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容色骤冷:“想死请死到蓝家以外的地方去,这个家里,我不想再看见血腥。”
姨娘们和她的庶弟庶妹们,素日骄纵惯了的,此刻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唯蓝逸上来劝她:“姐姐不要动怒。不是才病愈么?再气坏了,偌大的蓝家,要靠谁撑着?”
云深冰冷的眸子对上蓝逸那双稍嫌稚嫩却又强撑坚毅的眼神,忽的就无奈软了下来,手抚上他被雨水淋过的湿漉漉的黑发,叹息般道:“蓝逸,可恨你生不逢时,生在这乱世里……”后面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蓝逸道:“我倒不恨自己生逢乱世,我只恨自己虚度了许多光阴,不曾好好学一些本领,保护咱们的家,保护姐姐。”
小小年纪,说出这一番话来,真是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云深抚着他的湿发,道:“你没有娘亲,如今最疼你的奶奶也撇下你撒手人寰,姐姐身边,也是不能久留之地,待我给你找个安全去处……”
她话未说完,便被蓝逸打断:“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姐姐身边。”
云深瞧着他漆黑的眼珠里透出坚毅来,叹了一声:“容后再说吧。”她将眸光转向那些姨娘们,道:“天亮雨停之后,诸位就离开吧。蓝家虽表面上家大业大的,但这些年已经是外强中干,没多少银子……”
五姨娘尖叫着打断她:“二小姐,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们打发了!你叫我们如何活?”
云深眼皮挑了挑,没搭理她,继续道:“每位姨娘一万两银子的安家费,倘或嫌少的,不要我也没什么意见。我能拿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五姨娘没有意见了。一万两,在这个乱世里,实已足够多。
云深瞧向一直默默无语的孟春之,道:“孟春之,若是你想远走他乡,这一万两银子,我不吝给你。若是你想去投奔你的女儿蓝紫玉,对不住,一两银子我也不能给你。”
孟春之愣了愣,一个头磕在地上:“我会远走他乡,谢谢你。”
云深眼皮也不曾抬一下,道:“你也不必谢我。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顿了顿,补了一句:“下一次,未必我会想要手下留情。”
她走到门口,雨幕下站了个黑衣的人,简直和雨幕融为一体,不细看绝不能发现那里站了个人。黑衣的人交在她手上一个油纸包裹,她接了包裹,重又走回房中,将包裹递给其中一位姨娘,道:“将这银子给大家分了,天亮就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头。”
转而对蓝逸道:“我现在还有别的事,你去奶奶院子里,你月明哥哥在那里,你去帮他料理奶奶的后事。”
蓝暂答应了一声,嘱她:“姐姐一切小心。”
她点点头,转身离去,在门口将雨伞给了蓝逸,自己却和那名黑衣人一起消失在雨幕中。
天亮时分,雨势略小,众位姨娘携带儿女冒雨离开。城中此时却发生数起乱子。几拨人,趁雨作案,抢劫了府台衙门、刑部、兵部等地,这几处地方自然没什么财物好抢,犯案之人似乎选错了作案对象,一怒之下,放火将这几处地方点了。
泼天的大雨,却丝毫不能阻挡火势。那火不知为何在雨中越烧越旺,将黎明时的天空燃成赭红,满城飘着烧焦的味道。
消息传进皇宫,刚要睡下的皇帝宁千锋又披衣起身,调遣城中的军队一部分去救火,一部分去捉人。
云深却出现在七皇子府。
壹若殿里一盏烛火飘摇,将桌前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云深推门而入。身上的水沿着衣袂滴成水柱一般,将铺了毡毯的地面淋湿成深色。
“卷上繁华凉似梦,一壶浊酒斟到明。”
宁子恪手中擎了只翠玉盏,盏中的酒透着沁骨幽香。
“猜着你要来。这种天气,适宜杀人,也适宜喝酒。你想要杀人,还是喝酒?”
云深走到他对面,走过的地方便被水淋成深色。
“不想杀人,也不想喝酒。倒是想和你做笔买卖。”云深脸色苍白,通身湿透,却站得笔直。
“不想杀人?想来,今晚死了不少人了吧?”宁子恪看着她,眸光很淡,语气更淡。
云深嘴角淡淡挑了一下,“死多少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你以为,是我杀的人?”
“难不成是我杀的?”
云深反问他:“那我怎么知道?”
