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蓦然冷了脸,双膝一屈,跪了下去,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悲戚,望着宁千锋道:“蓝府乱成这个样子,爹爹还要被收监,还有奶奶……”眸中忽的就落下泪来,泣不成声道:“虽说国事大过家事,可翎妃娘娘现在也没什么危险了,至于捉拿凶手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皇上就不能容云儿先将家事料理了吗?更何况,云儿留了婢女竺陵在宫里,云儿知道的,她全知道。她可代替云儿助皇上捉拿凶手。”声声泪字字血,令听的人恨不能替了她去。
宁千锋顿住脚,淡漠的脸难得生出些心疼来,叹了口气,道:“是舅舅考虑不周。这几日你先料理家事吧。有什么需要,派人去宫里跟舅舅说一声。”
云深拜下去:“臣女谢皇上。”抽抽搭搭,眼泪滴在地板上。违心的“谢”字说出来,其实也不觉得有多恶心。周旋在皇权之中,素日惯会说的,便是违心的话。只是今日的周旋,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她觉得很累。
宁千锋深深看她一眼之后,与宁子恪率领一干御林军,押了宁子珏与蓝暂离开了,仅留了十数名御林军助她收拾狼藉的家院。
云深来不及歇一口气,便冲入暴雨之中直奔老太太的院子青延居。
青延居门口静悄悄的,不闻一丝生气。蓝逸的意思,自然是他们的奶奶已经去世。可她老人家去世,门口竟凄凉得连一个人都没有。
“奶奶!”云深声嘶力竭地喊着冲进院子,穿过栽种满素心腊梅的院子,到老夫人的起居室,门是开着的,她迟疑一瞬,迈步走进去。一股霉腐的气味直冲口鼻。
云深发懵地走进去,眼中流露出惊惧来。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令她觉得眩晕。
她是个医者,医好过的人不知凡几,但也有人在手上死去。她也在战场上来去不知几多回。所以,她晓得这种气味。
越是晓得,便越是难受。胃里翻江倒海,沸腾了一般。
床前坐了一个人。白衣墨发,身姿秀挺。侧颜很好看,如一枚雕琢完美的玉一般,温润无暇。
“师兄?你回来了。”
像是久无寄托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倚靠,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但别后重聚,也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句“你回来了”。
上官月明站起身,温声说:“我回来了。师妹。”
云深呆滞地瞧着上官月明,驻足了片刻,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往床前走来。上官月明声音沉黯:“奶奶是自缢的。已经一天又一夜了。”
云深不言语,脸色白得像初冬的雪。一天又一夜。她在皇宫里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前院花厅的人都知道奶奶出了事,却没有一个人能来给她老人家收尸。可能不是不想来,只是来不了。包括她的便宜爹爹。
上官月明继续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御林军守卫森严,晓得是出了事,就避开了御林军,翻墙进来的。进来后四处看了看,人都聚在花厅那边,别处没有人。在那里正好听见蓝逸说……于是我就来了这里。”
云深暗哑着声音:“师兄,烦你帮忙给奶奶办后事吧。”
上官月明满眼忧虑地瞧着她,“这个不消你说。只是……师妹,你没事吧?瞧你的脸色这样差。”
云深无力地摆摆手,连声音都透着无力感:“没事。一会儿天亮了,烦师兄先去买一口棺材将奶奶入殓。”
她挨着床沿坐下来,眸光落在老夫人脸上。大约是上官月明已给老夫人的脸修饰过,面容看上去并没有别的自缢而死的人那般恐怖。甚而,看上去是安详的一张脸。
她像失魂一般,呆坐着。上官月明眉心深蹙,唤她:“师妹,你真的没事吗?”
她似乎从恍惚中醒过来,叹了一声,喃喃道:“当初下山时,想的是报完仇就回云雪山,再不问世事。是她让我渐渐淡了报仇的心思,反倒是想要留下来护着她,护着蓝家了。可她却这样不负责任地走了,连个翻盘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上官月明道:“她应是不想成为蓝家的掣肘。”
云深的脸色愈冷:“什么样的理由,也不能让我原谅她就这样离开。”
上官月明凝视她:“你不是不能原谅她,你是不能原谅自己。可……你又不是救世主,凭什么将这些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云深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是啊,凭什么。凭什么将我变成这个样子。”冷笑声蓦然疯狂嚣张起来,低回的声音变得撕心裂肺:“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要为谁留下来?这个蓝府,有谁值得我蓝云深掉一滴眼泪?你告诉我,有谁值得!”
