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娘亲，静室里的玄冬花又死了。”上官悔和上官正像两只皮球似的滚了进来。

　　“师妹，蓝月的土壤活不了玄冬花，你还是去不姜吧。天下初定，我也会励精图治，迟早会有海清河晏那一天，你委实不需要牵挂什么了。回去吧。”

　　云深的脸色微暗，叹了一声，道：“蓝月的土壤活不了，就让萦浊去不姜运一些不姜的土壤来。”

　　数月后。

　　上官悔和上官正又颠颠儿跑进来，“娘亲，娘亲，静室里的玄冬花还是死了。看来，不姜的土壤也活不了玄冬花。”

　　“娘亲，娘亲，你不要哭，舅舅说，要带我们回不姜去。回到不姜就能养出玄冬花，爹爹就有救了。”

　　云深抹了一把眼泪，朝着尾随进来的上官月明笑笑，道：“我已经命萦浊去不姜了，据说有一株花今年春年就会开花，我让他制成花蛊拿回来。如果花蛊也不能用，那我明年就回不姜。”

　　上官月明蹙起眉心，道：“眼下这里实已经不需要你，你为什么还要执着留下来呢？带阿曦回去吧。”

　　云深眸光黯淡，抿了抿唇角，道：“我犯了那样的大错，有什么脸离开这里？我便是穷一生之力，也得为蓝月的百姓做点什么才行。”

　　“如果你实在是心里难安，那就开馆授徒，把你的一身医术留给蓝月，造福蓝月百姓。不是一举两得？”

　　允曳进来，手里牵了一个小小的孩童，比上官悔和上官正兄弟二人还小些。

　　“这个孩子是个孤儿，父母都不在了，我看，你也别在蓝月收徒了，就在蓝月挑一些孩子，带回不姜去，一边教他们本领，一边栽种玄冬花，研制解断情殇的玄冬花蛊。等他们学成了，就放他们回蓝月来。”

　　上官月明赞同道：“这倒是个好方法。师妹，这事宜早不宜晚。阿曦在玄晶冰棺里躺了六年了，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有什么事，你还是尽早回去找解药的好。”

　　云深还在犹疑，允曳生气了，道：“你一向是个聪明的，怎么这件事上竟这样糊涂？你欠了蓝月百姓的债，我这个当姐姐的替你还成不成？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做一个好皇后的。我求你，为不姜的百姓也考虑考虑好不好呢？毕竟，师弟他是不姜的帝上，他不能总这样躺着对不姜的百姓不管不问呀！”

　　云深抿着唇，思忖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允曳走过来，抱住她，“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云深带着玄晶冰棺回到不姜的那天，萦浊早得到消息，带了全城的百姓等候在海岸码头上。

　　这是她第一次来不姜，却觉得像回家一样，是久违了的熟悉感。她伏在玄晶冰棺上，对里面静静躺着的上官曦明温颜浅笑：“阿曦，咱们终于回家了。你要快点醒过来，不然，让我如何对你的臣民们交代？”

　　上官曦明躺着，一动不动。六年了，容颜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是云深的鬓边已生出华发。不过六年的时间，她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有了白发。

　　这六年，她是当成了六十年来过，熬干了心血。

　　百姓们高兴不起来，却也给了她最诚挚的欢迎。她站上不姜的土地，呼吸着上官曦明曾呼吸过的空气，眼睛里闪出泪光来。

　　她并没有回皇宫安顿，而是安顿在了帝都外的神殿山上。

　　神殿山是每年祭司祭祀天地的地方，山高万仞，极是雄伟，山上建着神殿，萦浊按着她的要求，又在神殿后劈出三间房屋大小的地方来，一间建作花室，一间建作起居室，另一间则是书房杂物室。

　　她白天下山教授小学徒们医术，顺便帮上官曦明理一理较为棘手的朝政，晚上就回到神殿，一边侍弄玄冬花，一边研读医术以图找出配玄冬花蛊的其他药材来。

　　春年了。带领文武百官祭祀过天地之后，她回到神殿后面的起居室。

　　室内的灯烛浮着一圈黄晕，旁边平湖秋色的屏风却如自浩渺烟波中而生，袅袅中浮起不真实的翠蓝色，恍若幻境一般。移步到花室大窗前，唯见窗外天色黑沉得似混沌，斗室是这混沌中的一颗蛋。她能听见细雨微风擦过竹叶的淅沥声，却触摸不到那冰冷的湿滑。

　　窗下一株翠色的植物，栽种在细腻如油脂般的天青瓷花盆里。这种一片瓷片便价值千金的瓷器，却用来栽花，若不是主人太豪奢，便是这花太娇贵。

　　的确，这花儿太娇贵了。怪不得蓝月养不活。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植株与花盆的颜色几乎融为一色，怪道上官曦明会用天青瓷栽种此花，原是别的颜色都彰不出此花颜色之万一。那样出尘的颜色，此时却似蒙了一层晕黄的轻纱，朦胧着似梦似幻。

