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曦明着人搬了两张椅子放到床前。一张,给瘦弱的申屠坐了。另一张,他和云深并肩坐了。
椅子挺宽,倒是坐得下他和云深二人。
申屠朝上官曦明告了座,坐下来,未说话,先就捏过了宁千锋的腕子。
一圈淡蓝的光自他手上溢出,圈住了宁千锋的腕子。
云深不解地看向上官曦明。上官曦明同她解释:“这就是上古秘术中的一种,灵术。历来不姜祭司都修习此法。”诚然,这种历来的规矩到他这一代就被打破了。他并没有修习此种需以吸收万物灵性为基础的灵术。
云深想到此处,不由握紧了他的手。这个青年,令她不但爱慕,还敬重。
灵力被申屠源源不断送入宁千锋体内,他死灰般的脸竟渐渐恢复红润,不消多久,整个人已如未生病时般鲜活。
但云深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灵力改变不了他将死的命运。
宁千锋眼睛睁开来。起初他还能装死,现在自然是不可能再装下去。
申屠收起手上的灵力,淡漠地看着他,同他客气地打招呼:“宁千锋,好久不见。”就像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客气中透着疏离。
“好久不见。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真是造化弄人。”宁千锋叹了一声。眸光瞧向上官曦明和云深,以及离他不远的允曳,在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又看向满殿的他的儿女和嫔妾们,眸光中透出说不出的情绪。
“造化从不弄人。它只会照它自己的规矩来。它的规矩就是天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宁千锋,我欠下的,自当去还。你欠下的,你也逃不掉。”
申屠说这话的时候,很坦然。像是一生的故事太长,最后终于沉淀成天边一抹随性的浓云。
宁千锋冷笑:“孤欠下的?你觉得,孤要如何去还?孤行将就木,到如今,也晓得回天无力是什么滋味了。孤都回天无力了,你觉得,孤还能做什么?”
“你对月儿做过的事,我刚才看见云深书写的卷册了。月儿已经走了许多年,我想,她应该是不想见到你的。所以,我不会再追究你欠她的。我会带她的棺木回不姜安葬。你们,从此不再相见。”
他淡淡笑了一声,继续道:“在我们不姜,祭司死后,都是要葬入神殿山的。神殿山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宁千锋猛地坐了起来。
申屠却是很淡然地往下继续说:“葬于神殿山的人,魂魄是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你想见她也是不能了。”
“她并不是祭司,你怎可将她葬入神殿山?”
“她虽未继任祭司,但当初也是天定的祭司人选。是我的错,带她逃出了不姜,才使她一生命运这样多舛。”他看向上官曦明,恭敬地问他:“皇上,您既是大祭司,罪臣向您替云深的母亲讨一个恩典,将她葬在神殿山上,可否?”
云深道:“阿曦,他的提议甚好。我母亲,想来是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想再在靖国这片土地上流连。”
上官曦明点点头:“你同意,我没意见。等回不姜的时候,我亲自引你的母亲回去。”
申屠从椅子上滑下来,恭敬一跪:“罪臣谢大祭司恩典。”
上官曦明说亲自引云深的母亲回去,自然是以祭司的身份来说这句话。申屠谢他,自然也就是谢作为祭司的他。
在不姜,祭司虽比不得皇帝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却是有着神圣尊崇的地位的,甚而比皇帝还要更令人敬仰。只因皇帝统治的是人,祭司控制的却是人心。
传说中能与上天对话的人间的神祗,虽不过是统治者借以蛊惑人心的把戏,但在那样科学不昌明的年代里,自然就有着其不可撼动的地位。
况祭司也确有别人所不能的能耐。譬如上官曦明。譬如眼前这位老祭司申屠。
云深握着上官曦明的手又紧了紧。将不是祭司的人葬入神殿山,后果会怎样,谁也不知道。毕竟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他为她,真的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坐在床上的宁千锋终于受不住,低下了从未低过的头:“我求你,不要。”
“求谁?”云深睨着他。
“我求求你们,求你们所有人。让我再见一面月儿,向她认错,求得她的宽宥。”
