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声闷雷响过,紧接着,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
平云城城南的乱葬岗上,两个黑影,抬着一样物什,鬼鬼祟祟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往前移动。
“王二哥,扔这里就可以了吧?他娘的,再往里走,可全是死人啊!”
“再往里走走吧,扔这儿让人发现了就不好了,毕竟是那家人家的女儿。”
又一道闷雷响起,两个黑影吓得一哆嗦,将手中的物什往地上一扔,撒丫子就往岗子外跑。
白花花的闪电在漆黑天幕上撕开一道口子,泼天大雨骤然而至,倾倒天河一般,往人间呼啸而来。
大雨下了一夜又一天,第二天入夜时分,雨势终于收住,一弯细月颤巍巍挂上枝头。万籁俱寂,夜,清冷得令人生惧。
一阵剧痛自腹部袭来,将云深疼醒了。迷糊中,云深觉出浑身都是水,头发衣服皆已湿透,什么东西将自己包裹得透不过气来。
这个东西,感觉却像一领破席子。破席子!
云深立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奋力地扒拉开席子,忍着疼站起来,她就黑线了。
空气中有令人作呕的腐尸味,远处有刺透人耳膜的野狗吠,脚下……借着雨后细微的月光,云深看见,脚下遍布泥水坑,泥水坑里有枯骨腐尸,映着颤巍巍的细月光,冒着瘆人的霉绿色。是人的枯骨腐尸!
再看看自己,身上一套脏兮兮的衣衫,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繁琐样式,而重点是,眼前这副小身板,小手小脚,充其量不过二三岁——但,她是蓝氏财团刚刚走马上任的主席,已经二十六岁,怎么可能是这副样子!
云深恐惧地哆嗦,穿古时去了?做梦呢吧?否则天意也太他娘的丧心病狂了。然来自腹部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令她不得不正视现实。
打量打量这一副瘦弱的小身板,再望一望远处一片绿油油的野狗眼睛,云深骂完娘,本能地想起逃生的事。
虽然凭这副小身板不见得能在这种境地里活下去,但总不能就这样活生生喂了野狗。
也不晓得这是谁家孩子。如果晓得,倒好办些,将这孩子送过去,哪怕那人家穷些,只要能勉强糊个口,好歹也能撑着一口气活下去。
这孩子。她脑子里还不能将这孩子和自己挂上联系。
眼下,却是什么人也依靠不了。作为一个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云深拍了拍小胸脯,定了定心神,四围踅摸几眼,找到一截烂得不成样子枯树枝——乱葬岗倒是生着许多茂盛松柏,可惜凭她现在的身量,莫说够不着,够得着也折不断,也只能找一段半腐的枯树枝了。
枯树枝当拐棍,月亮光做明灯,云深虽走得十分艰辛,倒还算有惊无险地走出了乱葬岗。
岗子边上,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瘆人。
从更恐怖更瘆人的乱葬岗中走出,云深倒不觉得这哭声有多瘆人了。反倒内心里有一丝欢喜。终于见到活的人了。
绕过一段茂密的灌木丛,云深见到了哭的人。是个大婶,穿着古时的褙子罗裙,还挺得体。眼前摆着几碟供品,燃着两支白蜡,大婶正蹲在地上拿个小木棍挑着地上一堆冥纸,好让它们烧得更旺一些,边挑边哼哼着哭,边哭边碎碎念。
云深寻思,这样冷不丁出去,势必会将大婶吓一跳,严重点,可能会吓出个好歹来,但若是不出去,放过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势必就会在这野外荒郊饿死冻死,最后葬于狗腹。
吓焉?不吓焉?
还是吓吧。
云深吸了一口气,拄着拐棍悄无声息就出来了。细声细语地、生怕吓坏了在此祭奠亲人的大婶:“大婶,能救一救我么?我……大婶,那个,我能先吃一个你盘子里的烧鸡么?”云深眼睛冒绿光望着那盘供品烧鸡。也不知这孩子是饿了几天。
果不出所料,大婶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里。
云深跌跌撞撞跑上去搀扶,边扶边解释,大婶的话却将她也惊得坐在了泥地里。
大婶颤抖着说:“云……云深……云深小姐。”
云深歪头打量她,惑道:“没错,我是叫云深,蓝云深。可是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呐。你哪位?”