　　一阵冷香忽来，满室清冽。云深眉色一动，俯下身去看植株。亭亭净植的植株顶端，天青色的花苞正缓缓膨胀，由红豆般小小一粒，不过须臾间便膨胀成葡萄般大小，渐渐吐出一丝丝玄色的细瓣，细瓣伸长，足有尺许，无风自舞，千万细丝间露出一点赤金的蕊来，似漆黑天幕中的一点寒星，烁着妖异的光芒。

　　云深惊异地张大嘴巴。

　　玄冬花开，竟是如此夺天地之色！

　　瞬间开到极盛，满室清冽香气似浓得化不开，云深觉香气似沿着毛孔渗入肌理一般，四肢百骸都流动着香气。瞬间极盛，瞬间却又盛极而衰，眼见玄色的丝瓣就要收拢，她手心忙化出一朵莲花状淡蓝火盏，将千万丝瓣合着那一点赤金花蕊全收入盏中，莲瓣状的焰火将花瓣并花蕊咝咝炼化，不过一刻钟，已化成一滴玄中带着赤金的露珠，在莲盏中滚动。手主人掌心中的莲花一落，露珠滴入一只玉瓶中，赭色木塞立即封住了玉瓶口。

　　这就是玄冬花了。

　　接下来，便是配以各种药材，制成玄冬花蛊，给上官曦明服下。这个方子是她读遍医书，和师父云雪真人共同研究出来的。但能不能医好断情殇，却是未知数。

　　药材是早就准备好的。她在这个春年的晚上，一夜未眠，在昏暗的烛光下炼制了一晚上的药。

　　平明时分，药出炉。是一颗赤金色的小小丸药。她对待珍宝似的，捧到玄晶冰棺前，小心翼翼喂到上官曦明嘴里，然后又轻轻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上一吻，在他耳边轻声道：“阿曦，我已经穷尽手段。你看，我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你得快点醒来，给我染头发。我不想成为白发魔女。”

　　药服下的第五日，上官悔和上官正被萦浊带上山来。

　　“孩子们实在太想您，闹着要见您，我就把他们带来了。”

　　云深点点头，道：“我也正好想他们了。”

　　萦浊小心翼翼地走到冰棺前，望着冰棺里依然一动不动的上官曦明，黯然道：“帝上还是没有反应吗？”

　　云深道：“脉息没什么变化。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过来。不过，至少，没有比以前更糟糕不是吗？”

　　萦浊望着她，唇角微抿，“主母，难为您了。”

　　“说什么傻话？他是我的夫君，为他做什么都是我应当的。倒是辛苦你带悔儿和正儿了。”

　　上官悔和上官正围在冰棺前，瞧着脚尖瞧冰棺里的睡美人，上官悔道：“父皇还是那般好看。我长大了也要长成这般好看的样子。”

　　上官正道：“我觉得还是娘亲好看。我长大了要长成娘亲那样子。”

　　“娘亲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我听萦浊叔叔说，娘亲以前可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大英雄呢！”

　　萦浊：“爹爹和娘亲都是举世难得的大英雄。”

　　云深笑他：“你现在拍马屁他也听不见啊。”

　　萦浊：“我说的是大实话嘛。”

　　上官悔和上官正在神殿玩了一整天，围着玄晶冰棺唧唧喳喳不停，云深笑骂：“便是睡再沉的人，也被你们闹醒了。”

　　晚间萦浊带他们下山，又留云深自己守在神殿山上。

　　夜色黯沉。她在冰棺前略站了片刻，觉得十分乏了，便回床上躺着。捧一本医术看了片刻，便沉沉睡去。

　　这些年，她其实连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不过是困得狠了，便略闭闭眼，睡不上两个时辰便又从不安中惊醒过来。今天大概是被两个孩子闹得格外累了。这一觉竟睡得很沉。

　　沉沉黑暗里，似乎还做了个梦。

　　这个梦有些旖旎。

　　梦里白衣墨发的青年就躺在她身边，她抬眉看他，他眉目如画，一如从前。青年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滑过，停在她微霜的鬓边，依旧是温凉的触感，让她心跳猛然漏掉一拍。

　　“阿曦，你还是那样好看。可我却已经老了。”她颊边两行清泪。

　　他像从前一样，声音微凉柔软：“你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他的嘴唇贴上来，吻她的泪水。顺着颊边一路吻到她的红唇，在她唇边略停了停，道：“小蓝，我爱你。”

　　她说：“阿曦，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想你的亲吻，想你的怀抱，想你的坏，你的好。你怎么才来？”

　　他声音暗哑：“可我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她泪中带笑：“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向说话算话的嘛。”

　　她又道：“你还没有见过悔儿和正儿，我带你下山，去看他们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他说：“小蓝，不急，我想你了。”

　　她就羞涩地笑了：“我也想你了。”

　　他缠上来。

　　她不想自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就有些久。天光大亮了，日光从琉璃窗外照进来，暖暖地铺了一床，她才从梦里缓缓醒来，睁开惺忪睡眼，被日光晃得又一闭。

　　全身疼得厉害。她抬了抬酸疼的肩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忽然凭空而至，落在她肩上。

　　“我给你揉揉。”声音凉而柔软，十分好听。

　　她愣了。

　　目光停留在手臂那些深深浅浅的吻痕上。（完）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