云深的语气有些肃杀之气:“你觉得,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能这样大度吗?”顿了一顿,笑意愈冷:“不,已不能用大度来形容。该用一句,愚蠢。”
宁千锋像只绝望的困兽,头埋在手中,手指抓着花白的头发,似要将头发都扯光。
申屠却仍是平心静气:“你欠月儿的,其实还又怎么还得起?以命相还也不够,生死不见也不够,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令你偿还了。毕竟,我的月儿她活不过来了。”
“你欠我的,我一把年纪了,也不想追究了。但,你欠了我两个外孙女的,却不能不还。”他左右看看云深和允曳,继续道:“你是她们两个的生父,你可以不义,她们却不能不孝。她们不能亲自朝你动手,就由我这个外祖父替她们来。”
“你实在不必如此。”云深看着他,“我们的仇,我们自己找他索,你只管好你自己吧。”
“外公。”允曳忽然走上来,一声外公从口中喊出,连云深都愣了一愣。
申屠不由站起身来。嗫嚅半天,才吐出声音:“哎,丫头。”
“母亲的仇,自是由您做主。当年我被他溺死在镜月湖,今日我也不要求别的,就让他也尝一尝被水溺的滋味。只让他尝一尝,可别让他死了,那样,找他寻仇的人可就要怪我了。”
申屠愣怔了半晌,才道:“好,丫头,外公答应你。”
云深望着允曳。现在真相大白,当年申家受难并非是申屠之过,允曳能轻易就原谅申屠并唤他一声外公,无可厚非,她却是不能。纵然阿曦能原谅申屠当年造下的那一场杀孽,她却不能原谅他给阿曦造成的困扰和伤害。
就像她的仇恨都有阿曦替她担当,他不能做的事,她也想替他做一做。
他不能找申屠寻仇,考虑的是她,她即便不能杀之后块,也该让他伏法。况这也是他自己的希望。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
云深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淡声道:“趁着他现在精神尚好,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都快点吧。允曳,你想让他尝一尝被水溺的滋味,是想让他沉入清河在平云百姓眼皮子底下尝一尝呢?还是就在镜月湖尝一尝?”
允曳道:“我被溺是在镜月湖,母亲为了我也曾跳镜月湖。”顺着她的意思,众人猜测她可能是要把他沉入镜月湖,就连宁千锋脸上也出现一点希冀之色。他竟是盼着跳镜月湖的。
谁知她的话锋却一转:“外公说让他死后也不能与母亲相见,镜月湖里有母亲从小到大从生到死的影子,他不配。至于去清河嘛,太兴师动众,不好。就找人抬一口大缸来,缸里灌满水,让他尝尝就是了。”
允曳终究是留了情面的。正如申屠所说,为人子女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都不能不孝。她终究是没有那么心狠。
宁千锋的儿女妃嫔们终于有受不住的,由十皇子带头闹了起来,“国师,纵然父皇当年对不住你,纵然他有千般不是,可他是一国皇帝,你怎么能这么羞辱他?更何况,更何况他也是你的父亲!”
十皇子的母妃站出来:“七皇子,你要看着这些妖魔鬼怪在我大靖国的朝堂上为所欲为吗?你可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子!”
宁子恪清淡的一句话就将她母子的话堵了回去:“父皇还没死呢!他现在的精神也还算清明!要怎样,自然是父皇说了算!”
“可皇上他被他们胁迫着!”
宁子恪瞥了一眼说话的妃嫔,声音温淡:“焉知父皇不是自愿被他们胁迫?父皇自知当年欠下这些人的账,要在生前将欠的债还清了好安心地去,你若觉得不妥,可以去跟他说。”
妃嫔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宁千锋沉喝一声:“都给孤住嘴!”人从床上下来,目光扫过一众人等,“这是孤自己的事,容不得你们置喙!”人生的最后,依然不减素日的淫威。
由此也可见得,申屠所修习之灵术是个多么神奇的功夫。
大殿里一瞬间静谧下来,鸦雀无声。
宁千锋中气十足:“给孤备一缸水!”侍卫都是蓝逸的人,蓝逸是云深的人,云深没有阻拦,蓝逸便很勤快又低调地去备水了。
水很快打好,满满的一大缸,缸是皇宫里能找得出来的最大的缸了,跳进去十个八个人应属绰绰有余。
蓝逸跑到皇帝跟前,屈膝半跪,报了一声:“回皇上,水已经备好了。”
宁千锋“嗯”了一声,往殿外走去。
虽受了申屠一身灵力护住了最后一丝元气,终究是将死之人,走起路来腿脚发软,踉踉跄跄。
“慢着。”允曳忽然喊了一声。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