宁子恪淡若秋月的眸子凝视她,嘴角挑起:“她们素日待你算得刻薄,又难成什么气候,你倒不惜为她们与朝廷真刀真枪地干。没想过,这样值不值得?”
云深瞥他一眼:“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宁子恪悠悠道:“你自然可以说不明白。诚然,你若不承认,我也拿你没办法。只是,你护着的那些人,蓝府的家眷,还有杀人放火的那些人,我却是有点办法的。”
云深冷冷瞪着他,沉默着没有言语。
宁子恪抿了一口酒,嘴角一弯:“对了,你刚才说要和我做笔买卖,什么买卖?你不妨说说看,我看能不能成买卖。”
云深道:“帮我救我爹出来。条件随你提。”
宁子恪斜睨着她,“如果,我让你继续履行当初的婚约呢?”
云深声色未动,连表情都未变一变,“除了这个。”
宁子恪凉凉一笑:“杀了上官曦明。”
云深冷凝的眼神依旧冷凝:“这个也不行,再换一个。”
宁子恪手中的酒杯“嗒”的一声落在桌上,脸上攒出个讥讽的笑来:“条件随我提,又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蓝云深,你是诚心来救你爹的么?还是说,你来……根本就不是为救你爹,而是另有所图?”
云深站在他的对面,就那么闲闲散散站着,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滴,几绺头发贴在脸颊上,墨黑的发,衬得雪白肌肤更加的冷凝。眼神里却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冷。她说:“宁子恪,你觉得我图什么?”
宁子恪握起酒壶,在翠玉盏中再斟上一杯酒,挑眉:“你图什么,我怎么知道?”
云深看着他,没有言语。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忽然话锋一转,道:“这酒不错,你真的不来一杯?”
云深摇头:“不喝。”
宁子恪挑眉:“怕我下毒么?”
云深撇嘴:“在我面前,你逞什么能?”
宁子恪似笑非笑:“也是。你是神医的传人,治得了别人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解得了天下无解的剧毒。”挑了她一眼,“算得出别人算不了的人心。”
云深淡淡的:“过奖。”
宁子恪讥讽一笑:“你觉得,自己果真能将天下人心算计在手心里么?”
云深抿嘴角:“我从未说过,能将别人的心思看透。”
宁子恪道:“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一场大梦。我从前看这句话,觉得很精辟。但自从重生,便觉得这句话就是狗屁。”
云深讥笑他:“你从前若看清了这句话,那些谋划又算什么?暗中结党营私,培植自己的势力,是你闲得没事干了闹着玩的么?”
他自嘲一笑:“你说的也对。或许,我天生就是这么一个汲汲营营的人,只是自己一向高看了自己罢了。”
他摸过另一只翠玉盏,斟满一杯酒,推到云深面前,看着她,道:“蓝云深,你到我这里的来意,其实我可猜出一二。你不觉得,你来错地方了么?”
云深望着翠玉盏中的澄碧酒色,似在思索什么,没有言语。
宁子恪道:“蓝府那些老弱妇孺,我倒真没放在眼里。你要救她们离开,我也不会阻拦。要斩草除根的,并不是我。你不是以为把我堵在这里,就能救她们安然离开了吧?”
云深睨着他:“你的屠刀瞧不上她们的血,又怎么断定,我的眼界就放在她们身上?”
这回换做宁子恪不再言语。眸光亦凝在酒盏中,轻浅的呼吸洒在酒面上,澄碧的酒漾起圈圈涟漪。一圈一圈,像没有休止。
云深道:“不过是些蝼蚁般的生命,救她们也不过是顺手的事儿。”顿了一顿,轻叹一声,“其实,我们谁又不是蝼蚁?汲汲营营,意义又在哪里?”
云深忽然站起身来,将那一杯酒端起来,凝眉思索着什么,半晌,将盏中的酒一饮而下,道:“我该走了。再见。宁子恪,咱们来日方长。”
像在跟多年的老友道别,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道别的,过了今日,明日还会再见。
宁子恪却晓得,她确是在道别。不过,她是在跟过去的宁子恪道别。来日方长的,是如今的宁子恪。
宁子恪沉默着,嘴唇紧抿。直到云深快要走出门去,他才语气似轻似重地道:“今天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若要救人,需多加小心。”
云深没有转身,只淡淡道了一声:“多谢提醒。”
宁子恪不再说话,翠玉的酒盏在手中端了良久,一口也没喝。云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潇潇风雨声中,再分辨不出。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