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一愣,一副沉吟之状,并无言语。小丫头花拂察言观色,斟酌着道:“依奴婢说,虽然小姐和小公子姐弟情深救弟心切,但这会儿去救小公子,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徒添一个人受罚而已。况老爷素来宠爱小公子,想来也不会罚的太重。不若先等一等,待老爷消消气,咱们再去把小公子接过来照顾。小姐,您看呢?”
云深瞥她一眼,“那依你看,我此时过去的话我爹会怎么罚我呢?”
花拂一滞,脸色变得难看,“小……小姐,您不是真的要过去吧?”
“以我爹素日的脾气,你觉得,我即使能逃得过今晚的惩罚,亦能逃得过明天后天吗?”
花拂一缩脖子,“小姐还伤着呢,老爷不至于这几天要罚小姐吧?”
“我这伤,大家都心知肚明。算了,等着来拘我,还不如我送上门去,还少丢些人。”云深思量定,一转身,朝大门口走去了。
花拂追上来,半是忧虑半是犹疑,追着云深略快的步伐,“小姐,这,这……这不是自找罪受去么?”
云深无奈但颇有耐心地告诉她:“有时候,自找罪受这种事情,还真是不得不做的。譬如今晚,我若是不去,不但在蓝逸的眼里失了格调,连我便宜爹也会怀疑我的人品——唔,虽然,我在他眼里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但也不宜破罐破摔,使印象更坏下去。”
花拂疑惑地低眉思索,格调、人品这种东西,小姐她真的在意过么?再偷眼观瞧,小姐她生得翠眉红粉端庄可人,从哪个角度看,都叫人觉得端庄,叫人觉得有格调、有气质,且人品不错的样子。花拂打心底里生出一句叹:果然,人不可貌相。
花拂再深想一个层次,蓦然恍悟,小姐此去为保全人品格调不大可能,有别的什么算计倒有可能是真的。她跟随小姐的时间并不长,却也隐约能觉出小姐身边危机四伏,虽然她并不知道危机是什么,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
时间近戌时末亥时初,云深晓得这个时间蓝暂一般会呆在书房,便拂柳分花直奔蓝暂的书房而去。果然,远远的便听见蓝逸杀猪般的嚎叫。
听这嚎叫声,这是已经打上了。云深撇嘴,她老爹还真下得去手。脚下的步伐如飞,直奔书房,还没推开门,声音已经传了进去:“爹爹先请住手,手下留情。”
门吱呀推开,云深端端正正立在门口,恳切的、庄重的重申:“爹,请先息怒,女儿有话说。”
说话的当儿,眼睛也没忘记打量眼前的情景。最扎眼的,莫过于书房的房梁上,垂下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绳索的一端结结实实困在蓝逸嫩白的手腕上,素日潇洒不羁的纨绔公子哥,双脚离地悬空,摇摇摆摆悠悠荡荡,像一只钟摆,只是有些失了准头。腕上磨出的血渍有些触目惊心,全无了一贯的风姿。她爹的随侍名叫丁久的,正站在蓝逸一旁,手中拿着一条马鞭,还停留在欲挥乍停的姿态上。
一见云深进来,蓝逸挣扎了两下,幽幽的目光有些欣慰的、又有些担忧的瞧向云深。那眼神彷如在说:“二姐姐,你真仗义。只是,你不该来的。”
云深微微侧目。少年背后的华服已经破成一条一缕,隐隐露出一条条血渍。
蓝暂负手立在书桌前,一脸怒气,似要爆棚,见云深进来,怒气终于找到发泄口一般,爆棚而出,“今日倒是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要狡辩!”
云深出乎意料的往他面前一跪,诚恳的、还带点铿锵之态的、却又似含着无限委屈的,道:“女儿是来认错来了。今日上街是女儿的起意,同仓泽国公主打架斗殴也是女儿干的,后随七皇子等人去云间小筑女儿也是赞同的,且还被皇上堵在了云间小筑。诸错皆在女儿,请爹爹一并责罚女儿。”
蓝暂瞧着她,似有一瞬怔忡。
打云深回来算起,他其实并没正眼瞧过她几回。这泰半是因她不但长得酷似她的娘亲,一颦一笑也酷似,就连脾气性格,也酷似她的娘亲,跪在他面前认错的姿态,更是与她的娘亲如出一辙。从前她娘亲亦是个爱玩的性子,在外面惹了祸事,便这样跪在先太后的面前,认错认的大义凛然。叫人罚也不是,气也不是。诚然,还有一些原因,却是不能说的秘密,埋在心里十几年之久,非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掉,反倒似陈年的老酒,愈久愈浓郁,尤其云深回来之后,那些令他满怀愧疚的记忆,似奔涌的漩涡,没有一刻不在脑海心头盘旋,直将人扯入黑暗的无底深渊。
这却是云深今夜来此的原因。正如小丫头花拂的猜测,她实非为保全什么格调人品而来。
瞧她爹一副怔忡的模样,云深抓着稍纵即逝的机会,拿捏出一副委屈的腔调来,道:“娘亲去的早,女儿也没能承教父亲膝前,跟随不拘小节的师父养成了这随性的性子,一时半会儿实难改正,请爹爹责罚吧,也许,像打四弟一样打一顿,女儿便能记住教训。”
她不提死去的娘亲还好,提起来,便是蓝暂心中的一桩痛事。
蓝暂下颌的胡须剧烈抖动,不晓得是气的,还是痛的,指着云深咬牙:“你,你这个逆女,你不要以为这样说为父就不忍心罚你了。丁久,拿绳索把她也给我绑了!吊起来打!”