老大婶神态十分慌张,一直往后退着,一双手臂像要甩开什么似的乱舞:“你,你不要来找奴婢,不是奴婢害的你。走,走开,别过来!再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这话的意思这样直白,云深想不悟都难。
怕又是一篇好宅斗戏文。只是,对一个三岁孩提下手,这幕后之人未免忒心狠手辣,忒不是人了。
照云深的心性,将自己这副身板害成这样,说什么也要回去报一报仇。但,云深也晓得,若是以这副小身板回去,要报仇,怕是难。不但难,只恐怕会被人坑得再上一回乱葬岗。
何去何从,真是两难。
思忖片刻,云深却只是淡定地瞥了大婶一眼,站起身来,弯下腰,拧了一把衣襟上的水。小手太小,且没什么力气,拧过了,衣袂上的水依然滴答滴答往下滴。
云深无奈地住了手。甩了甩手上沾的水。
几滴水甩到了白蜡上,刺啦一声,一支蜡烛的火苗晃了晃,熄了。
给她烧纸的老奴大婶咯噔一颤,泥地里挣扎着退了退,奈何腿软脚软,以为的往后退,不过是在原地扭了扭,将泥地团出来一个坑。
云深顺手抄起打刚才就觊觎的烧鸡,狠狠咬了一口,瞪着老奴大婶:“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鬼敲门啊。所以还是做了亏心事了,对不对?跟我说实话,今天小姐我就饶你一命,要有半句谎言,哼哼,就让你来陪小姐我吃烧鸡。”
一番话说的软硬适中,非人非鬼,装神弄鬼,老奴大婶就更慌了神,膝盖支撑着一跪,一个头磕在地上,“小姐饶命,老奴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一定不敢有隐瞒。”
云深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就说吧。”
结果,云深一只烧鸡进肚,老奴大婶的故事还没讲完。
肚子尚觉不甚饱,云深又顺手抄起一只苹果。也不晓得这位三岁世家小姐是饿了多少日子,挺大一只烧鸡都还没填满五脏庙。
摆了摆手,“行了,别说了,我也听出个大概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蓝家,哦,不,我们蓝家的二夫人,我的二娘,欺负我自出生没了娘,又嫉恨我爹爹宠爱我,又觊觎蓝家的未来家主之位,就暗中找人对我下毒手,好巧不巧,行事的时候没料到隔墙有耳,而你,就是隔墙那个耳朵。就这么简单个事儿,你说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利索。得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为难你,害我的人,我自然会找她去报仇。我这也不认识回家的路,还得烦你老人家头前带个路。”
老家奴的话,云深并不是全信的。虽然看起来老家奴很受惊吓的样子,但惊吓中骨碌碌乱转的眼珠,云深并没漏看掉。
要老家奴大婶带个路,自然也不是为了前去报仇。她不过是初来乍到不识路,要跟着老奴大婶进城罢了。况这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小女娃子,也是吓得心惊胆战,好歹老奴大婶是个伴儿。
老奴大婶瘫在地上不肯起来,云深一副看脓包废材的表情,叹了一声,“瞧你老人家那点出息,我说了不为难你,你还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还要我用强的?”
老奴大婶一个高就蹦了起来。腿也不软心也不敢慌了,转头就要往来路走。
云深费力地脱下身上的外袍,将剩的祭品拢吧拢吧,兜在衣服里,打个结,往背上一背,见老奴回头一副疑惑的表情,她不吝赐教:“好歹你一番心意,小姐我不想浪费。”
三岁的孩子今夜说话比个大人条理还清晰,且口音与之前大异,大约也已引起老奴的疑心,忍不住问道:“小姐,这说话的口音似乎和以前并不一样了。”
云深在心里骂了一声娘。吓成这样还能细心地注意到她的口音,果然是世家大族里混迹多年的老妖奴。
云深抬抬眼,顺口胡诌:“我们去过地狱的人,阎王爷爷都要求说地狱的官话。将来大婶你去地狱报道,也会经历这一段的。”
老奴大婶一哆嗦,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进城已是戌时末,虽然世道不甚太平,帝都平云城晚上的宵禁时间倒没有太早,一般在亥时实行宵禁。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老家奴在一座巍峨的庭院前驻住了脚步,云深抬头看时,门楣之上的鎏金匾额上龙飞凤舞地书着两个大字,蓝府。
老家奴声音比先前略平静了些:“小姐,到家了。深夜下了钥,老奴进不去了,小姐自行进去吧。”
云深在心里翻白眼,我进去他奶奶个头,你五大三粗都不能进去,我一个三岁小娃娃能进得去?莫非你以为小姐我真的变成了鬼会穿墙术?
云深摆摆手,“回你自己家吧。你见过我的事,不要声张,否则,过多久我都会来找你算账的。”
老家奴答应着,撒腿要跑,云深忽然想起兜中空空,要活下去没钱可不行,忙道:“唉,等等,把你兜里的银子留下。”
老家奴疑惑着将她打量一番,云深大眼一瞪,翻起白眼,老家奴吓得低头后退,将里里外外的兜翻遍,拢吧拢吧,倒有几两碎银,丢在云深面前,便跑得见了真鬼似的快。
云深缩在蓝府的高墙根下却犯了愁。
是要敲开这扇朱红大门,进去和所谓的二娘斗斗法,夺回真正的蓝家小姐该得的,还是背着一包祭品、几两碎银远走他乡,另谋生路,这是个问题。
低头看看湿漉漉沾满了泥的脏污衣衫,再看看发育明显不良的小身板,又握了握没有个核桃大的小拳头。
两条路,它都是条艰难的路。
云深思忖了良久,也没得出个决定来,倒是又累又困,想着想着就歪在墙根下睡着了。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