上官月明握住她颤抖的双肩,一向温润的眉眼,这一刻却是犀利,凝视着她,怒道:“当初我说什么来着?既然来了这平云城,便没有回头路给你走!就算死,你也得走到底!蓝云深,既然没有人值得你掉一滴眼泪,那就不要掉眼泪!既然已无人想去守护,那就守护好你自己!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脱胎换骨而来的蓝云深?”
他口中的脱胎换骨,她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其实从未和上官月明提过自己的身世,但她也晓得他其实心里一直明镜似的。她身边的这些人,又有哪个不是深藏不露?回平云快一年,上官月明看似不理红尘俗务,其实唯有她明白,他做任何事,不过是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他这番话却如醍醐灌顶,一语点醒她这个梦中人。
其实也未必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什么事她心里不是明镜似的?又何须谁来点醒?今夜,不过是仗着他是她的师兄,一向宠她爱她,她才在他面前使小性罢了。
一腔怒火发泄出来,似乎也没甚好发泄的了,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她师兄一眼,道:“这里拜托师兄了,我去前院看看。”
抬脚又要往大雨里冲。上官月明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叹了一声,道:“虽然已经淋透了,但也不要再淋了,拿着伞吧。”
他自床腿处拿起一把油纸伞,递在她手上,和颜悦色说了一句:“去吧。”
云深抿抿嘴唇,道了一声谢,撑开油纸伞,钻入漆黑的雨幕之中。
前院厢房里,她的姨娘弟妹们仍在惊惧之中,抱成了团,似在等待一个结局一般。
云深进来,将油纸伞收起来,甩在门边角落里,走近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蓝逸从人群里站出来,到她身边,一脸的憔悴惊惧,却还是强打精神问她:“姐姐,父亲如何了?”
云深拍拍他的肩,道:“暂时没什么危险,只是收监了。但以后会如何,说不准。”
蓝逸忧道:“会被判刑吗?”
云深抿着嘴角,摇摇头:“不知道。”
八姨娘从人堆里爬出来,扯着她的衣角,哭道:“二小姐,你救救老爷,老爷若不在了,这个家可就垮了!”
云深将衣角往回扥了扥,低眉瞧着她,凉声道:“如今这个局面,即使回来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指望他能像以前那样荣宠加身大权在握?”
八姨娘道:“好歹,老爷回来了,这个家还叫个家。倘或老爷不回来,这个家,可就不是个家了。”
云深叹了一声,道:“大家还是好聚好散的吧。诸位姨娘年纪尚轻,又得了父亲的休书,如今已是自由之身,是寻个好人家再嫁,还是独自另立门户,都是可以的。我前些时候让人将家里的产业变卖了一些,得了一些银两,诸位姨娘分一分,带上各自的儿女,自己谋生去吧。”
一地的姨娘从惊惧中醒过神来,慌乱起来,哭天喊地的,却没有一个能拿出个正经主意来,唯八姨娘坚定地道:“谁想走便走,我是要在家里等老爷回来的。”
云深睨着她:“倘或回不来呢?”
八姨娘道:“他在哪,我在哪。他在牢里,我便去牢里,他若不能活,我便陪他死。”
云深的眸光依旧冷冷凝在她身上:“我说过,你们可以陪他死,但不能陪葬。他死后,只能和我娘亲葬在一起。这是他欠我娘亲的。”
八姨娘含泪控诉她:“二小姐何其霸道不讲理!你娘亲病逝,也不是老爷不救她,缘何就是老爷欠了她的?我们这些做人小老婆的,不过求个陪葬,你竟也不许!”
云深道:“我的霸道之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难道没听说我在皇上和太子面前也一贯是这种态度吗?皇上和太子都没能奈我何,八姨娘你又能奈我如何呢?”
八姨娘脸上的泪水戛然而止,抬眼望着云深,哭红的眸中透出恨意来,一字一句道:“自然,我是不能奈二小姐如何。但我自己的命,横竖还在自己手上!”
她忽然就从地上起来,朝房中的一张桌子奔去,头朝着桌角,是打算撞桌角的意思。
烈火锦自云深手中灵蛇一般甩出,先她一步将桌子腿缠住,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飞向一扇窗户,一声脆响,撞破了窗户飞了出去。外面一阵咣当响声。
立即有冷雨顺着残破的窗户倾泻进来。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