身为蓝暂身边最贴心最受重用的随侍,丁久绝非一个只晓得谄媚的小人,这样的时候,很负责的担纲起了心明眼亮的旁观者,劝道:“老爷,这个,不太好吧,小姐终究是闺阁女子,就算练过些功夫,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重罚呢?”声音略压低了些,“况且,小姐是皇上的亲侄女,皇上可是时刻盯着咱们府上的动静呢。”
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但也没防着云深,云深咬嘴唇,暗暗思忖,皇上看起来似乎不会介意她挨揍吧?亲戚什么的,那都是浮云,若不是她机智,这会儿怕不知挨了他多少算计呢。丁随侍这话怕不是光说给她便宜爹听的吧?
蓝暂的脸几不可见的颓了一下,负在身后的手有些抖,但没有一毫迟疑的开口:“吊起来,打!”
丁久无奈一声叹,很快找来一根麻绳,拎着绳子一头往房梁上一甩,云深很自觉的伸出了双手,袖子一撸,露出一双洁白皓腕,丁久哆哆嗦嗦往她手腕上绑绳索,一脸的不忍之色。
将这样一双柔美的腕子捆起来,花拂看不下去了,扑通一跪,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老爷,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照顾好小姐,请老爷责罚奴婢,小姐还伤着,再打,会没命的。”
本着快活的时候人越多越好,受罪的时候还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的道理,云深无奈的瞧着她,“诚然,你是个忠仆,可是,你想过没有,打坏了你,谁来伺候我?”
“这……”
“出去候着,一会儿倘或我被打得走不了路,还得劳你把我背回染月苑。”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连小姐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那以后你就别跟着你我了。”
花拂睁着一双状似受惊的大眼瞧向蓝暂,征求他的意见。就算小姐她说的有道理,可现在要出去也得老爷允许。
云深:“你瞧我爹做什么?我爹是个眼明心亮且赏罚分明的人,你是受我胁迫,又不是主动犯错,难道你以为我爹会是非不分连你并罚?快出去,蠢丫头。”
花拂一窘,见老爷并没说什么,瑟瑟的抬步往外走。脑子里琢磨着要去哪里搬救兵来救小姐,老太太是上上选,但这个时候老太太怕是已睡下,扰了她老人家睡眠,罪过更大。老爷的嫔妾们自是不中用,小姐的师兄或许有几分面子,但小姐才刚刚和他闹的不愉快……思忖了半晌,花拂忧心忡忡地奔往上官曦明住的客房。
上官曦明前次虽然婉拒了蓝家的留宿,但蓝家还是给他留出了客房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在客房那里。
蓝暂此刻没有闲情阻止花拂。云深的话像一根根刺,刺在他的心上,又像一大盆冰水,兜头泼下。
他以前以为,因为这么多年的失散,父女之间有些隔阂是必然的,但血缘犹在,打破这些隔阂不过是时间问题。但现在看来,他们之间不但是隔阂那么简单。她对一个跟了她不久的小丫鬟都愿意挺身相救,却对亲生的父亲说话拐弯抹角,层层设防,不是对陌生人一般,而是对敌人一般。
这个,是因为她晓得了要把她指婚给残疾的七皇子而心生嫉恨么?蓝暂蹙眉。她确实该嫉恨的。可他又觉得并非是这样的。他的女儿身上,总有一些他看不懂看不透的东西。
她的设防与疏远,更像是装出来的,是要装给他看的。这又是为什么?她想让他看见什么?
吊着的蓝逸忽然发出一声闷哼。
云深忧道:“爹,四弟快受不住了,如果还有鞭子没打完,就让女儿替他挨吧。他还小。” 惑国