雪山上官月明公子坐镇,胜了,你跟着功成名就,败了,你也损失不着什么。况,他是不可能吃败仗的。”
那位营司马瞠目结舌。
是夜,一入夜,上官月明便领五千人马出发。
他走之后,云深坐在扶吉河边,对一坛老酒,赏了半夜的月色。
其实今夜的月色比昨夜还不如。缺了一小半的月亮,被灰蒙蒙的云气遮挡,像美人蒙了面纱,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而是欲语还休的无奈。
一坛酒下肚,依稀有些醉意。她望着月亮感叹:“阿曦,你觉不觉得,师兄就像这今晚的月色一般,明明应该是世间最美最雅的颜色,却偏偏被他活成了明珠蒙尘的样子。”
上官曦明今夜滴酒未沾,坐在云深身边,通身只一个暖字堪可形容。
倘或以前听到云深这样说,他少不得要喝上一坛子醋,今夜却连眉也没有蹙一下,只淡声道:“若是明珠,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若是鱼目混珠,蒙不蒙尘都是一样的。”
云深没有生气,只是望着月光有些发呆,“我自小和他一处长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比谁都清楚。”顿了一顿,叹息般,声音很轻:“他很好。”
“功夫好,城府深,心地也好。是我不好。我脾气坏,还很自私。凭着一点小聪明,就想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